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光
鄉(xiāng)村群像(組詩)
潘志光
二十多年前,丁阿婆徹底孤寡了
她有棱有角的信念像門前的銀杏一天比一天高
一年到頭佝僂著背,每天背回大包小包的暮色
撿破爛糊著嘴巴
她的兩間老房子:一間水缸、鍋灶、眠床
一間堆疊著破破爛爛的日子
常年臭烘烘,堵住人們走進她家的腳步
租住在村子的小翠和她男朋友,傍晚散步走到她門口
像被蜂蜇了一下,馬上折回
說實話,我路過丁阿婆門口,也加快了步子
一次,有片落葉飄在頭上,我也來不及拍撣
去年初冬一天,丁阿婆被村口水果攤販粗壯的打折聲擋住
她的手伸進衣袋里半支煙的工夫,才將
帶著體溫的一塊硬幣換回兩只快爛的小香蕉
堵住咕嚕咕嚕轉(zhuǎn)動著的口水
垃圾箱邊撿來的深藍(lán)色茄克衫,洗了洗,曬了曬
橫剪豎剪,拼縫成一條圍裙
將不干凈的時間少去一些不干凈
丁阿婆死了。樹上的鳥兒告訴人們
村長在她的枕頭夾層中找到遺囑——
存款21萬5千6百2拾9元6角2分統(tǒng)統(tǒng)交
給村委會
每年組織村上四戶孤寡老人去外面走走
不要讓老人的生活像林中的枯木般灰暗
追悼會這天,全村老老少少都來了
(穿西裝的報社和穿大紅羊毛衫的電視臺也來了)
哭聲把村子抬起來
(堂伯母死了,我只是眼圈紅了紅
那天,我的淚水濕了毛巾手帕)
苦楝樹長出又紅又熟的大蟠桃
得財伯的嘴巴總沒有站崗
小發(fā)的老婆生了個兒子
村民們送上一捧捧祝福
得財伯在背后說,小發(fā)的兒子眼睛太活絡(luò)
長大后不一定能走正路
如果走正路
十有八九在36歲的高度摔下來
申官造了2幢4層半房子
得財伯說,申官自己做點小生意
兒子蹬三輪車,有這么多錢嗎?
說不定他是個披著夜色的盜賊
大字只識一籮筐的抗美公的孫女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
得財伯說,畢業(yè)后不一定能有一個好飯碗
她的一輩子不會笑出桃花,也不會笑出茉莉花
誰也不敢去勸說他,包括我和走動的樹
因為他是長輩,他性子很烈,他力氣很大
他罵人的話像大手強按你的頭去水缸里喝水
他罵人的話像尖刀直插你的骨頭縫隙
得財伯的嘴巴不設(shè)防
傷人的話像雞肚腸掛在他門前的那棵梨樹上
亂石崗上,時高時低的茅草
在風(fēng)中搖擺
墻角拐彎處,臭烘烘的茅坑惹人討厭
丁大福有五個兒子
村里人夸他有福氣
他有用不完的勁,起早貪黑在地里種菜種瓜
有時攜著月亮到河里摸點魚蝦
讓孩子的碗里有葷氣,筍般長高
那年一個冬日,丁大福身子發(fā)燒,面孔像關(guān)羽
孩子們吵著哭著要吃魚吃蝦
他掀開身上的被子,棉襖一穿
連紐扣也沒來得及扣上。老婆拉也拉不住
踩著北風(fēng),目光都染上厚厚的寒霜,走向刺骨冷的河水中
捕捉孩子們的笑聲
38歲那年7月,丁大福做了一個闌尾手術(shù)
孩子們爸爸的叫聲燃著胸膛里的一盞燈
他把醫(yī)囑像塑料袋般扔掉。回家的第二天吃了碗稀飯
就拉著車載著沉重的夕陽進山
汗水和夾岸柳樹伴送五個孩子先后邁進中學(xué)大門
一頭牛犁著四季
丁大福給五個兒子都蓋了三間房
他給五個兒子娶上了媳婦
紅紅的雙喜,像紅辣椒掛滿屋里屋外
他的雙手支撐起五個兒子的天空
他老了。他和老伴仍然住在一人高的老房子里
老伴走了。他的被子半年多沒洗過了
身上的外套像塊剃刀刮布
感冒時,連口熱水都喝不上,熱粥熱飯更是幻想
他的生活散發(fā)著爛番薯的氣味
他伸手向五個兒子要每月200元錢
大兒子帶著老婆孩子去海南旅游了
小兒子和小孫子一起坐在不銹鋼防盜門里
玩著小狗蹦跳的樂趣
另外三個兒子都裝自己是窮孫子
丁大福抹著眼淚過日子
村里人說丁大福的命真苦……
互聯(lián)網(wǎng)上奔跑著我們村里丁大福的故事
我看后,默默地坐著、想著
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窗沿上一只紅色尖嘴的長尾巴鳥
“篤篤篤”地啄著我的玻璃窗
雖說村子比一個南瓜大不了多少
但,你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站在小村子的屋檐下,也能看
機油味和青草味
攪在一起的歲月
大春、二春住的是別墅
聽說房子裝修得猶如皇宮
一只浴缸就要十多萬元
孩子吃的是進口牛奶和50元一斤的大米
因為大春、二春家養(yǎng)著很兇的狼狗
加上他們家的門檻高得撞腰
村子里的人誰也不敢進去
生發(fā)家住在只有一人高的老房子
春節(jié)前鄉(xiāng)干部來送慰問金
一只腳剛邁進門,額上碰出一個大紫包
幾年來,生發(fā)老婆一直生病,像秋后的玉米
生發(fā)身子里的憂愁像垃圾越堆越高
生發(fā)上班時,還是蹬著除了鈴子不響
別的零部件都會響的自行車
有個記者問村支書
你是怎么看村子里的富人和窮人
村支書攤開手掌說:
五個指頭有長有短
南山坡上的樹,大大小小,高高矮矮
今天,我又路過順福伯的家門口
屋旁幾棵碗口大枯死的松樹仍立在朝霞中
我問他為什么不砍掉?
