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4·25地震親歷記(2015)
2015年4月25日16點,我從拉薩市的尼泊爾領(lǐng)事館前出發(fā),沿318國道去往尼泊爾。旅行社安排的是一輛金杯車。
當(dāng)時車上同行的大多是喜歡窮游、徒步之類的青年,共十二個人。還有兩個藏族司機,年輕的是那種健壯的康巴漢子形象,那個老點的司機看上去臟臟的,你無論說什么他都哈哈大笑。他一戴上那副酷酷的墨鏡,我們說他帥到?jīng)]朋友。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販牛的商人。車上有個瘦瘦的男孩小白,帶著兩袋水和啤酒,他說要去尼泊爾找他的女朋友,給她個驚喜。金杯車一路前行,藏歌悠揚,大家說說笑笑。
那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說,但確實看到了無法言說的美景,連綿不斷的荒山,雪山,無邊無際的雪原,其遼闊,其絕美,其震撼,一生難忘。難怪有人說人這一生一定要走一次318川藏線。
西藏的天黑得晚。夜色在遼闊和荒涼的景色中來臨。那一路,車開得不快。有好幾個測速站,司機要下車簽字。
晚上十點到了日喀則,我們在那兒吃的晚飯。
車開動以后,很快到了后半夜,每個人都很困很累,車開始不斷被邊防站要求停下檢查。凌晨兩點多進入一個檢查站后,等了一會司機才過來,說,檢查站不讓走了,要停在站內(nèi)休息三個小時。于是,全體人員抱怨了幾句,開始在車上睡覺。因為高原反應(yīng),我在拉薩一直沒睡好,在高原的車上反倒睡著了。
三個小時后,車準(zhǔn)時開動。天也漸漸有點亮了。路還算好跑,兩邊的雪山蔚為壯觀。那個年輕些的藏族司機有時還耍耍酷,把車開得飛快。老司機則穩(wěn)當(dāng)?shù)枚?。車外,有時下雪,有時小雨。
早晨,沉默而安靜。
中午時分,快到樟木口岸,在最后一個邊防站下車檢查時,我突然聽到兩聲巨大烏鴉的叫聲,“哇,哇,”像小孩的哭聲,聲音大而清脆。很驚悚。
車到了樟木口岸,要進關(guān)了,我們把車上沒喝完的水和啤酒及零食都送給了司機。出關(guān)后,三四個小時就到加德滿都了。販牛的商人下了車,要在樟木停留幾天,另外兩個年輕男人也和我們分了手。
先出關(guān),然后再打上當(dāng)?shù)氐某鲎廛?,每?5元,到了一個地方,再入關(guān)。
一番折騰之后,終于過了海關(guān)。
來之前,我事先聯(lián)系好了河北邯鄲的老鄉(xiāng)在加德滿都開的旅館。路上,他問,你
們幾個人?我說,目前自己。還有幾個拉薩朋友約了到尼泊爾再聯(lián)系。他說,走陸路的話,問一下同車的人,如果也住他那兒,他會一起把我們接過來。出了關(guān)就會有車等著。于是在車上我問了一下,五個女孩。兩個男孩也決定要住在那里,于是又一起上了那輛說不清算是越野還是面包的小車,司機是尼泊爾人,憨憨的樣子。幫我們把行李裝到車上,車上放著尼泊爾風(fēng)情的音樂。又一次出發(fā)。
海關(guān)那兒,臟臟的,亂亂的。去尼泊爾只有一條窄窄的山路,很顛簸,偶爾路過一個小村莊房子也很破舊,人們長像黑瘦,很和善地笑。.我說,這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小伙伴們說,姐,來尼泊爾就是要體會這種返璞歸真的境界。他們還說,如果我住下來,一定會喜歡上這里的。他們幾個到加德滿都后繼續(xù)前行,去博卡拉,那里有年輕人喜歡的各種玩法。我說,到了加德滿都,最多兩三天我就要回去。
司機的山路跑得很熟練,小白他們偶爾用英語和他聊幾句。
很快車開出了一個小時的樣子。
這時前面又遇到了一個村子。路邊站著邊防檢查人員,還有一個女警察。路上聽說尼泊爾邊防檢查時會索要東西,可是我們遇到的檢查人員都還不錯。那幾個不知是士兵還是警察的人,看了我們每個人的護照和隨身的包,還算客氣地放行了。
地震發(fā)生后,祈禱的尼泊爾婦女
車子大約又向前開了幾十米的樣子,我隨意的一抬頭,忽然感覺到了不對,路上似乎有人在慌亂地奔跑,呼喊,就在我們車的右前方,三個男人相互攙扶著望著一個什么地方,那是極度緊張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夸張。車停了下來,我們在車?yán)锿耆恢l(fā)生了什么,相互在問怎么了。我在想,暴亂?拍電影?打架?司機第一個下車,我們也下車想看看情況,腳一落下,突然感覺到地劇烈地搖晃了幾下,一抬頭看到河對面的山上落下來一片山石,塵土升起很高。第一個反應(yīng),是在爆破嗎?再看村民驚叫著往路邊的山坡跑,忽然才想到,天哪,不會是趕上地震了吧!
短短幾分鐘內(nèi),遠處不斷有低沉的聲音傳來,接著就是大地的顫抖,然后就是對面山上有山石落下,近處的房屋在晃動,人們越來越多從家里跑出來,往路這一側(cè)的平緩的山坡上跑去。
很短的時間,我們也作出決定,離開車,行李不帶只帶上護照和身份證,和當(dāng)?shù)厝罕娨黄鹕仙健?/p>
就在上車拿護照時,我除了看到奔走的村民,還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穿綠色長袍的女人,像是外地人。她在當(dāng)街做著禱告。
來到山上。這一邊的山有些像梯田,一層層地向上沿展,我們也站在平坦些的地方,望著腳下的村子,村子不
斷有人跑上來。對面河岸的山坡不斷在滑坡,一大群烏鴉在山上盤旋“哇哇……”叫著,這是什么,世界末日嗎?
