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英
(安徽大學歷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中國近代海關發(fā)軔于咸豐三年(1853年)上海小刀會起義之時。起義之初,由于上海地方政府羸弱,小刀會得以迅速占領上海海關。由于這一舉動嚴重威脅到了西方列強在中國的商貿(mào)利益。駐上海的外國領事為維護自身權益而乘機接管上海海關,并組成了由英、法、美三國領事各提名一人擔任稅務監(jiān)督的稅務管理委員會共同管理海關。這也開啟了外國人掌控中國海關的歷史,中國近代海關由此開始形成[1](P77—78)。咸豐十一年(1861 年),清廷任命英國人李泰國為海關總稅務司,此標志著由列強掌控的近代海關正式成為清政府的重要行政機構[2](P150)。近代海關在晚清歷史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其勢力滲透到清廷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方面。19世紀60年代起,隨著內(nèi)憂外患的加劇,清廷開始旨在學習近代西方“器物”以挽救自身統(tǒng)治危機的洋務運動。因此,作為中西“交流”重要平臺的海關,其與中國近代新式學堂的創(chuàng)辦、留學生的派遣等有利于中國教育近代化的舉措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互動,在促進新式教育萌發(fā)的同時,對中國教育的發(fā)軔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近代中國,內(nèi)憂外患,民族危機日漸嚴重,為維護自身統(tǒng)治,清廷改革勢在必行。同時,由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所限,清廷改革在一定程度上與列強在華利益相平衡,正如當時英國駐華公使阿禮國所言:“對于英國來說,保全中華帝國,使其不致瓦解,才是最合乎自己利益的,要想做到這一點,唯一可行的是寬容的政策以及逐漸的改革?!保?](P57)由此可見,列強期望于“以華制華”方略維護其在中國的利益,并且在必要時給予“幫助”。這其中一項重要舉措即是安排西方人擔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以“幫同總理稽查各口洋商完稅事宜”[2](P35)。
近代西方列強入侵對晚清中國社會造成的巨大沖擊,使中國喪失了一系列國家主權,從而,使得當時中國有識之士意識到中國羸弱的同時亦見識到西方的堅船利炮。同時,清廷由于在與西方列強的交往過程中語言不通,經(jīng)常受到愚弄、欺騙,這使得部分先進的中國人意識到“與外國交涉事件,必先識其性情,今語言不通,文字難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協(xié)”[4](P5177)?且當時“各國均以重貲聘請中國人講解文義,而中國迄無熟悉外國語言文字之人”[2](P509)。言語不通等客觀事實迫使在以“自強”為口號的洋務運動大旗之下,曾國藩、李鴻章等紛紛提出建立新式學堂、派遣留學生赴歐美留學以培養(yǎng)適應自強運動的新式人才。種種舉措需要清廷財政上的強力支持。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這一時期清廷的財政系統(tǒng)業(yè)已瀕于崩潰,雖然各常關所征稅收為清政府控制成定制,但要償付巨額的戰(zhàn)爭賠款以及尋求平定太平天國叛亂所需軍費和維持帝國統(tǒng)治的龐大機器運作,可謂是入不敷出。
