馮建民(淮北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科舉革廢與晚清程朱理學的興衰
馮建民
(淮北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晚清時局動蕩,程朱理學因其維系人心世風的巨大功能而重新受到統(tǒng)治者和士大夫的重視,咸豐、同治年間一度興盛。受理學中興影響,此時期的科舉考題帶有濃重的理學復興印跡。晚清科舉增設算學科、廢八股改策論等重大改革,不僅動搖了理學的獨尊地位,而且使其信仰體系日漸消解。1905年,清廷廢止科舉,更是給理學以致命一擊,使理學傳承體系崩潰,學習群體萎縮,儒家文化地位一落千丈。
晚清;科舉考試;程朱理學
關于清代理學的特征,錢穆在《〈清儒學案〉序》中曾精辟論及,“至論清儒,其情勢又與宋、明不同;宋、明學術易尋其脈絡筋節(jié),而清學之脈絡筋節(jié)則難尋。清學之脈絡筋節(jié)之易尋者在漢學考據(jù),而不在宋學義理。”又說:“清儒理學既無主峰可指,如明儒之有姚江;亦無大脈絡大條理可尋,如宋儒之有程、朱與朱、陸?!保?]361-362這一論斷雖然點出了清代理學“無主峰可指,無大脈絡大條理可尋”的發(fā)展境況,但是由于程朱理學自始至終是清統(tǒng)治者所維護的官方學說,所以在清代的學術格局中,占據(jù)重要一席。清中期的理學在“漢學”的積壓下,遭受世人冷落?!敖裰?,競尊漢儒之字,排擊宋儒,幾乎南北皆是矣?!保?]27但到了晚清,學風轉(zhuǎn)向,專事名物考證的考據(jù)學走向末路,而沉寂百年的理學則由“守勢”轉(zhuǎn)為“攻勢”,大張旗鼓地與“漢學”分庭抗禮,咸豐、同治時期出現(xiàn)了理學“中興”的局面。甲午海戰(zhàn)之后,在維新變法的打擊和西學引入的沖擊下,理學又迅速走向衰敗。作為國家“掄才大典”的科舉考試對于晚清這一重大學術轉(zhuǎn)向不可能“置身于外”,兩者之間必然存在著內(nèi)在關聯(lián)。
康乾盛世后,清朝統(tǒng)治江河日下,尤其是道光、咸豐年間,國家多難,危機四伏,內(nèi)有民眾揭竿而起,外有列強叩關侵犯。面對嚴重的社會危機,深陷名物考證的考據(jù)學末流無力應對,滋生流弊,日益遭到學界的批判。被考據(jù)學擠壓百年之久的程朱理學,借此良機,對“漢學”展開了全面反擊。潘德輿(1785—1839)把社會風俗的敗壞、道德人心的頹墮歸罪于乾嘉漢學,“程朱二子之學,今之宗之罕矣。其宗之者率七八十年以前之人。近則目為迂疏空滯而薄之,人心風俗之患不可不察也?!瓱o怪其制行之日趨于功利邪僻,而不自知也”[3]100。宋學家方東樹(1772—1851)在《漢學商兌》一書中,對漢學大肆攻擊,把漢學指斥為“異端邪說”?!安恢獙W之有統(tǒng)、道之有歸,聊相與逞志快意,以騖名而已”,“其有害于世教學術,百倍于禪與心學”。[4]2-7宋學對漢學的全面反擊,不僅改變了宋學在漢、宋陣營對峙中的守勢地位,而且也為清廷重振理學做了輿論鋪墊。
面對世風日下、人心澆漓,統(tǒng)治者意識到重振理學、維護綱常禮教的重要性和迫切性。自嘉慶朝后期,清廷就開始通過表彰理學先圣、端正士習等措施,加強理學統(tǒng)治地位。嘉慶十九年(1814)七月,立周敦頤后裔為五經(jīng)博士。九月,又立朱熹后裔為五經(jīng)博士。嘉慶二十二年(1817),裁準御史卿祖培的奏請,嚴敕各省學政整飭學校,端正士習,講明《朱子全書》。道光三年(1823)二月,清廷將清初理學大儒湯斌從祀文廟。道先八年(1828),將清初理學明儒孫奇逢從祀文廟。道先十九年(1839)十月,道光帝又下詔,要求各級官吏,廣為宣傳《圣諭廣訓》,黜異端,崇正學,“俾民間童年誦習,潛移默化,以敦風俗而正人心”[5]。
咸豐、同治年間,統(tǒng)治者更是不遺余力扶振理學,廣興教化。咸豐元年(1851)九月,責成各省督撫及地方官、教官,教授生徒,必須以刊定的《御纂性理精義》《圣諭廣訓直解》為課讀講習之要,使之家喻戶曉。[6]335咸豐六年(1856)九月,允準將《大學衍義》一書交武英殿刷印頒行,以宣揚圣學治道。同治元年(1862)三月,順天府尹蔣琦齡奏請崇正學以端政本,“欲正人心、厚風俗以圖太平,非崇正學以興教化不能也”[7]51-53。同治皇帝諭示天下,“我朝崇儒重道,正學昌明,士子循誦習傳,咸知宗尚程朱,以闡圣教……各省學政等躬司牖迪,凡校閱試藝,固宜恪遵功令,悉以程朱講義為宗,尤應將性理諸書隨時闡揚,使躬列膠庠者,咸知探濂洛關閩之淵源,以格致誠正為本務,身體力行,務求實踐,不徒以空語靈明流為偽學”[8]卷22,609。同治三年(1864),命倭任(1804—1871)等理學大臣,選派翰林,擇《四書》《五經(jīng)》中切要之言,“衍為講義,敷陳推闡,不必拘泥排偶舊習,總期言簡意賅,仿照《大學衍義》體例,與《史記》互相發(fā)明,將來纂輯成書,由掌院學士裝帙進呈,以備觀覽”[8]卷102,250。