一會又有稍大些的余震,有的當(dāng)?shù)厝嗽谏缴险酒饋砼軇訋撞?,我坐在土埂上沒有動,女孩們說,姐,你真淡定啊。我心想,不淡定有什么用,這又不是我說了算的事。
過了一會,看到有受傷的村民被抬上山坡,左肩部的紗布滲出血跡。那個禱告的女人也上山,我過去和她并肩而坐,我們都沒有說話。還有一個老婦人領(lǐng)著一只羊上來,還有人端著幾支燃著的香,我的身邊不遠,有一個年輕的女子陪著一個老媽媽上來,老人家小聲地哭泣,念經(jīng)……我走過去抱著老人家,她緊緊抓著我的手……這時候沒有種族,沒有國界,沒有男女之分,這是人類共同的災(zāi)難。
時刻面臨余震威脅的行人
大約過了幾十分鐘,余震漸緩,我們回到車上又拿了些東西,水,手機什么,不敢拍照,也不忍心拍照,我們只是游客,而那里是他們的家園。后來,我又想還是要留些資料吧,于是每個人悄悄地用手機拍了幾張。
我從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時刻,唐山大地震時還小,沒什么印象。后來遇到的所謂地震也不過是輕輕地晃兩下,而這次余震不斷,一次過去,下次很快就到來。忽然在某一刻竟然心生憤怒,望著遠山——這還有完沒完?。坑忠幌?,這可是在有信仰的國度,不能詛咒,還是祈禱吧!于是起身雙手合起,向老天,向上帝,向佛祖,向無處不在的神明祈求,保佑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保佑我們安全回家。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這是生命中離奇的時段,你知道了上一秒發(fā)生了什么,卻不會知道下一秒又將會發(fā)生什么。
余震還是不斷。不知道震源在哪兒?震級多少,不知道會不會還有大震,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
村民也安靜下來,靜靜地等著,也只能等著。
這里的人們雖然貧窮,但是溫和善良,內(nèi)心平淡。小伙伴們說尼泊爾是全世界有名的幸福指數(shù)高的地方。來到這里,你會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樣。我覺得這其中有信仰的原因,也有對大自然的敬畏和臣服。
等我們有心思看時間的時候,已是北京時間下午五六點了。
我想到,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到國內(nèi),家人們都知道我們過了海關(guān),一定非常擔(dān)心。這時候,杭州女孩恰恰說,她媽媽發(fā)信息問了。我們當(dāng)中只有她的電話開通了國際漫游,另外我們幾個人都是想著到加德滿都買當(dāng)?shù)仉娫捒?,用?dāng)?shù)鼐W(wǎng)絡(luò)和國內(nèi)聯(lián)系的。恰恰說,她媽媽發(fā)來信息,國內(nèi)通報了,剛才是7點多級地震,要她注意安全,必要時聯(lián)系大使館。恰恰一副淡然的樣子說趁著現(xiàn)在還能有信號我們每個人都給家里報個平安吧。于是我們都用恰恰的電話發(fā)了個信息。很快,家里的電話就急
切地打進來了,但是信號很差,時斷時續(xù)。
果然,信號很快沒有了。幾個小孩都能用英語和當(dāng)?shù)厝私涣?,他們跑去打聽消息。壞消息不斷傳來,回樟木的路,和向前去加德滿都的路都被落石封住了。
天氣很陰沉,有可能下雨。余震還在持續(xù),烏鴉還在盤旋。
晚上怎么辦?
小白建議,我們晚上就在山上住。那里最安全。然后他們?nèi)ボ図斏夏眯欣?。我想,不能在山上住,太潮濕,萬一下雨會更麻煩。我找到司機,和他去剛才查我們護照的邊防軍那兒,那有一片空地,有很多村里的百姓和軍人,也停著幾輛車。我邊說邊比劃,我們的車在那邊,不安全,我們要停在這兒,在這過夜。終于他們中有人同意了。
車停在了空地的路邊。村民去家里拿東西,搭帳篷,倒掉了一邊墻的房子沒有人去管,人們都很平靜。坐在地上聊天。有軍人或者警察,拿著槍,穿著拖鞋,坐著板凳上,或者走來走去。
天近黃昏。
恰恰剛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英語說得很溜,她和一位同樣被困在小村子里的加德滿都官員聊得很嗨。另外幾個小伙伴,小白,自黑,周小摸他們在打撲克,我是車上坐一會兒,下來溜達一會兒。村民開始搭灶做飯。
有一個微胖的大眼睛警察在車門口站了幾次。似乎想和我聊天,但是不知說什么,只是笑笑。
夜晚遲遲不到。天亮似乎更遙不可及。
這時才想起吃飯、喝水該怎么辦。
我坐在空地的一塊大石頭上,周圍是坐著和躺著的村民。政府的人抬來了大鍋、大米,還有調(diào)料??瓷先ヒ罂о?。有小伙伴說,好想吃啊。
可是,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在這里沒有人因為你是外國人而多問你一句,多照顧你一點,但是他們也不會因為你是外國人而難為你,驅(qū)趕你。
我想起包里還有一罐拉薩啤酒,是頭天晚上和藏族朋友喝酒,因為擔(dān)心高反,而不敢多喝,悄悄裝起來的。我把它掏出來,看著落日余暉,聽著河水的嘩嘩聲,烏鴉的叫聲,在周圍一些陌生面孔的陪伴下,在余震的搖晃中,喝下了它。然后又從包里找出一盒藍莓酥。我招呼小伙伴們過來,大家一人一塊分吃了它。
