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從向陽街去往相羊街
范小青
我被投訴了。
我是一名郵遞員,被投訴是難免的。
據(jù)說有一張應(yīng)該由我投出去的匯款單我一直沒投,收款人找上門來了。
我是可以理直氣壯的,我完全按照規(guī)定行事,郵件分到我手,我無不親自投遞上門,報紙和平信,按規(guī)定可以投到家門口的信箱里,如果是掛號的或是匯款單,那必定是要收款人親自簽收的,無一例外。每天我都按時按質(zhì)完成投遞任務(wù),如果碰到地址或姓名有錯的死信死單子,我都及時退回,不會在我手里多耽擱的。我耽擱它干什么,給自己找麻煩嗎?
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地道,我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將一張匯款單悶在自己手里呢,沒道理呀!
我冤嗎?
我不冤。
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每天我都會碰到許多類似的和不類似的事情,丟失郵件、匯款單被冒領(lǐng)之類,實在太稀松平常,有一次我地段上的大媽居然拿了一張三十年前的匯款單去郵局領(lǐng)錢,硬說是我投給她的。搞笑吧,三十年前還沒有我呢。
還是來說現(xiàn)在吧?,F(xiàn)在我就在經(jīng)理的辦公室里,匯款單的前主人、也就是錢被冒領(lǐng)的那一位收款人,叫張自揚,這老頭也在經(jīng)理辦公室,和我面對面,等著我給他交待呢。
這老頭我太熟悉了,他的名字也常常會在我嘴打幾個滾,張自揚,張自揚,念叨起來怎么就那么順溜呢。
每逢雙月的五號,我就去給老頭投遞一張匯款單,匯款數(shù)額不大,但非常準時,從不出錯。也就是說,每隔兩個月,我就能見到他一次。
記得頭一次去向陽街張自揚那個地址時,我還愣怔了一下,因為他家所在的那個大院,讓我覺得十分眼熟,好像從前來過,或者在哪里見過,或者甚至住過?總之有一種親切感,有一股熟悉的氣味,說得文縐縐一點,就是似曾相識那意思。
院子門口有一棵大樹,我記不得是一棵什么樹,我對樹一向不太在意,我只知道它是一棵樹,已經(jīng)很老了,沒剩幾片葉子,樹上卻還做著鳥窩。倒不是我有什么閑情逸致去看鳥,是鳥來惹我的,它在我頭上轉(zhuǎn)圈,還拉了
屎,雖然沒有直接拉到我身上,但那攤鳥屎“啪”地一聲落在我腳前的時候,我已經(jīng)覺得夠晦氣的了,它還沖著我“哇哇”地叫了幾聲。
我不會跟它客氣的,我也沖著它“呸”了一聲,將晦氣呸掉后,我才邁進大院去。
院子已經(jīng)很破舊了,里邊仍然和從前一樣,住著許多人家,顯得十分雜亂。我問了幾個人,遭了幾個白眼,才找到了張自揚的家,老頭正在家等著我呢。
老頭請我進屋去,一般我是不肯進人家門的,以避瓜田李下,但這老頭腿腳不便,我只好進去,他簽收,戴上老花眼鏡看一看附言欄里有沒有什么內(nèi)容,當然,那一欄里有一個打印出來的“無”字。
然后,我們再見。
我覺得我們的配合還是默契的。
此后我們的配合也一直是很默契的。
但這一次出差錯了。老頭說匯款人已經(jīng)和每一次一樣,按時匯了款,匯款單應(yīng)該在本月五號到他手里,但是五號沒有來,他又等了幾天,仍然沒有來,一直沒等到匯款單,也不見我的蹤影,因為自己行動不便,就請人用車子把他載到郵局來追查那個私吞者。
這人不就是我么。
思路就是這么的清晰,這么的具有邏輯性:匯款單來了,我沒有投遞給他,不是我還有誰?
當然不是我。
我找出簽收的回單,只要上面有他的筆跡,一切就與我無關(guān),當然我也會防范另一種情況,我到達的時候,他本人也可能不在家,他的家人會代收,或者有關(guān)系近切的鄰居也可以代收,當然是要簽字的,會留下筆跡。只是筆跡這東西并不是很過硬,我也碰到過那樣的難題,明明是同一個人,可兩次簽名看上去完全不一樣,這就需要有專業(yè)人士來核對筆跡,誰是專業(yè)人員呢,誰能夠來替我們郵遞員核對筆跡呢,除非公安??墒?,但凡事情沒見分曉的時候,公安是不肯介入的,我若是去試試,必定會被他們噴出來,叫我搞清楚再去找他們??杉热皇虑橐岩姺謺?,還要他們介入干什么呢?