他說,根利嫂子一天天積攢下的一籃雞蛋
昨天踩著西北風(fēng)拿到城里小菜場門口去賣
嘴唇凍得烏紫,換回的卻是一張100元假幣
晚餐時,她的淚水拌著半碗米飯
大祥老哥從牙齒縫里省下幾個錢存入銀行
過年前去取來,在公交車上被人偷走了
鄰居們安慰他的話疊起來像屋角堆著的番薯般高
我老婆在上海念書的外甥,說起咸雞
他的嘴里爬出一條條饞蟲
臘月,我老婆腌了兩只雞
腌時,還用花椒、老酒、玉米油炒細(xì)鹽和祝福的話
將雞里里外外擦抹了三遍
大雪落滿春節(jié)前的一個夜晚
掛在屋檐下的兩只咸雞被人偷走了
只剩下半截繩和一句話在寒風(fēng)中飄蕩
順福伯停了停,點起煙,粗大的手往心里掏出一句話——
我屋旁立著幾棵碗口大枯死的松樹,或許
也能擋一擋道德的滑坡
村子背靠大麥嶺,總共只有五十來戶人家
秋末冬初,家家戶戶總要釀造五六百斤米的老酒
五里開外的塑料廠員工也能聞到酒氣
上城做泥水工,蹬三輪車,賣菜賣瓜賣雞賣鴨
自行車車籮里、電動車后面總要帶上一小瓶老酒
午飯時,斜靠在墻上、柱上、樹上,喝上幾口
喝一口,像悶熱的天氣吹來一陣涼風(fēng)般愜意
喝一口,像路邊撿來100元錢般高興
晚餐時,那是大碗大碗地喝
下酒的菜呢?
咸泥螺嘬嘬也行,臭冬瓜舔舔也行
小支光燈泡推開一圈圈沉重的夜色
阿二伯天沒亮就起來,洗把臉后就喝兩大碗老酒
太陽照到二樓窗口又喝兩大碗老酒
吃中飯時,又喝兩大碗老酒
午睡醒來,又喝兩大碗老酒
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吃晚飯時,又喝兩大碗老酒
看完電視,臨睡前,又喝兩大碗老酒,嘴里說
舒服,舒服!骨頭縫里都舒服
阿二伯的鼻子也酒糟了
年復(fù)一年,跌跌撞撞
天空晃動,房屋晃動,日子晃動
腦溢血,躺在病床上,夢中還是喊著酒,酒,酒
春天爬上葡萄架,但始終爬不進阿二伯的眼中
臨終時,阿二伯的兒子用筷子在酒碗里蘸了蘸
放進他的嘴里。阿二伯笑得很燦爛
火法伯、火成伯、土春叔、財根叔都是嗜酒如命
他們的血壓都高得像小孩爬上樹下不來了
個個都是腦溢血,走向另一個世界
傷痛結(jié)痂了又忘記了傷痛
去年秋天兒子的大喜日子
激動的爆竹剛響后,進財伯高興得自己像是新郎
聲音大得全村人都聽得見——我們要拉面條般拉長今夜用酒浸泡吉日
喝了七八大碗老酒,有人說他喝了十多碗
吃了一大碗肉。凌晨起來小便時,一頭栽進糞池
和幾聲夜游鳥的叫聲一道沉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閻王爺不知派他到哪里去做鬼了
后來,村口大樟樹上掛了一口大鐘
我橫看豎看,就像一只酒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