地震中樂觀的尼泊爾女孩
一個很小很漂亮的小女孩走過來和我說“哈羅”,我伸出手,她讓我抱抱,然后又拉來她的媽媽,讓媽媽和我聊天,我們也只是笑笑。
小伙伴們?nèi)ゴ遄永锏男≠u部買來了純凈水和方便面,分食,干吃。他們說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
那個黃昏,如此地漫長。
我最擔(dān)心的是加德滿都的老鄉(xiāng)怎么樣了,一直沒打通電話。發(fā)了信息沒收到回復(fù)。我想,他也在惦記我們吧。
女孩們要去廁所,警察搖頭不可以,指指河邊,說你們可以去那里。
河邊,往下走一些有個隱蔽處,但岸上也已有了大裂縫。
接下來的夜晚要一點一點地熬過去。
無論如何,堅持到天亮再說。
夜色漸深,此時的余震還在,只是時間間隔得長了些。
人們露天而眠,有余震也不再作奔走狀。
我在車上。
余震時車有輕微的晃動。
下車來,余震在腳下時,你能感覺到大地那么真實而清晰地存在,那抖動,像一個人疼痛時肉體在顫抖。
地震后,加德滿都中國領(lǐng)事館里的中國游客
前半夜,因為要和加德滿都方面聯(lián)系,看看明天怎么辦,恰恰的手機一直在我手里,信號時有時沒。國內(nèi)不時會有電話進來。經(jīng)常一接就斷。想想有意思,恐懼往往來自于想象,家里人不定擔(dān)心成什么樣了,我們反倒挺淡定。偶爾能收到家里的信息:“有水和食物嗎?有休息的地方嗎?”“有。放心吧?!鼻∏〉膵寢寧状伟l(fā)來大使館的電話,其實那個電話是打不通的。她家還幾次為電話充費,生怕這唯一的聯(lián)系通道斷了。
這時加德滿都的老鄉(xiāng)朋友終于聯(lián)系上了,他還好,說城市正亂著,人們都在外面。我告訴他,我們很平安。他也放心了些。
我想到在拉薩時,我在西藏人民廣播電臺《早世界》做了第二十個“世界讀書日”的直播后,和兒子通話時,還說,第一次來西藏還整出這么大的動靜。那時沒想到大動靜竟然還在后面。
當(dāng)時,我心里明白,走是肯定能走的,出去也是肯定能出去的,問題是要多久才能離開這兒。
我下車去看小伙伴們,那幾個男孩女孩正圍坐一圈,聊著在別的旅途上的見聞,他們年齡不大,都是背著大包走世界的主兒。
我招呼他們來車上睡一會兒,他們擠在后面的兩排座上,我在前面,旁邊是恰恰和小摸,小摸是個白皙柔弱的女孩子,想不到也是個女漢子。他們很快睡著了,聽著他們的呼吸聲,看著這些年輕的可愛的面容,我想,我們一定要平安出去。
半夜一點多,那位被困的加德滿都官員敲車窗找恰恰,用英語交流了一會兒,原來他想連夜走出去,說大約走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通車的地方,問我們要不要一起走。我們沒有響應(yīng)。這半夜三更的,黑乎乎的,還有余震,山上掉石頭也看不到,太危險,還是靜等天亮再做決定。
很快又都睡著了。
三點左右,似乎又有一次較大的余震,車在搖晃,我感覺到了,沒有動。他們依然在夢中。
天漸漸亮了,有村民在走動,有人停在車前打挺長的電話,看來通訊恢復(fù)了。但是當(dāng)?shù)厝苏f,路沒有通,幾
天內(nèi)也通不了。
天亮起來,露宿的村民開始支鍋造飯,大家在議論。
我還想,這地方不會是余震的中心吧,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我們下車了解情況??吹剿緳C在不遠處和村民聊天,他加上了一件黃色的外套,我去把他拉過來,告訴他,我們是一伙的,不許單獨行動。司機好脾氣地笑了。
有兩個小姑娘拿著猴皮筋,過來和我們玩兒,我教她們跳“小皮球,香蕉梨……”小摸和她們跳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男人抱著很小的女兒,在車窗外看我們,小女孩很安靜,黑瘦的小臉,一雙憂郁的大眼睛,怎么哄也不笑。有小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們背著書包向村外走,看來學(xué)校還沒停課。
白陀和Aenl找到了遠一點的小賣部,買來瓶裝水和餅干,大家分吃了早餐,我從包里找出水果酵素,讓他們放進杯子,用冷水沖了,補充體力。
司機過來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車子出不去,只能是走路。
于是我們開始收拾車上的東西,準(zhǔn)備走。可是過了一會他不知道聽到什么消息,說先不要走了。
于是我想走遠一點,看看村子的情況。剛走幾步忽然聽到背后有說笑聲,有人說,可算是碰到中國人了。回過身看到幾個中國人從樟木方向,也就是我們來的方向走過來,大家親熱地打招呼。是三個東北哥們,兩個年輕女孩,他們也是拼車去加德滿都路上遇到了地震,被困路上,和當(dāng)?shù)氐鸟v軍一起過了一夜。天亮之后,走了一個小時,遇到了我們。
地震后,尼泊爾加德滿都機場雜亂的人群
兩撥人聚在一起,商量下情況,目前道路不通,回樟木雖然只是三十公路,但是西藏也震了,那邊是陸路,如果不通車,困在樟木,更難回去,去加德滿都,雖然路還長一點,但是只要走到能通車的地方,到了城市,有飛機,只要通航就能回去。高個子的東北爺們極有號召力地說,走吧,一起走!