或者,收件人不簽名,用圖章也行,但蓋圖章也同樣是有漏洞的,別說一枚私章,就算是政府的大紅公章,有人私刻那也是屢見不鮮的呀。圖章不是筆跡,你更無從判斷它的真假。
世界就是這樣糾結(jié)。
現(xiàn)在我拿出簽收回單一看,果然有異常,那上面不僅沒有老頭的簽名或圖章,甚至連那張匯款單的記錄也沒有,我頓時輕松地“啊哈”了一聲,我有得交代了,我對經(jīng)理和那老頭說,根本就沒有匯出來。
其實我知道我又急躁了,簽收單上沒有,不等于我同事就沒有分發(fā)給我呀,也許他分發(fā)給我的那張簽收單上確有張自揚的名字,可是誰能保證我沒有在其中偷梁換柱變成了另一張沒有張自揚名字的單子呢。這種電腦打印出來的簽收回單,要想更換,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如果我真這么干,不就是為了私吞嘛。
疑點還是在我身上。
我一想到糾纏在身上擺脫不掉的疑點,就不得不急躁,我急著說,經(jīng)理,經(jīng)理,不是我,真不是我。
經(jīng)理聽不下去,批評我說,你什么意思呢,你一味只想解脫自己,而不是想解決問題嘛。再說了,現(xiàn)在也沒有人說是你,沒有證據(jù)不能瞎說,罪名還沒有到你身上,你就急于擺脫,你干什么呢?
我能干什么,我心虛吧。
聽起來經(jīng)理的口氣像是在安慰我呢,可我還是心慌呀。我慌的什么呢。人家是做賊心虛,我沒做賊也心虛。
沒辦法,人窮氣短。
我得撇清我自己。
好在現(xiàn)在事情越來越簡單,真相也越來越近,只要查一下郵局的電腦,就能證實,根本就不存在這筆匯款,或者更確切地說,在這兩個月內(nèi),我們分局確實沒有收到匯往向陽街的任何匯款。
老頭卻不相信,他氣哼哼地說,你查,你查,無論你查得出查不出,我都不相信,你蒙不了我,我有匯款收據(jù),我回去找出來給你看,看你還有什么話說。
我覺得奇怪,老頭明明是收款人,他怎么會有匯款收據(jù)?
老頭腿腳不便,他是由居委會的干部護送來的,現(xiàn)在得由我護送回去,送就送吧,反正疑點還賴在我身上,我就準備著再多出些麻煩來吧。
我送老頭回家的時候,老頭家的鐘點工又為老頭作了證,證明匯款人確實已經(jīng)按時匯了款,收款人收不到,那就是郵局的責(zé)任。
我不服呀,我說,匯款人是誰,我可以找他問清楚。老頭說,你別管匯款人是誰,等我找到匯款收據(jù),再找你們說話。
萬一他真的搞到了匯款收據(jù),我豈不真成了頭號懷疑對象,即使我經(jīng)理不懷疑我,我也會懷疑我自己。
我趕緊找我同事幫忙,查找到了兩月前如期投遞、正常領(lǐng)兌過的那張向陽街張自揚的匯款單,匯款人居然就在本市,我用心記住了匯款人的名字和地址。
我情愿單打獨斗,也要把真相搞清楚,解脫我對自己的懷疑。
我照著匯款人的地址找過去,走著走著我就奇怪,怎么也還是眼熟呢。
匯款人住的地方也是那樣一座舊院子,門口有棵大樹,因為我記不得張自揚家門口是什么樹,所以我也沒有核對這棵樹和那棵樹的異同,鳥也仍然在頭上飛,我沒等它拉撒,就將它轟走了。
我進院子找張曉玲家,問了幾個人,遭了幾個白眼后,終于找到張曉玲家了。我敲門,一個和我媽年齡差不多的女人來開門了,我覺得她就是張曉玲,她長得有點像誰,到底是像誰呢,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說,你就是張曉玲吧?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倒反過來追問我,你是誰?你想干什么?我認得你嗎?她一張口,把我嚇了一跳,真是活脫脫和我媽一個口氣,難怪現(xiàn)在外面“大媽”的名聲那么響亮,我問她一個問號,她立刻回我三個問號,其實她三個問號的內(nèi)容也只等于一個問號。
我顧不得解釋我是誰,直奔主題說,你給你父親的匯款一直沒有匯到,所以我來——她毫不客氣立刻打斷我說,什么什么?你說什么?什么匯款?我只得再說仔細一點,你父親說,你給他匯了款,但是匯款單沒有出現(xiàn),所以你父親懷疑我——我一邊說著就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再一次粗魯?shù)卮驍辔业脑挘鷼獾厝氯抡f,你瞎說什么?你什么人?你找上門來倒我霉頭?我父親早死了,你竟然還讓我匯款給他?怎么匯?我就算再孝順,就算我是個大孝子,我也只能在清明節(jié)和鬼節(jié)給他燒點紙錢,難道我還能把真錢匯給他?就算我匯給他,他能收到嗎?你給死人匯過款嗎?你什么意思?你是誰?你不是郵遞員,你是個騙子,你想騙什么?