不但如此,清廷還通過重用倭仁、李棠階、李鴻藻、吳廷棟等理學名儒和褒獎民間理學名士,極力提高程朱理學的地位。如同治七年(1868),安徽的夏炘篤好理學,得到朝廷“年屆耄耋,篤學不倦”的褒揚;同治十三年(1874),陜西名儒賀瑞麟,山西名儒楊樹椿、薛于瑛等因傳授正學有功,被授予國子監(jiān)學正銜。
于是,程朱理學在統(tǒng)治者的積極倡導和勸學興教下,迅速興盛起來。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眾多的理學著作出版印行,一改乾嘉時期,書坊之中濂、洛、關、閩之書無人市易的局面。[9]317-318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全國一些地區(qū)形成了講究理學的重要區(qū)域,涌現(xiàn)出了賀長齡、唐鑒、羅澤南、胡達源、賀熙齡、朱文炑、劉傳瑩等一大批理學家。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長期執(zhí)掌教職,講學授業(yè),門徒眾多,對于推動晚清理學中興,捍衛(wèi)程朱思想正統(tǒng)地位,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理學中興使其在生員的學習和考試中重新得到了重視。晚清著名理學家李棠階在任教武陟河朔書院時,便告誡諸生要“實力守分”,“留心正學”。他說:“愿諸生于所示條約,留心致思,勿視為迂闊而棄置之。必端其趨向,必慎其言動,必戒其欺偽,必拓其規(guī)模。于《六經(jīng)》《通鑒》以及《小學》《近思錄》諸書,精研博考,務期實得于身心,措之于事業(yè),以副圣天子務實學、求真才之至意?!保?0]咸豐元年(1851)十月,清廷允準了兩江總督陸建瀛奏請歲科試正場經(jīng)策改用《性理》論,覆試則用經(jīng)、策各一道的折子,規(guī)定“嗣后生員歲科考,生童中若能讀濂、洛、關、閩之書者,試以《性理》論一篇。果能有所發(fā)明,正場文字通順,生員準列優(yōu)等,文童準其進取,其府、州、縣考覆試,亦應以一場??肌缎岳怼氛?,如果說理明晰,準置前列”[11]3199。
理學中興對科舉考試的最明顯影響莫過于理學考題的頻繁出現(xiàn)。筆者搜集了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年間的殿試試題,如表1所示。
從表1中所列舉的殿試理學試題,可以明顯看出,道光朝殿試只有4科對理學(圣學)進行了考查,而咸豐、同治兩朝以及光緒朝中期之前,則幾乎每科殿試都有對理學(圣學)的考查。殿試策“理學”類試題“逐科增加”的態(tài)勢與晚清理學的“中興”是高度吻合的。另一方面,從殿試策所考查的理學內(nèi)容來看,幾乎全部側(cè)重帝王心法、
治法,《大學》《中庸》等理學典籍。這充分反映了晚清理學的復興,有著很強的政治化傾向,表明了統(tǒng)治者試圖借助理學的“內(nèi)圣外王”的特質(zhì)來鞏固統(tǒng)治的意圖。
表1 晚清時期殿試中的理學類試題
續(xù)表
再者,通過晚清的會試首場《四書》題,亦可看出理學中興的影響。比如,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會試的首藝題“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論語·為政》);同治七年(1868)戊辰科會試的首藝題“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第三藝題“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孟子·公孫丑上》);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會試首藝題“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論語·學而》),第三道“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孟子·萬章下》);光緒二年(1876)丙子恩科的首藝題“《康誥》曰:克明德?!洞蠹住吩唬侯欄ナ翘熘髅保ā洞髮W》),第二道“施于有政,是亦為政”是出自《論語·為政篇》的“《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第三道“惟義所在”是出自《孟子·離婁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的語句。