這時我們的司機也和另一個車他認(rèn)識的司機朋友商量好了,也同意走出去。那位加德滿都的官員昨夜也沒有走成,這時也過去,說和我們一起走。
不能說心里沒有陰影在,但是只要你不去過多地想它,不在心里過多地暄染和夸張,也基本可以一如平常。
收拾東西時,我本不想帶上我的那個大旅行箱,好像一般歷史上遇到這種災(zāi)荒戰(zhàn)亂,都是要拋下一些身外之物的。我和司機說,我的行李就放你車上吧,等你來取車時,再帶到加都,讓我朋友幫忙寄回去。他搖頭,我問,帶上它走?他點頭。那么,好吧。
小伙伴們的行李都背上了,他們都是比較專業(yè)的野
外旅行裝備。白駝?wù)泻舸蠹?,把早晨買的水和食品分裝帶上,以備路上用。
我的行李箱最大。我打開它,幾套衣服,相機,日常用品,禮物,朋友托買的飾品,兩本書,一本我自己的書,是帶來送朋友的;一本是隨我旅行的《天涯》雜志,今年第二期,那篇上海作家談當(dāng)前閱讀的對話,對我這次拉薩的活動還是很有啟發(fā)的。從石家莊上飛機,到西安轉(zhuǎn)機,到拉薩,又從拉薩到尼泊爾,陪我一路走來,真不忍心丟下它。何況到加德滿都,如果一時走不了,沒有書看時光會更難過。我說,我回去的飛機上還要看的。小伙伴們說,帶上吧,帶上吧。于是把我的書交給司機,讓他放到車上,那本《天涯》又放回了箱子里。
離開那個小村子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昨天經(jīng)歷的地震不是7.4級,而是8.1級,是尼泊爾百年不遇的強震,也是此時全世界的第一大事。我們還聽說了,那個小村子也是有傷亡的。只是不了解詳情。
當(dāng)時,離開是最好的選擇。那個小村子,雖然昨晚庇護了我們,但如果道路幾天搶修不通,那里不是久留之地。我甚至沒有和加德滿都的老鄉(xiāng)朋友打電話商量我們下一步的計劃,首先電話依然不好通,再說他們那邊也可能自顧不暇,先走再說吧。
我們離開了尼泊爾那個小鄉(xiāng)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是我們會記住了那些面孔,那些偶遇的一閃而過的緣分。
路還算不錯,挺平坦,不時看到長長的裂縫,一邊是綠樹、青山、鳥鳴,一邊是河水滾滾。還好,走了不遠,有一個當(dāng)?shù)氐哪腥艘埠臀覀円黄鹱?,他和小白交流,表示可以幫我們拿行李,小白問我,于是我把行李箱交給了他。慶幸而感激。
還好,離開那個小村子后,余震似乎也沒有了。
路上陸續(xù)有村民結(jié)隊向前走,不知是去加德滿都,還是去前方村鎮(zhèn)投奔親友。依然平和而安靜。路上還看到一對母女倆,女孩極漂亮,母女倆都穿著紅裙,頭上還戴著紅花,仿佛去參加一場鄉(xiāng)村婚宴。我不忍這時候拍她們,只是悄悄拍了她們的背影。
我們的隊伍勻速行走。瘦小的小白是做特色客棧的,他跑前跑后,照看著大家,身前身后分別背著包,手里還拎著兩大瓶水。我接過了他的水。廣東的圓臉暖女孩藝琦,小貓一樣的周小摸,和另一個看上去沉默而怯生的女孩儀儀,她們是結(jié)伴而行的,也走得溫柔而堅定。周小摸很白皙,她說,朋友們說她像一棵柔軟的草,風(fēng)來了,會隨風(fēng)伏下,風(fēng)過了,依然站著。她用手模擬小草的樣子。自黑是河南女孩,在西安工作,樸實得像鄰家女孩,愛笑,和我聊她背著大包走世界的經(jīng)歷。真喜歡這些小伙伴們的不驚慌,不抱怨,懂分享,能付出。
三個東北哥們,一如既往的熱情洋溢,走得麻利,說得熱鬧。
高個子的男人是在拉薩工作,另外哥倆,蘇在平和于堅強,是大前天到拉薩來找他玩兒的,三人還沒好好轉(zhuǎn)拉薩,就辦了個加急簽證,趕上了昨天到尼泊爾的車。那輛車在我們的后面。當(dāng)時他們和另外兩個女孩在樟木口岸拼了輛越野車去加德滿都。走在山路上,聽著音樂,正美著,車爆胎了。三個人還好心地給司機另加了補車胎的錢。就在司機換車胎時,他們在路邊照相,突然一塊大石頭,從山上滾下來,砸到車上,幸好沒砸到司機,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地震了,向著平坦些的山坡上跑去?!?50米高的山坡,十分鐘就躥上去了,跑得比兔子都快?!蹦且?,他們是在山上和當(dāng)?shù)伛v軍一起過的。士兵穿著大拖鞋,端著沖鋒槍。天亮之后,駐軍不愿意再收留外人,他們決定下山往加德滿都方向走。走了一個小時的時候,遇到了我
們,和我們結(jié)伴而行。
緣分?。∥覀兌颊f。
路上,走一段就會遇到道路被落石堵塞,連摩托車都過不去,但是我們能翻過去。那個當(dāng)?shù)啬腥艘恢痹诶业男欣钕洌稣系K時就扛過去。他走得快,遠了,就坐下來等著我。那個加德滿都的官員,剛走了不久就攔了一輛摩托車走了,一直沒見他返回,看來他還算幸運,趕在一些大的落石前出去了。
過落石的地方,小白招呼大家小心些,分開走,生怕驚動了山上那些松動的石頭。過去以后,一如平常。