在英人李泰國執(zhí)掌中國海關時,管理十分混亂,直到赫德接任,這一局面才有改觀。由于赫德“為人謹慎圓通,又富經(jīng)驗,為眾所知曉”[2](P50),且“機敏、善意和謙遜”[2](P50),因而深受洋務運動當權派的賞識。赫德在李鴻章等“改革派”的支持下,厲行清除海關陋規(guī),要求機構人員“首先要清清楚楚而且經(jīng)常記在心里的就是,稅務司公署是一個中國的而不是外國人的機關”,“他(海關職員)是中國政府之下支取薪金去做指定工作的人”[2](P484-485)。同時,新海關加強對沿海、沿江走私的打擊,同時引入西方先進的管理體制,這些舉措使得海關稅收得以持續(xù)、快速增長,從而成為清廷財政收入的重要支柱。海關收入的增加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清廷財政危機,同時,清政府將新海關稅收的一部分用于興辦新式教育。關于晚清海關收入概況見表1所示。
表1 晚清海關稅收概況
晚清海關稅收一部分解交給所在省份,稱之為“省用”,這一部分款項名義上受清廷控制,但實質上由地方督撫掌控,從而使得從中抽取部分作為新式教育的經(jīng)費成為可能。這一時期的新式教育以新式學堂的創(chuàng)辦為先驅。除了“京師同文館”外,清廷亦明令各省督辦新式學堂,“上海已議設立外國語文字學館,廣東亦應仿照辦理”,并規(guī)定:“所有一切薪資工食各項經(jīng)費,酌提船鈔,妥善辦理?!保?](《卷五十七》)由于當時清廷財政困難,舉辦新式教育的經(jīng)費很大一部分來自于海關稅收。以同文館為例,自設立同文館以來,總理衙門入不敷出,為維持同文館,“令各海關所納外國船鈔項下酌提三成”以為同文館辦學經(jīng)費所用[6]。在同文館初創(chuàng)時期,赫德亦從“南北各海口外國所納船鈔項委員批解臣衙門交納,以資應用”[7](P8)。于此同時,其他各處的新式學堂無一不是如此,上海廣方言館所用經(jīng)費來源為上海江海關每年撥付船鈔6 000兩,共計192 000 兩[8](P684-685),占其辦學總經(jīng)費的 71%。廣東同文館辦學經(jīng)費凡288 300兩,其經(jīng)費主要來源于廣州粵海關船鈔七成內(nèi)撥付,初年約4 800兩,光緒五年(1879年)增法、德文館后增至約7 200兩,新海關共撥付辦學經(jīng)費 192 000 兩[8](P684-685),占其總經(jīng)費的66.6%。另外廣東同文館洋教習最初為1人,年薪1 200兩,后增為3人,每人每年1 800兩,皆直接按月由稅務司支給[8](P684-685)。由此可知,晚清海關對于中國近代新式學堂的發(fā)展有著極為重要的支撐作用。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英法等國與清政府達成協(xié)定:“嗣后英國文書俱用英字書寫,暫時仍以漢文配送,俟中國選派學生學習英文、英語,即不用配送漢文”;“凡大法國大憲、領事等官有公文照會……均用大法國字樣,……候大清國京師有通事諳曉且能譯大法國言語,即時大法國官員照會大清國官員公文應用大法國字樣,大清國官員照會大法國官員公文應用大清國字樣”[9](P102-105)。這迫使清政府加快培養(yǎng)通曉外國語言文字者的步伐。19世紀60年代以來,洋務運動不斷深入、壯大,從軍事工業(yè)到民用工業(yè)且規(guī)模不斷擴大,“夫習造輪船,非為造輪船也,欲盡其制造駕駛之術耳;非圖求一二人能制造駕駛也,欲廣其傳使中國才藝日進,制造、駕駛展轉接受,傳習無窮耳”[7](P28),這就愈加需要通曉西方自然科學知識的新式人才。而新式學堂培養(yǎng)人才受課程及學習周期的限制,很難一下子供應足夠的高水平的新式人才。故同治十二年(1873年)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上書清帝“前學堂習法國語言文字者也。當選其學生之天資穎異,學有根柢者,仍赴法國深究其造船之方,及其推陳出新之理。后學堂習英國語言文字者也。當選其學生之天資穎異,學有根柢者,仍赴英國,深究其駛船之方,及其練兵制勝之理。速則三年,遲則五年,必事半而功倍”,以便使他們能夠”循序漸進,窺西學精微之奧”[10](P51)。而派遣留學生出國考察學習,必定要耗費大量錢財,而這一切若沒有晚清海關的稅收支持,必定會胎死腹中。