之所以首場《四書》題側(cè)重理學居敬、忠恕、誠正、仁義、修德等類型的試題,一方面是因為程朱理學在維系人心、維護綱常禮教等方面的巨大價值深受統(tǒng)治者所重視;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晚清尤其是咸豐、同治時期,以倭仁、李棠階、李鴻藻、吳廷棟等為代表的理學主敬派占據(jù)了朝中要位,被視為理學正統(tǒng)。
晚清科舉考試主要經(jīng)歷了洋務運動期間增設算學科和戊戌維新時期“廢八股改策論”的兩次改革。算學科的開設,雖影響不大,但標志著西學與中學的“同臺競爭”,理學獨尊地位開始動搖。而“廢八股改策論”則為西學傳播大開“方便之門”,導致理學信仰體系的日漸消解,加速理學衰敗。
1.設立算學科,理學獨尊地位開始動搖
為了挽救內(nèi)困外憂的動蕩時局,以李鴻章為首的洋務派掀起了以“自強”、“求富”為目的的洋務運動。為了造就一大批掌握“格致、測算、輿圖、火輪、機器、兵法、炮法、化學、電氣學”[12]206等知識的洋務人才,洋務派屢屢上書請求改革科舉,主張在科舉考試中特開西學科,援納西學。1870年,沈葆楨、英桂聯(lián)名上奏,“請開算學一科,誘掖而獎進之”[13]27,但遭到頑固派的抵制而未能準設。1882年,侍郎寶廷又奏請“特開一科,以算學考試”。次年,御使陳啟泰奏請“特設一科,專取博通掌故、練達時務之士,無論舉貢生監(jiān)皆準赴考,試之有用之學”[14]223。1884年,潘衍桐奏請開設藝學科,“凡精工制造、通知算學、熟悉輿圖者,均準與考”[13]30。一直到1887年,清政府面對朝野上下強烈的科舉改革呼聲,被迫同意增設算學科。1888年戊子鄉(xiāng)試,首開算學科,照例取中1人,此后數(shù)科均因應試人數(shù)不足而作罷。
雖然算學科的增設實際效果不甚理想,但算學科開設的意義,一方面在于西學獲得了官方認可,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到科考之中,“為西學的進入打開了方便之門”[15]51;另一方面對于理學而言,則是第一次同西學在科考“主場地”的斗爭與較量,預示著“唯我獨尊”的正統(tǒng)地位開始動搖。
2.“廢八股改策論”,理學信仰體系日漸消解
甲午戰(zhàn)敗,“天下愕眙,群起而求其所以然之故,乃恍然于前此教育之無當,而集矢于數(shù)百千年通用取士之經(jīng)義”[16]166。于是改革科舉便成為了當時朝野人士的重要議題之一。嚴復在1895年的《救亡決論》中說:“天下理之最明而勢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國不變法,則必亡而已。然則變將何先?曰:莫亟于廢八股”[16]40。
戊戌年間,廖平以及康、梁師徒對科舉考試進行了猛烈抨擊,大大推動了廢除八股文決策的出臺。廖平從托古改制,因時救弊的立場出發(fā),嚴厲批判科舉制度弊端,認為科舉麻痹國政,造成了國家衰敗。因此,他主張科舉考試內(nèi)容應用《王制》來取代小學訓詁,而制度應該以策論來代替八股時文,“以救時言《王制》之易小學,亦如策論之易八比試帖也”[17]??涤袨楦菍Π斯蓵r文迂腐無用、空疏谫陋大肆批判:“惟垂為科舉,立法過嚴,以為代圣立言,體裁宜正,不能旁稱諸子而雜其說,不能述引后世而謬其時,故非三代之書不得讀,非諸經(jīng)之說不得覽,于是漢后群書,禁不得用,乃至先秦諸子,戒不得觀?!斯汕逋?,楷法圓美,即可為巍科進士、翰苑清才;而不知司馬遷、范仲淹為何代人,漢祖、唐宗為何朝帝者。若問以亞非之輿地,歐、美之政學,張口瞠目,不知何語矣?!保?8]269“方今國事艱危,人才乏絕,推原其由,皆因科舉僅試八股之故。蓋今之八股,例不許用后世書后世事,美其名為清高雅正,實以文其空疏谫陋?!保?9]215而其學生梁啟超對八股文的攻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說:“科舉不改,聰明之士,皆務習帖括,以取富貴,趨舍異路,能俯就乎?”“吾今為一言以蔽之曰:變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興,在開學校;學校之立,在變科舉。”[20]9-10并且呼吁將西學引入科舉考試,培養(yǎng)實用人才。