山路,總是這樣,覺得走了好久,但其實沒走出去多遠。而且總是走很久,才能遇到一個路邊的村子或者鎮(zhèn)子。每個村子情況都差不多,有的房子倒了,堵了村子的路,有人在清障。還看到一塊很大的石頭堵在路上,有村民拿著榔頭敲,這要敲到啥時候才通車呢?我們覺得走出來還真是對了。女人,老人,孩子坐在路邊廢墟上,當(dāng)看到我們走過,只要和她們對視,會笑著和我們打招呼。每當(dāng)看到這些當(dāng)?shù)厝?,想著她們以后的生活,我都為她們難過,真希望這是一場夢,大家一起早點醒過來。
路過一個竹竿搭成的學(xué)校,孩子們席地而坐,在上課。
小白從昨天就往國內(nèi)打電話,通過朋友聯(lián)系他的女朋友。其實那個女孩還不算是他真正的女友,只是他喜歡的女孩。這次他通過女孩的姐姐知道她在博卡拉,一路追過來,想給女孩一個驚喜并當(dāng)場表白。第二天他知道女孩目前安全,他說到加德滿都后,他不會立即回國,他要等那女孩到達加德滿都,把她安全帶回國內(nèi)。
走了快兩個小時的樣子,到了一個大些的鎮(zhèn)子。那個給我拎箱子的男人表示,他來這里投奔親人,不再向前走了。因為手里沒有尼泊爾幣,現(xiàn)金也不多了,我給了他兩百元人民幣,折換尼泊爾幣大概一千二三百的樣子。感謝他一路的辛苦。
接下來的路程,我們的司機又開始給我拉箱子,有時他的那個朋友也會幫忙。
路邊的一個亭子,有村民在賣香蕉和瓜果,這里的人沒有因為地震而哄抬物價。有尼泊爾幣的東北哥們和我的小伙伴們,大家買了一起吃,也分給司機和他的朋友。開玩笑說這個小亭子現(xiàn)在是中國大使館,尼泊爾人進來要查護照。
快到中午,在加德滿都的老鄉(xiāng)朋友發(fā)信息問,你們怎么樣,出來了吧,到了哪里。聯(lián)系上以后,說了我們目前的情況,他說,好,我在這邊等著你們。
走著走著,感覺熱了,也有些疲憊了。我還穿著昨晚的棉衣和加絨牛仔褲,換下來后,我把它們放在路邊的石頭上,不想帶走了,幫我拉箱子的司機示意我裝上它們。小伙伴們還很有經(jīng)驗的幫我把衣服卷好,塞進箱子。
看到路標(biāo),走到離加德滿都還有六十多公里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大的落石堆,好不容易過去??吹綄γ嬗行┤撕蛙嚤欢略诹四抢铮倏茨切┸?,發(fā)現(xiàn)車頭竟然是與我們相反的方向,忽然想到,它們應(yīng)該是從山下開上來的,也就說明,從這里開始,通往加德滿都的路已經(jīng)通了。
問了一下,果然。
這個消息讓我們挺振奮,讓司機去給我們聯(lián)系車,有幾個當(dāng)?shù)氐娜藝^來,我們的司機和他們討價還價。我們都說,別計較了,走吧。
價錢談好了。車調(diào)頭往山下方向開,那邊的車都很破舊,開得很生猛,轉(zhuǎn)彎也快。大概開出十幾二十幾分鐘的樣子,我才習(xí)慣。
路過一個大些的鎮(zhèn)子,司機下車吃飯,窗處是個菜市場,小飯館看上去臟兮兮的,我們沒有下車。
這時我們收到了從國內(nèi)來的消息,聽說加德滿都機
場已通航,只是訂票系統(tǒng)癱瘓,要從國內(nèi)訂票。我家里發(fā)來信息,兒子已特意從北京回來陪爸爸,父子倆正守在電腦前給我刷機票。老爸有決斷力,兒子有執(zhí)行力,沒問題的。
車終于進了加德滿都。城市挺大,交通有些亂,很多街道比較窄。車在市里行駛,看到地面上也有地震造成的大裂縫,偶爾看到已經(jīng)傾斜的樓房,但總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好。說明建筑雖然不高不新,抗震能力還是不錯,沒有8級地震后一片狼藉,遍地廢墟的樣子。也不知那些古跡是否安好,還能不能看到。
車子沒有去停車場,我們的司機自作主張,讓車在一個街道前停下。我們每個人給司機500尼幣,合人民幣70多元,比講好的價格多了些。這個車的司機不愿意收人民幣,我請小白給我墊付了尼幣車費。車開走了,我們的司機又帶著我們七拐八拐,帶到了老鄉(xiāng)的賓館。那也是我們原定后面幾天要住的地方。
旅館大門關(guān)著,推開后,只有兩個看門的當(dāng)?shù)乩项^,不讓進去。
這時和去外面接我們的老鄉(xiāng)朋友聯(lián)系上,他聽說我們到了他的賓館,說,你們原地等著,我這就過來。
大家在大門等著。我們的司機和他的朋友要回家了,我叫住他倆,分別給了他們一百和幾十元人民幣做小費。感謝他們陪我們走出來。他們也沒有客氣。賓館還會再給他們結(jié)賬的。
去接我們的老鄉(xiāng)朋友開了輛越野車趕回來了。他說地震之后他一直在接送中國游客。他的車也忘了放在哪兒了,這是開的另一個朋友的車。我說你先把小白給我墊的車費給還了吧。不好意思欠小孩的賬。東北哥們早就看到賓館對面有一家中餐館,建議先好好吃一頓。老鄉(xiāng)朋友說,這里不能久留,我送你們?nèi)€安全的地方,到了那里,趕快訂機票,盡快回去。我們大家都決定跟他走。只是恰恰要去找她之前訂好的旅店,也在這附近。我讓她和我們一起走,這時候大家別分開。但她堅持要離開,小白說別勉強,別勉強。于是只好看著她走了。