我終于被她一連串的問題打啞巴了,悶了半天,我才想起來證實一下她的說法,你父親,去世了?她瞪著我說,你不相信?有拿自己的父親的生死開玩笑的嗎?要不要把死亡證明拿出來給你看?
我相信她能夠拿出她父親的死亡證明才會這么理直氣壯,但是我又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如果我相信了她的話,那就得承認我是碰到鬼了,我在那個破舊的院子里的那個破舊的房間里,我見到的是一個鬼魂。
而且我還不止一次地見到鬼了?
我又撞上南墻了,可我不甘心呀,我還有最后的法寶,我說,可是匯款單上有你的地址,就是你住的這個大院,你怎么解釋?她又立馬嚷嚷說,我住在這大院怎么啦,難道因為我住在這個院子里,你就可以來找我麻煩?你年紀輕輕眼睛就瞎了么,你看不見這個大院里有多少家、有多少人么?你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我拔腳逃了出來。
逃出院門后,我立定了再想一想,難道這個大院里,還有另一個張曉玲嗎?
不過我沒有再回進去找另外的張曉玲,我不想再討罵,我趕緊離開,因為我又想到新的辦法了,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的,我可以到匯款的郵局去看監(jiān)控錄像,我相信我能在那里看到張曉玲。
可是事實證明了我的邏輯思維能力實在是弱爆了,那幾天的錄像里根本就沒有張曉玲。
我還能怎么樣呢,自認倒霉吧,我打算退出又一次的失敗,當我眼睛里失望的余光最后掠過那個畫面的一瞬間,我的眼球忽然被吸引住了,不是我發(fā)現(xiàn)了張曉玲,是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大約十多歲,她奮力地踮起腳,趴上柜臺,正在辦什么業(yè)務(wù)呢。一個十多歲的女孩,不可能是張曉玲吧,但我憑什么會被她吸引住呢,難道我覺得她很眼熟么,難道我認得她么,或者是我的所謂的邏輯思維又來自以為是了,你想想,一個十多歲的女孩怎么可能獨自在郵局辦理業(yè)務(wù)呢——我頓時興奮起來,郵局的工作,平時一切都是正常的,如果出了問題,無論順著追,倒著查,追來查去,都是按規(guī)定辦的,所以會讓人既摸不著頭腦,又抓不住把柄,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有了特殊情況,事情變得不正常了。
當然,這只是我的胡思亂想而已,其實我是無從判斷的,我除了知道匯款單上的匯款人的名字叫張曉玲,其他的,根本不知道這個張曉玲是什么情況,多大年紀,已婚未婚,甚至,甚至,連性別都不能確定的,雖然名字中有個“玲”字,是女性化的,但也不排除男人的名字里有一個“玲”字,我從前有個同學(xué),男生還用個“茹”字呢。
我趕緊到小女孩站過的那個營業(yè)窗口去打聽,那營業(yè)員一聽我問,不假思索就說,有啊。我立刻追問,怎么會有小孩子來匯款呢?她見我口氣急迫,以為我要找她的茬,不高興了,怎么呢,我又沒有違反任何規(guī)定,都是符合手續(xù)的,沒有規(guī)定小孩子不可以匯款呀。可我還是不能接受,我說,她還那么小,她會填單子嗎?營業(yè)員說,她不會填,我也會幫她填嘛。
她沒有說錯。
一切仍然是在規(guī)定之內(nèi),仍然是誰都沒有錯。
我用手機把視頻上這個小女孩拍了下來,打算去敲打敲打那老頭,或者試探一下那個不知道是不是張曉玲的張曉玲,我想象著老頭或大媽一看到小女孩的圖像,就會主動招供了。