在康、梁等人的積極敦促下,光緒二十四年(1898),下詔變法,改革科舉,廢八股改策論。雖然因變法失敗,旋即悉歸舊制,但隨著內(nèi)憂外患的加劇,光緒二十六年(1901),清廷還是被迫宣布實行“新政”,提出了變革科舉之法?!八煤筻l(xiāng)會試,頭場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道,三場試《四書》義二篇、《五經(jīng)》義一篇。考官評卷,合校三場,以定去取,不得全重一場。生童歲科兩考,仍先試經(jīng)古一場,專試中國政治、史事及各國政治、藝學策論,正場試《四書》《五經(jīng)》義各一篇”,“以上一切考試,凡《四書》《五經(jīng)》義均不準用八股文程式”。[21]4697
“廢八股改策論”這一重大制度變革,不僅昭示著運行了五百多年的八股文壽終正寢,從此八股文定格為“無用之學”,“被清末人士深惡痛絕的八股文迅速成為一個歷史名詞,而且是一個十分丑陋的名詞,后來‘八股’幾乎成為‘迂腐俗套’、‘陳詞濫調(diào)’的代詞或形容詞”[22]90-97?!耙粫r縉紳士庶,田夫市儈,以及識字婦女,學語小兒,莫不交口而訾之曰:八股無用?!保?3]345而且連帶附著于八股文體的程朱理學也開始遭受世人冷落。其實早在戊戌變法之前,就已有人敏感地預料到戊戌變法會給理學帶來負面影響:“茍不探其本,眩于新法,標以西學之名,督以西士之教,勢必舉中國圣人數(shù)千年遞傳之道術而盡棄之,變本加厲,流弊何所底止?!保?4]2981903年8月9日,劉大鵬(1857—1943年)在日記中對于當時“孔孟之學”遭受摒棄的現(xiàn)狀進行了記載:
自國家變法以來,校士皆以策論考試,所最重者外洋之法,凡能外洋各國語言文字者,即命為學堂教習,束修極厚。故當時人士俱舍孔孟之學而學西人之學,以求速效。間有講求孔孟之道,謹守弗失不肯效俗趨時者,竟呼之為“頑固黨”,非但屏逐之,而且禁錮之。[25]126
“廢八股改策論”對于西學而言,則是獲得了大肆傳播的良好契機?!疤煜乱骑L,數(shù)千萬之士人,皆不得不舍其兔園冊子帖括講章,而爭講萬國之故,及各種新學,爭閱地圖,爭講譯出之書。昔之夢夢然不知有大地,以中國為世界上獨一無二之國者,今則忽然開目,憬然知中國以外,尚有如許多國,而頑陋倨傲之意見,可以頓釋矣?!保?6]26
考試制度的變革也直接誘導了學校教育內(nèi)容由原先重視時文試帖轉(zhuǎn)向重視經(jīng)史時務,研習西學。在各地執(zhí)行清廷詔令的學政,對于當?shù)氐膶W風勸導起著重要的作用。湖北學政王同愈(1856—1941年)發(fā)布告示,要求各地書院與科考變革相配合:“向課時文試帖,悉改為經(jīng)史時務,治經(jīng)先通小學,治史須究輿地,并研討周秦諸子,國朝掌故。通中學后始習西學,一曰西政,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是也,一曰西藝,算、繪、礦、醫(yī)、聲、光、化、電是也,官師課即以此命題。至詳備章程,概由各屬妥議,惟期勿再課制藝?!保?7]92-93這一學風的重大轉(zhuǎn)向,被當時一名日本記者記錄下來:“清國各行省考試在即,各士子舍八比而講求策論者,已爭相揣摩風氣,以博科名,故上海時務新書日新月盛,唯窮鄉(xiāng)僻壤風氣未開,不免求聞自囿?!保?8]在南方交通便捷之地,“由于科舉改章,應試者皆多留心史論及中西時務,臺灣及福建各書商紛紛采買各種新書,甚至有將舊八比文集之書頁用作新書包皮之用”[29]36-53。
總之,晚清科舉考試“廢八股改策論”的重大變革,加速了西學的廣泛傳播,誘導了學風轉(zhuǎn)移,使得長期以來被士人奉為圣賢經(jīng)典、行為規(guī)范的程朱理學的獨尊地位發(fā)生嚴重動搖,蛻變成學校教育內(nèi)容的一部分,甚至日漸遭受世人唾棄,信仰體系逐步消解。
雖然清政權在內(nèi)外困交加的時局中搖搖欲墜,已意識到漸進式的科舉變革無濟于事,但對于科舉卻遲遲不能下決心廢止。1903年,張之洞會同袁世凱奏請進一步變革科舉,主張“學政歲科試分兩科減盡,鄉(xiāng)會試分三科減盡,即以科場遞減之額,酌量移作學堂取中之額”[21]4998-4999。但不知因何緣故而無下文。面對專制帝國大廈即將傾覆的危機,加速學堂發(fā)展和新式人才培養(yǎng),1905年9月2日,清廷批準了袁世凱、張之洞等人的《請廢科舉折》,頒詔下旨,廢止科舉。“著即自丙午科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保?3]66