朋友分兩撥送我們?nèi)セ蕦m大酒店的草坪那兒,他說從昨晚起很多游客都在那里。
我坐在副駕駛位上,路上看到了倒塌了的皇宮院墻。這時,老鄉(xiāng)朋友告訴我說,就在昨天下午,加德滿都的杜巴廣場、老皇宮、神廟,尼泊爾標(biāo)志性的古塔,都被破壞了。
問了一下當(dāng)時加德滿都的情況,他說那會兒他在二樓餐廳正出來時,忽然感覺整個樓晃動起來,情急之下抱著二樓的一棵廊柱,隨著樓房晃了感覺有兩分鐘的樣子,快要崩潰時終于停了下來,而另一個河北老鄉(xiāng),賓館的會計,卻在往外跑時,被外力甩了出去,摔斷了腿,已安排員工陪同,乘昨晚的飛機送回國了。別的人都還好。
皇宮大酒店,綠草如茵,聚集著世界各地的游客,喝茶,聊天,等待。
我們兩車人先后都到了草坪上。恰恰不在,大家用老鄉(xiāng)朋友的手機聯(lián)系家里訂機票。這時酒店里一個領(lǐng)班,高個子,黑黑的,看著不像是尼泊爾當(dāng)?shù)厝?,不停地圍著我們嘮叨,意思是我們不是這兒的房客,不能呆在這兒。他還分別把小摸和小白帶去前臺,給我們前后兩車人當(dāng)人質(zhì),直到我們離開。那是我見到的唯一一張沒有人性的臉。
當(dāng)時機票很緊張,兒子差一點給訂上當(dāng)天夜里十一點的,南航3068次航班,因為我的護照號老發(fā)不過去,沒有訂上。于是給我訂的是次日十二點的機票,兒子信息說,這個航班也只有公務(wù)艙了,媽媽回來時好好享受吧。
另外的小伙伴大部分只訂上了后天的機票。
等我們都訂完機票,也
被那個混蛋領(lǐng)班嘮叨煩了,決定離開那兒。于是老鄉(xiāng)朋友又開車送我們?nèi)チ酥袊I(lǐng)事館。
中國領(lǐng)事館面積不大,小樓,草地,大樹,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
這里完全是一種自然無序的狀態(tài)。門前是尼泊爾保安,中國人自由出入,自己安排自己,或坐,或臥,或在院子里舉著手機,像搜索雷達一樣搜索信號。不過,畢竟在這里能看到這么多國人,聽到國語,還是覺得挺親切的。
送我們的老鄉(xiāng)朋友把我們的行李安置進車庫里,他說萬一晚上下雨,這里比外面好。他還說,昨晚這里中國人非常多,現(xiàn)在一撥撥的都去機場了,人少了很多。
尼泊爾和西藏一樣,天黑得晚,和北京有兩小時的時差。那幾天,我也不知手機上的時間是當(dāng)?shù)貢r間還是北京時間,經(jīng)常有一種時空混亂的感覺。
感覺當(dāng)時像是國內(nèi)六點來鐘的樣子吧。即將來臨的夜晚依然充滿未知的氣息。依然來得很慢。偶爾,還有余震的感覺,有時也可能是汽車駛過的錯覺。就在院子不遠處,很多的烏鴉在盤旋,叫得人心里得慌。
車庫里有充電板,各種插頭,手機也終于充上了電。有三個香港人在我們對面打地鋪,用電熱壺煮了茶。好幾天沒有喝到熱茶了。我招呼老鄉(xiāng)朋友也過來喝茶。
院子里有人在招呼:“有沒吃晚飯的嗎,去吃飯啦!”我們以為是領(lǐng)事館的工作人員,一問,朋友說,那個高個子男人是附近中餐館的老板,從昨天起,他就一次次地來領(lǐng)同胞去他的餐館吃飯。就像我的這位老鄉(xiāng)朋友一次次送國人去機場一樣。他穿著夾克衫,戴一頂藍色棒球帽,很多不認(rèn)識他的人也一定以為他是領(lǐng)事館人員。我說,怎么沒見領(lǐng)事館的人。他說,他們也在忙。反正我是沒看到哪個是領(lǐng)事館的工作人員。沒人問進來的人有什么困難,沒有人介紹情況,沒人幫著訂機票。一切都是靠自己,要么是相互幫助。
我沒有跟著中餐館老板去吃飯,那難免真有點像難民的感覺。老鄉(xiāng)開車出去買了些吃的,我簡單吃了一點。小伙伴們要么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圈找網(wǎng)絡(luò)信號,要么出去買了飯和水。很快都安頓好了。
車庫里很干凈,大家圍坐聊天。東北哥們說,回去的機票老貴了,這次出來等于花一萬多體會了一把野外生存。大家都笑。他們說從沈陽出來,一路上坐火車,坐汽車,光坐車了,等于啥也沒看著。這一路上小白話最多,最活躍,可是因為惦記著他的那個姑娘,那個晚上顯得有心事的樣子。河南女孩自黑在我的另一邊,這個喜歡野外生存的女孩兒,帶的裝備很全。她說,在家里時,每到周末她從不愛宅在家里,不出遠門,也去周邊轉(zhuǎn)著玩。我拍著她的背說,妞兒,以后好好在家呆著吧,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做個乖女孩哦!她說,嗯!