由于有海關稅收的保障,中國近代官辦留學教育發(fā)展迅速。同治九年(1870年)李鴻章在回復曾國藩的信中就曾指出:“選幼童出洋學習……需費亦巨。既經(jīng)遠學,必求有成,自非十五年后難期深造,惟經(jīng)費稍多?!惹逶囆?,每年選送三十名.以三年為度。九十名及委員、三教習駐洋,歲需僅五萬四千兩,加之來往腳費。不過六萬馀兩,即以二十年計之,約需百馀萬耳。奏明在滬關四成洋稅按年提拔,尚不為難,亦不致駭人聽聞。將來果學有成效,積有經(jīng)費,再議充拓。方有步驟。擬懇尊處轉飭陳、容二君,酌照此數(shù)核減,另擬簡明章程?!耸掠赡涎笾髡?,滬關出費,所需尚不過巨,總署必可允行。”[11](P154)同治十年(1871 年)李鴻章和曾國藩聯(lián)銜向朝廷上奏建議向美國派遣官方留學生,學習西方語及軍事技術,最終該項措施得到批準,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批官辦留美學生產(chǎn)生。從同治十一年(1872年)清政府派遣赴美官辦留學生到光緒八年(1882年)赴美留學使團被撤銷止,共派送120名幼童赴美留學,分習“軍政、船政、步算、制造諸學”[12](P7);共花費 540 470 兩白銀[8](P692),而其經(jīng)費皆由海關關稅撥付。
因此,如若沒有海關經(jīng)費的有力支撐,清政府將難以推行留學教育這一舉措。晚清海關稅收的穩(wěn)步增加使得留學生隊伍不斷擴大,19世紀末期,清政府又派遣赴歐留學生,欲求“十年之功,盡諳西人長技,然后回國傳授,奮發(fā)圖強”[13](P944)。如光緒三年(1877年),李鴻章、沈葆楨向清廷上奏將船政學堂的畢業(yè)生派往歐洲深造,以海關稅收和福建省厘金中撥付二十萬兩作為經(jīng)費[14](P526),最終此項計劃得到應允,赴歐留學使團才得以成行。
隨著民族危機的日漸加深,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局限性。李鴻章曾指出,傳統(tǒng)教育是“拭帖小楷絲毫無與于實務”[15](P2696)。洋務運動關于近代教育方面的改革,其中之一就是改變以科舉為目的,以正史和儒家經(jīng)典為主要授課內(nèi)容的傳統(tǒng)教育模式。19世紀70年代,李鴻章、沈葆楨等改革派人士進一步主張改革現(xiàn)行的人事制度,倡議在考試中增設算學新科,設立講授西學的學堂,畢業(yè)生授予文官官銜[14](P496)。地方官員亦極力倡導西式教育,旨在培養(yǎng)適應中西交往、自強運動的新式人才和西方軍事科技。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學習西方語言,進而開設天文算學、物理化學、地理等西方新式課程成為迫在眉睫,于是在中國東南沿海諸地如廣州、上海等紛紛設立外語、水師、武備等新式學堂,并教授新式課程。
開展西式教育,中國傳統(tǒng)儒師是難以勝任這一職責的,因而,聘用外籍洋教員成為可能。正如恭親王奕所說:“茍不籍西士為先導,俾講明機巧之原,制作之本,竊恐師心自用,枉費錢糧,仍無裨于實際?!保?](P4497)由于海關是當時中西交流的重要平臺,因此,舉薦或聘請洋教習的部分任務便成了海關的職責之一。同治五年(1866年),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向清廷提議派遣一個使團陪同其前往英國進行考察、招募洋籍教員。這一請求得到清廷的應允,恭親王等人委托其在歐洲代為招聘自然科學教習,為即將在京師同文館內(nèi)設立的“天文算學”科目配備人員[14](P513)。赫德最終募得幾名歐洲教習,如化學教習畢利干、法文教習雷比秀等。與此同時,清廷在英國倫敦設立駐外稅務司,由英人金登干主持,主要負責招募海關洋員及中國急需的新式洋教員等任務。同治八年(1869年),在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的舉薦下,美國傳教士丁韙良被委任為同文館總教習。丁氏對同文館的學制及課程設置、教材選定、西學翻譯等事宜做了大量工作[16](P8),并對中國近代教育的發(fā)展做出卓越貢獻。