科舉停廢,對于理學而言,可謂是致命一擊。當年,嚴復對于科舉廢止而帶來的重大影響說道:“不佞嘗謂此事乃吾國數(shù)千年中莫大之變動,言其重要,直無異古者之廢封建、開阡陌。造因如此,結果如何,非吾黨淺學微識者所敢妄道?!保?6]166雖然,嚴復并未說明科舉制度會給理學帶來多大的影響,但是其“非敢妄道”的話語實則隱含了科舉制度的廢止給包括程朱理學在內(nèi)的整個社會文化所帶來的巨大影響。
首先,科舉廢止,阻斷了恪守程朱之道封建士大夫的“再生產(chǎn)”,理學傳承體系崩潰??婆e制度的最大優(yōu)越性在于通過考查儒家經(jīng)學的掌握程度造就龐大的“士紳階層”。他們既是封建社會的知識精英,又“扮演著儒家思想的宣傳者和實踐者的社會角色,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最忠實的維護者和信仰者”。[30]科舉制度的驟然廢止,不僅使產(chǎn)生儒家經(jīng)學的“衛(wèi)道者”的通道阻斷,理學傳承體系崩潰,而且“廢除科舉制度所帶來的沖擊波,足以摧毀儒家傳統(tǒng)教化的最基層之組織系統(tǒng)”[31]375。這一切都直接預示著傳統(tǒng)四民社會之首“士”的終結和“制度化儒家全面崩潰”[32]89。
其次,科舉廢止,導致“孔孟之學俱棄之而不一講”[25]149??婆e廢止之后,舊有之蒙館、書院均改為學堂,但學堂所講授的內(nèi)容以西學、實用技術為主,而儒家經(jīng)典教育則被蔑棄。1905年10月15日,劉大鵬在日記中寫道:“下詔停止科考,士心散渙,有子弟者皆不作讀書想,別圖他業(yè),以使子弟為之,節(jié)變至此,殊可畏俱?!保?5]146儒家經(jīng)典教育遭受蔑視,致使各種“非圣侮賢”的現(xiàn)象日趨嚴重。光緒三十二年(1906)十一月二十日,正黃旗蒙古都統(tǒng)呂海寰在“興辦學堂及征兵宜防隱患”的奏折中寫道:“乃臣聞各省學生,有因薄故微嫌紊亂堂規(guī)者,有因希圖出身要求卒業(yè)者,有因教官訓斥糾眾散學挾制官長者。往往身著操衣,橫行街市,成群結黨,無事生非,以孔孟為不足學,以經(jīng)書為不必讀,诐詞邪說,惡習難堪?!保?3]170
清廷曾試想待科舉廢止后,將“中學”內(nèi)容整合到各學堂的課程中推行經(jīng)學教育,“現(xiàn)擬各學堂課程,于中學為注重。凡中國向有之經(jīng)學、史學、文學、理學,無不包舉靡遺”[12]574,“今學堂奏定章程,首以經(jīng)學根柢為重。小學中學,均限定讀經(jīng)講經(jīng)溫經(jīng)晷刻,不準減少。計中學畢業(yè),共需讀過十經(jīng),并通大義。而大學堂、通儒院,更設有經(jīng)學專科。余如史學、文學、理學諸門,凡舊學所有者皆包括無遺,且較為詳備”[13]64。但科舉既廢,附著之上的“中學”必然魂飛魄散,儒家經(jīng)典注定被棄之邊緣。華陽縣清末“改建學校,專讀旁行之書及算術格物,以究所謂聲光電化者,而圣賢國聞故籍蔑焉,風會所趨,以游習海外為上選”[34]。給事中李灼華在奏請“變通學堂規(guī)制,復行歲、科兩試”的奏折中,十分擔憂地指出,如果不變通學堂規(guī)制,“倘如現(xiàn)在學堂辦法,不出二十年,則中國無一通才,幾同草昧,家不識高、曾之姓字,人不詳朝代之名稱,《五經(jīng)》《四書》束之高閣”[33]996。民國《鄉(xiāng)寧縣志》中的“學志記”對清末廢科舉,興學堂而帶來的“鄉(xiāng)間讀書之聲有減無增”的現(xiàn)象,記載道:
今之學,非古之學也。自學校變?yōu)榭婆e,學術一變,科舉變?yōu)閷W校,學術又一變,其間風氣轉(zhuǎn)移,時有趨尚,學者操一卷書朝甲而暮乙,至于無可進取則舍而為農(nóng),為賈,其后起者非此無以進身。而學校尺寸之地,又不能廣廈萬間,庇天下之苦寒。嗚呼!家弦戶誦,復何時乎?鄉(xiāng)寧(屬山西平陽府,今屬山西臨汾)萬山之中,學者素少,其科舉時代瞠乎后矣,變而為學校已十余年,而鄉(xiāng)間讀書之聲有減無增,此守土者之過歟!亦風氣使之然也。[35]