天漸漸黑了,還好沒有停電。
那一晚,也許想到天亮即分別,各奔東西,大家都不愿意躺下休息,一直在聊,天南海北,也聊這一路上每個人的見聞。老鄉(xiāng)朋友不時有事情出去,回來后,也加入我們。他還給我?guī)砹艘粋€睡袋。
廣東男孩Andy還沒有訂機票,我問他家里擔(dān)心嗎?回說“我媽媽擔(dān)心死了”。我說,還不趕快回去?他說,不回去,好不容易來了,多呆幾天,然后問我朋友,我留下和哥哥一起做志愿者吧?小白說,我也留下做志愿者。老鄉(xiāng)朋友說,好啊,等明天旅館能住了你們跟我回去住。我說,你也快回家吧!他說本來已經(jīng)訂好了明天中午的機票,可是今天又退了。旅館里的旅客都疏散了,沒什么事情,可是看
著這么多中國人,人生地不熟的,我畢竟在這兒呆了幾年了,了解情況,能幫幫就幫幫吧。等咱們的人都走了,我再走。我好像無話可說了,其實對于很多人,在當(dāng)時,這都應(yīng)該是一個正常不過的選擇。后來,我找到一個理由,每天聽烏鴉叫,你不得慌嗎。他說,不會的,在這里,烏鴉是神鳥。
對面的香港人也在聊天,他們說,有預(yù)告夜里十二點會有大的余震。老鄉(xiāng)朋友說,哪有余震能預(yù)告的。你們休息吧,昨天的8級地震這里都沒問題。我還要再送幾個人去機場。他出去了,我們也漸漸睡著了。
我睡了大約有一個多小時,就醒了。東北哥們那呼嚕打得沒心沒肺,我身邊的小白單薄的小身板蜷縮著,看著那么瘦小,他只穿著單衣褲,318線上,我還曾把離熱風(fēng)近的座位換給他。我想,不管他和那個女孩結(jié)局如何,人在年輕時有這么一場義無反顧的愛情,也是值得的。我把棉衣給他輕輕蓋上。起身坐了一會兒,感覺再難以入睡,便起身來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人在小帳篷里,睡袋里,也有人坐著。
我去大門口那兒的洗手間,看到老鄉(xiāng)朋友的越野車停在那兒,走過去,隔著車窗,看他在駕駛座位上看手機,我敲敲窗,他打開車門,說剛又去機場送了幾個人。我說,你也抓緊時間休息吧,明天還要忙呢。他把座位放平了些休息。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用他的手機看了下國內(nèi)新聞,看到了那些什么中國霸氣撤僑,中國人拿著護照上飛機,國人群情沸騰的消息,還有媒體上那些房倒屋塌,人員死傷的圖片,沒什么感想,仿佛那些事情和眼前的處境關(guān)聯(lián)不大。后來,又看了加德滿都那些古跡地震前后的對比照片,想想就這么近在咫尺卻無緣相見,再次有點傷感。
再后來,竟然在座位上睡著了。
忽然被車外的聲音驚醒,人們在走來走去,院子里人影幢幢,說話聲,還有幾只狗拉著長音的惶恐的叫聲。
原來三點時,有一個余震剛剛過去。人們都跑到了院子里,睡著的人也起來了。我竟然沒有感覺到。
五點,天漸漸亮了。有些人開始收拾行李,準(zhǔn)備去機場了。
早晨六點多,我們也都收拾好了行李。
小伙伴們的航班不同,行程不一樣,只能就此別過。
我招呼他們幾個,在領(lǐng)事館住過聊過的車庫前,用手機拍了兩張合影。然后擁別——“再見!”“姐姐再見!”
老鄉(xiāng)朋友第一車送我和三個東北哥們。裝上行李。駛出了領(lǐng)事館。
早晨的加德滿都依然平靜。車不多。能看到有的地方管道挖開了。大的修整還沒開始,畢竟余震還沒結(jié)束。
車走過的那一路,也許就像來時一樣,有我向往多年的圣地神跡,它們默默地在那里,以另一種殘缺的姿態(tài)與我擦肩而過,我在心里默默與它們道別。
本來,想到去機場,就想到要走一段很遠的路。不想,好像車開了不大一會兒,看到前面廣場上有很多人,車停下了。老鄉(xiāng)朋友說,機場到了。
機場到了?在哪里?原來前面這個亂哄哄的廣場就是加德滿都機場的廣場,再看眼前這一排低矮的紅磚樓房就是候機室了,這和我們在國內(nèi)看到的高大上的機場反差也太大了,像我們多年前的長途汽車站。
朋友幫我們拿下行李,還要去接下一撥人。就此握手告別——“自己多保重!”“到了,來電話!”
他的車開走了。我們四個站在那兒。眼前的情景曾經(jīng)在電影中看過。
每逢戰(zhàn)亂,天災(zāi),機場都是最凄荒,也是最有希望的所在。此刻,這個小小的,其
貌不揚的機場,仿佛聚集了全世界的人,各種膚色,各種語言,男男女女,大包小包。
走吧,按照事先打聽好的,去找中國人的進站口。其實哪里分得那么清,每個進站口都排著長長的隊伍。身前美國人,身后印度人,旁邊尼泊爾人,歐洲人……我感覺自己像是聯(lián)合國的人。
人多,但是秩序還是有的。尼泊爾保安用繩子攔著門,一個或者幾個人地往里放。一個美國女人,守著自己龐大的包,扮演警察角色,指揮著插隊的人退回去。好吧,我的飛機最早,也還有好幾個小時呢,咱不急。我和三個東北哥們一面慢慢挪動,一面聊天。大概又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不看表,看表也沒用。終于到了進站口,讓保安看了手機上的訂票信息,放我們進去安檢。就在我們往里走時,聽到門口喊口號的聲音,有一幫人在排著隊吶喊,好像是抗議他們國家一直沒有派飛機來。
非常時期,安檢不是很麻煩。只是高個子的東北哥們被攔下了,比劃了半天,才明白,原來他身上帶的樟木換的尼泊爾幣太多了,安檢員讓他出去找銀行換回人民幣再走。他出去了。我和小蘇、小于,等得無聊,想起還沒吃早飯,就找到小賣部買了水和餅干,我還是沒來得及換尼泊爾幣(這次出國真是省錢了),我負責(zé)選購,他們負責(zé)付費。然后坐在一個停用的安檢機輸送帶上等那個哥們。過了有半小時,他來電話說找不到銀行。我用東北哥們的手機給老鄉(xiāng)打電話。打了幾次聯(lián)系上了,老鄉(xiāng)說,這一早晨他已經(jīng)跑了七次機場了,車沒油了,人也跑不動了。先把尼幣帶回國內(nèi)再說吧。后來,那個哥們不知怎么說的,反正被放進來了。