我回家的路上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我只好順道先到我媽那兒去躲一躲雨。到了我媽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熟悉的院子,就是我媽的家,唯一有所區(qū)別的是,門口那棵大樹上的鳥沒在我頭上飛。其實那也不能算是區(qū)別,那是因為下雨了,鳥躲起來了。進了院子,我才發(fā)現(xiàn)多日不來,院里更雜亂了,我竟然找不到我媽的家了,問了幾個人,遭了幾個白眼,才找到了我媽。
因為下雨,我媽沒法去廣場擾民,一個人在家跳舞,我不客氣地把噪耳的聲音關(guān)了。我媽說,也罷也罷,在家里跳是很吵人的。我說,你自己都怕吵,出去吵人倒不在乎。我媽也不客氣,說,你傻呀,哪有人會吵自己嘛。
我媽家的電話響了,我媽接電話的口氣也是搶金條的節(jié)奏,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怎么啦,
你連我的話都懷疑?我某某某什么時候說過瞎話!
我被我媽的大嗓門驚得一個激拎,我趕緊問我媽,媽,你、你叫、你叫什么?我媽瞥了我一眼,說,怎么連老媽的名字都丟了?我驚叫起來,說,我想起來了,媽你叫章小靈!我媽又瞅了我一眼,說,你個男爺們怎么像個娘們似的一驚一乍,我又不是今天才改名叫章小靈的,我叫章小靈都叫了大半輩子了,值得你今天突然抽起風(fēng)來。
我暈。
我暈過之后,漸漸清醒過來了,好記性也回來了,我脫口說,我想起來,我外公的名字叫章字洋。我媽說,外公名字你倒記得。
難怪我頭一回聽到張自揚那老頭的名字時,就覺得有點怪異,又有點熟悉呢。
我少年老成地感嘆了一聲,引起了我媽的往事回憶,我媽說,嘿,眼睛一眨,你都會嘆氣了,我這一輩子也就差不多了——我還記得從前,有一年,我才十多歲吧,你外婆生了病,走不動路,讓我到郵局給你外公寄錢,我就去了,結(jié)果——哈哈哈,你知道你媽有多馬虎,不會寫匯款單,央求營業(yè)員幫我寫,我把你外公名字和我的名字報給她,她寫下了,給我看,問我對不對,我說對的,錢就匯走了。
我說,可是我外公沒有收到錢吧。我媽奇怪說,咦,你怎么知道?我說,營業(yè)員把文章的章寫成了弓長張吧。我媽說,唉,都怪我粗心,可憐你外公,一直等那張匯款單,一直沒等到,一個月都沒有生活費,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過的。我奇怪說,那他怎么不去郵局問問。我媽說,他哪里敢,他是四類分子,孤零零一個人住在老宅里,一直到死也沒人敢去看他。
我把從錄像里拍下來的郵局那個小女孩的照片給我媽看,我媽說,咦,這好像是我小時候的照片嘛,怎么到了你的手機里——可惜不是太清楚。我說,我從你的老照片中發(fā)現(xiàn)的,把它拍了下來,就儲存在手機里了。我媽說,哧,沒想到你還蠻戀舊的啊。
我媽留我在家吃晚飯,趁她給我做飯的時候,我冒雨跑了出來,趕在郵局下班前,我用張曉玲的名字給張自揚匯了款去,無論他是死的活的,我都得完成我的這個心愿。幸好他丟失的那張匯款單錢數(shù)不大,否則我可就賠慘了。
第二天,這張匯款單就分到我的手里了,我趕緊往張自揚家去投遞,這回我留了心眼,一路用手機拍下全過程,我還打算好了,一旦老頭收下匯款單,我要親自陪他去郵局領(lǐng)錢,看事實它還能往哪兒躲。
我到了那條街,走進那個大院,一切如常,我熟門熟路地在雜亂的院子里找到了張自揚的家,我小心地把匯款單投遞到張自揚手里,看他接穩(wěn)了,我才放手,不料老頭卻驚訝地仔細端詳那張匯款單,看了半天,他奇怪地說,出奇了,出奇了,怎么會有人給我匯款?