海關不僅向清廷推薦、延聘外國教員,同時部分海關外籍職員亦兼任新式學校教習。以京師同文館為例,在1862—1902年的三十年間,在京師同文館任教習的55名外國人中[17],多數(shù)是由海關延聘,清政府所任命的。此外,晚清海關外籍職員還兼任新式學堂教習。如馬士等海關職員兼職新學堂教習,歐禮斐、駱三畏等由同文館洋籍教習轉為海關職員。從同治元年(1862年)京師同文館開辦并聘請英國人包爾騰為英文教習開始,清政府創(chuàng)辦各級各類新式學校都聘請不少的外籍教習,據(jù)統(tǒng)計,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全國聘用的外籍教員就達313 人[18](P21—24,P56—61)。
傳統(tǒng)中國,特別是宋以降至明清,政府實行嚴厲的思想控制,中國的傳統(tǒng)舊教育以讀經(jīng)為主要課程,考試皆以程朱儒學為本,以八股文為范,重倫理、輕技術,重政術、輕生產(chǎn),士子文人讀書的目的是“學而優(yōu)則仕”,科舉制度嚴重阻礙中國教育的近代轉型和新式教育的發(fā)展。時至晚清,發(fā)展新式教育是形勢所迫,當時的海關為新式教育的發(fā)展提供重要經(jīng)濟支持。在海關的支持下,清廷創(chuàng)辦了一系列新式學堂,有培養(yǎng)外語人才的外國語學校如同治元年(1862年)成立的京師同文館、同治二年(1863年)成立的上海廣方言館等;有適應學習西方技術的學校如同治六年(1867年)建立的上海機器學堂,光緒五年(1879年)建立的天津電報學堂;還有為適應抵御西方建立新式軍隊需求而建立的軍事學堂,如光緒六年(1880年)建立的天津水師學堂、光緒十一年(1885年)建立的天津武備學堂等。這些新式學堂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舊式學堂,其建立標志著中國近代新式學校教育制度的萌發(fā),近代教育體制開始形成。
此外,傳統(tǒng)教育教學內(nèi)容也逐漸被西學所取代。北京同文館創(chuàng)辦初期有法文班、英文班和俄文班三個班級,后來海關所延聘的外國教員,紛紛奏請開設天文歷算等自然科學課程。同治八年(1869年),赫德推薦丁韙良擔任同文館總教習以后,丁氏對同文館教育行政管理進行改革,主持擬定了“八年課程計劃”,這是中國教育課程史上第一個分年課程表,先后設置了八門課程,包括一種西文及數(shù)學、物理、化學、地理、國際法和政治經(jīng)濟學。在19世紀后期又開設了解剖學和生理學課程。丁氏還于光緒二年(1876年)添設了近代中國最早的化學實驗室及博物館,又于光緒十四年(1888年)設天文臺及物理實驗室,使近代教育規(guī)模不斷擴大[16](P11)。不僅如此,丁韙良還組織同文館外籍教授和優(yōu)秀學生共同編譯西學教科書多達二十余種,這些教科書所涉范圍廣泛,包括數(shù)學、醫(yī)學、生理學、國際法、化學、物理、天文等。這不僅有助于同文館西學教育的發(fā)展,同時對于中國近代新式教育體系的發(fā)展貢獻卓著。
就近代海關而言,其在晚清中國的歷史轉型中,特別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近代化轉型中起過不可磨滅的作用,其對中國近代新式學堂的建立、留學教育的萌發(fā)、教育體制的轉型都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包括后來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影響中國近代歷史發(fā)展的標志性事件中都能看到這一時期新式教育的后續(xù)性影響,而這一切與清末海關都是息息相關的??傊?,晚清海關對中國近代教育的發(fā)軔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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