我訂的是南航的機票,九點半后才可以換登機牌。我去詢問時,看到一個清秀的尼姑,一直站在那兒,問她幾點的飛機?她說她的護照在入境時被留在了中國大使館,規(guī)定是回國前一天去拿??墒堑卣鸷?,去大使館找不到人,拿不出護照,雖然進了機場但是走不了。我說,你去找找國內(nèi)航空的人想想辦法吧。離開時,我們握了下手,她的手很涼。
我去排隊了。和東北哥們告別,相約后會有期。
二樓的候機室,像個大集市。不管哪個區(qū),走廊,地上,座位,到處都是人。
在室內(nèi)各種體味,濃烈的香水,衣袍上的酥油味,還有咖啡的味道,膩乎到一塊兒,讓人難受。
沒有廣播,沒有電子提示牌,沒有服務(wù)人員解答,也聽不明白。你在哪個區(qū)候機,哪個登機口,只有自己去找。
只有一個辦法,找國人面孔最多的地方,國內(nèi)的南航、東航、川航,登機口應(yīng)該離得不遠。
時間還早,依然不急。先休息下再說。在走廊的轉(zhuǎn)彎處,我看到有幾個熟悉的面孔正說得熱鬧,便過去和他們一起坐。問他們是不是也是南航的飛機。他們說不是,他們是回香港。聽他們說,也是走了幾個小時的路進山,又走著出來的。他們?nèi)ツ岵礌柶h鄉(xiāng)村拍生活紀(jì)錄片,說當(dāng)?shù)厝撕苌屏?,很配合。我看了他們手機上的照片。那些老人、女人、孩子的面孔,雖然貧窮,黑,消瘦,但是輪廓分明,眼神深邃,表情寧靜,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優(yōu)雅。和他們一起坐的,還有一個馬來西亞籍的云南女?dāng)z影家。說起這次的作品都很興奮,尼泊爾是攝影家的天堂。我們一起分吃了零食,拍了合影,和云南女?dāng)z影家留了微信。
時間差不多了,我說,拜拜。我要去找我的飛機了。
轉(zhuǎn)了好幾個亂哄哄的廳,終于找到了南航所在的候機廳。很多的中國人。找了個座位,問旁邊的兩個男士,你們是南航嗎?——是——哪個航班?——3068——天哪,3068不是昨晚十一點多的嗎?——是啊,我們昨天就到機場了,在這兒等了一夜
了——3068還沒來,那我的6068呢?不是更晚了?……
想到家里的父子倆打算今晚我在廣州換機后,他們開車去北京機場接我。于是用安徽人的手機給家里發(fā)了個信息,飛機可能晚很多,等消息。先別去北京。
又是茫然地等待。不會在機場再等一天吧。
隔著大玻璃窗,看停機坪的情況。不時有世界各地的飛機落下,卸下救災(zāi)物資,穿紅衣服的搶險隊員,還有警犬。這些以前在電視中看到的畫面,此刻就在眼前。
登機時間快到了。一直沒見國內(nèi)的飛機落下。
中午一點多了。我看到一些人圍著一個穿南航工作服的女人,我也走過去,聽她在解釋3068的情況,因為加德滿都機場沒有停機位,一直在國內(nèi)等待打卡,無法起飛。我問,那6068呢?她說,6068,情況還好些,已經(jīng)飛過來了,就在機場上空打轉(zhuǎn),落不下來,但是也不能飛回去了,飛機上的油不多了,再過半個小時,飛機場只能安排它降落了。再等一下吧。我說,把3068的人也帶回去吧。她說會請示的。然后她招呼大家去一個角落里領(lǐng)水,還說安排了蛋炒飯,一會就送過來。
這是個好消息。起碼沒有預(yù)想的那么壞。
下午二點多的時候,南航的6068果然降落了。3068的乘客開始群情激動,表示,如果不讓他們這些3068的乘客走,就不讓6068起飛。我真的很理解他們,也希望能和他們一起走。這時那位女工作人員又出現(xiàn)了,她溫和而清楚地解釋,3068也已經(jīng)從國內(nèi)起飛了,再有四十分鐘就到達機場,請大家耐心等待一下,這時候改簽反倒更麻煩。說服還是見效的,再加上非常時期,大家還是表現(xiàn)出了克制和冷靜。她說,蛋炒飯來了,大家可以領(lǐng)盒飯了。3068的大部分乘客都去領(lǐng)盒飯了。我去幫忙。聽到有人開玩笑,完了,一盒蛋炒飯就給收買了。
6068開始登機了,還換了兩次登機口。忽然聽到有人叫“瑞姐”,原來是兩個東北哥們改簽成功,也和我同一架飛機。高個子哥們沒有走,他明天飛拉薩。接著又聽到有人叫“姐姐”,原來三個廣東女孩也來了,圓臉的可愛妞藝琦,周小摸和不愛說話的儀儀。她們也改簽到了這架飛機,這下可以一起回國了。我手里的盒飯剛吃了一小半,余下的,用勺子一口口分給她們,她們背著包,像小鳥一樣張大嘴接著。
同機的還有香港人和不少廣州轉(zhuǎn)機的老外。上了飛機,才我發(fā)現(xiàn)我和兩個東北哥們還有三個女孩竟然都是頭等艙的機票,座位離得不遠,真不知那些經(jīng)濟艙的人是如何買到票的。
四點多,飛機終于起飛了。
飛機離開地面的那一刻,我相信每一個人都百感交集,但看上去都波瀾不驚。
大約飛了四個半小時,從飛機上看到了燈火璀璨的廣州。
飛機落地那一刻,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終于回到中國了。全體鼓掌。
回家后,我才知道,在尼泊爾的那兩天,我們大約經(jīng)歷了一百次余震,那是每一次都會足以引起一個城市恐慌和混亂的余震??磥砦野炎约哼@一生和很多人一生要經(jīng)歷的地震都經(jīng)歷完了。
后來,看到朋友發(fā)給我一篇文章,其中一段文字:“尼泊爾有預(yù)言,當(dāng)世界末日來臨的時候,圣地的老建筑會慢慢消失……另一種說法是,圣地的災(zāi)難會擋掉很多世界的災(zāi)難?!边@句話讓我無比辛酸又無限敬畏。
愿天保佑尼泊爾。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資料寫作者:楊瑞霞,記者,現(xiàn)居石家莊。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