總之,科舉罷止,對于儒家經(jīng)學教育所產(chǎn)生的致命性打擊,遠非統(tǒng)治者所能預料到的。“儒家經(jīng)學教育因科舉考試的廢除,地位江河日下”,“這一轉(zhuǎn)變是急劇而深刻的,其結果為清朝統(tǒng)治者所始料不及”。[36]139美國學者羅茲曼在《中國的現(xiàn)代化》一書中也指出:“終止科舉制度的行動,斬斷了2000多年來經(jīng)過許多步驟而加強起來的社會整合制度的根基。這個行動逐漸呈現(xiàn)出來的事與愿違的后果,遠比推行這一改革的士大夫在1905年所明顯預見到的那些后果來得嚴重。舵手在獲得一個新的羅盤以前就拋棄了舊的,遂使社會之船駛?cè)胍粋€盲目漂流的時代。”[37]336-337的確,清末科舉廢止這一巨大的歷史事件,對于整個社會文化,尤其是對包括程朱理學在內(nèi)的整個儒家經(jīng)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它破壞了經(jīng)典教育,使“程朱理學失去了其最為主要的知識傳播渠道、學術隊伍和讀者對象,在民眾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信仰群體日漸萎縮”[38]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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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雯瑤]
The Aboli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Neo-Confucianism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Feng Jian-min
(Education College,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Huaibei Anhui 235000,China)
Due to its role in maintaining morals and social unity and the support from rules and literati,Neo-Confucianism of Ch'eng-Chu revived during the reign of Xianfeng and Tongzhi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a society of unrest.Influenced by this revival,Imperial Examination questions had strong traces of Neo-Confucianism.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ncluded mathematics and discourse on politics as a substitute for the former eight-part essays.This toppled Neo-Confucianism and its belief system.The aboli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1905 became a fatal blow on Neo-Confucianism,causing the collapse of its inheritance system,the shrink of the learning group,and the decline of Confucian culture.
late Qing Dynasty;Imperial Examination;Neo-Confucianism
馮建民(1982— ),男,山東陽信人,博士,淮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教育考試史與科舉文化研究。
全國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4年度教育部青年專項課題“明清科舉與經(jīng)學衍變的互動關聯(lián)”(項目編號:EOA140344)、教育部2013年度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科舉通史”(項目編號:13JJD88001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G424.74
A
2095-7068(2015)01-0022-08
2015-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