我肯定比他更驚訝,我說,怎么沒有人給你匯款呢,我每兩個月都來給你投遞匯款單,那些匯款難道不是匯給你的嗎?老頭說,當然是給我的。我說,那就對了嘛,你女兒給你匯款,我給你投遞——老頭兩眼瞪著我,打斷我說,你說什么?我女兒?我反問他,難道你沒有女兒嗎?那這個張曉玲是誰?老頭說,我女兒是叫張曉玲,可是她不會給我匯款。我說,匯款單上明明寫的匯款人是張曉玲。老頭氣憤地說,我女兒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怎么又冒出一個張曉玲嘛,根本就沒有張曉玲了嘛。
我簡直、簡直不知道自己遇到什么事了,那邊的張曉玲說他老爸死了,這邊的張自揚說她女兒死了,到底是誰死了呢?難道、難道——我想多了,一想多了,渾身就哆嗦起來,我趕緊鎮(zhèn)定自己,壯起膽子,開始反攻,我死死盯著老頭的臉看,我一定要看出個死活來。
我看呀看呀,老頭最后終于經(jīng)不住我看,他被我看怕了,說,小伙子,你別看了,你這么看,得看出我的原形來了。我說,我要的就是
原形。老頭服了我,說,我坦白吧,我坦白。
你知道他坦白的什么呢,說出來能氣瘋了我,他告訴我,從前所有的匯款都是他自己匯給自己的。
那鐘點工在旁邊開導(dǎo)我說,你別聽老頭子瞎嚼舌頭,他女兒才沒死,美著呢,在美國當闊太太,有的是錢,好多年前,她一次性往老頭的銀行卡里打了很多錢,用到他死也用不了,還給他買了新洋房,老東西不去住,偏要住這里,還要自己給自己匯款,還非要走郵局匯。
精神錯亂之前,我還殘存著最后一絲理智,我不服呀,我做著最后的掙扎,戳穿他的謊言,你明明腿腳不便,門檻都跨不出去,你怎么去郵局給自己匯款?老頭指指鐘點工,對答如流說,她幫我的——你今天不來找我,我正要去找你呢,這個月的匯款單不是你吞沒的,是地址搞錯了,匯款單根本就沒到你手里。我忽然靈光閃現(xiàn),我問鐘點工,難道你生病了,自己沒有去郵局匯款?鐘點工果然說,是呀,我讓我女兒去匯的款。我已經(jīng)知道劇情了,我說,結(jié)果你女兒寫錯了地址。老頭說,你不像個郵遞員,倒像個偵探。
我還是不能說服我自己,眼前這鐘點工并不是那個大院里的“張曉玲”,我責(zé)問老頭,就算是她幫你匯款給你自己,但是這個匯款人的地址不是她的,這個地址我去過,確實有,這是從哪里來的呢?老頭說,嘿嘿,不好意思,我從地圖上看的,隨便找了一個。
老頭太調(diào)皮了。
可是你們以為我會相信老頭的話嗎,不能夠。
但是我也不能繼續(xù)和他糾纏了,既然匯款單的事情已經(jīng)查清,還了我的清白,我見好就收,且行且退吧。
回去我講述給我同事聽,我同事安慰我說,這算什么,奇人奇事多的是,有個人給京宏公司的張總寄快件,寫的卻是晶鴻公司,偏偏那個老總也姓張,人家就收下去了。你能說我投錯了嗎,不能吧,還扣我三個月獎金,冤吧。
我又受到啟發(fā)了,我的思路更開闊了,既然能有同音的名字,還有同音的公司,難道就不能有同音的地址么,我干嗎老在向陽街打轉(zhuǎn)呢,我查了一下,這個城里還有一條叫相羊街的街。
我立刻趕過去查清楚?
才不。
相羊街又不在我的投遞范圍之內(nèi)。
就算在,我也不去。
我怕在相羊街看到我的外公章字洋。我外公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了。
范小青,作家,現(xiàn)居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城市表情》、散文集《走不遠的昨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