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麗
我也不知道,這條河活了多久。它比我的父輩,父輩的父輩都經(jīng)得住歲月的蠶食。也許,它就快流不動了,也許,它已經(jīng)死過一次。
然而,誰也不會無趣到和一條河較勁,沒有人嫉妒它擁有無窮盡的時光,更沒有人會說,我活得還不如一條河值當(dāng)。大多數(shù)人是正常的,不會花心思去想一條河快不快活,琢磨它活了多久,或者在某個明天被一條公路侵犯。而我,總在這樣的問題上絞盡腦汁,成了一個無趣并且無聊的人。
的確,除去上學(xué)和勸架,我有大把的時間在村里晃蕩,去聽一場戲,去別人家的地里擇幾棵青菜,或者和屋前的一條河對視。我很榮幸,它就生長在不遠處,它的房子,也就是河床,和我的房只隔著一棵樹的距離,這是村里許多人都羨慕的,因這無疑給岸邊的人們提供了生活的便利和舒適。岸邊的人家?guī)缀醵加凶约旱暮硬侯^,這是人們動用智慧搶占的,不用別人應(yīng)允,也沒有和它商量,從打下第一塊石頭的時候他們就擁有了這條河的使用權(quán)。盡管河埠頭是公用的,但人們也只會掃灑和修葺自己的河埠頭,習(xí)慣性地在自己的領(lǐng)地完成生活的一切,并且以此為榮。當(dāng)然,他們也會因為和別人分享那幾級石階覺得自豪,像一個農(nóng)民被地主看上了,從人群里昂起了腦袋,而忘了自己就是農(nóng)民。
我時常在夏天的傍晚,提著一方小凳坐到河與家之間的水泥地上。這會兒的太陽幾乎整個掩到山的背后,石頭、河水、鋤頭都在冷卻,風(fēng)吹得如此緩慢,空氣像乳房一樣柔軟。我相信,在最愜意的時候,在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最適合思考,也最容易思考正確。方圓一公里內(nèi),應(yīng)該不會有第二個人如此認真地注視一條河,思考它存在的幸與不幸,或者試圖辨別它的性別。
它要是男人,應(yīng)該是隔壁阿三那種,沒有堅實的膀子,沒有農(nóng)民厚實的腳掌,衣裳永遠是天空一樣素凈的顏色,不皺眉頭不講笑話,一副任人宰割又寬容大度的樣子。人們會適時地想起他,用央求又戲謔的口氣講,阿三,我們家的稻子割不過來,給阿姐幫幫忙;阿三先生,給阿拉囡寶貝想個名字哩,謝謝儂?。话⑷?,阿拉姆媽死掉了,儂過來幫幫忙。
據(jù)說他還未去誰家討過一杯喜酒,人們也會適時地忘記他。
這樣想過,它也不能是女人。沒有一個女人應(yīng)該遭遇偶然的記得和遺忘,她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在人們熱烈的目光里享受勞作的贊賞和生育的祝福。當(dāng)然,它也不該是男人,只是一條安分的河,接受日常的洗禮,溶化一粒鹽,消化一片菜葉,熟稔一切不舒適的氣息,也包括自然給予它的旱澇。每天,都有一條魚死去,有一株水草越來越豐滿,所有生的喜悅和亡故的悲傷在周而復(fù)始里變得輕盈和通透。這大概是一條河的隱忍和孤獨。
當(dāng)然,我也見過它清澈明麗的容顏。在冬天還未真正離去的時候,河里的生物聞到春意而蠢蠢欲動,兩岸的石壁現(xiàn)出青石特有的光澤,河水清涼而不刺骨,水紋細密又緩慢。對岸的植物還來不及現(xiàn)出成片的新綠,天空還來不及落一場新雨,飛翔的還未振翅,捕獵的尚未備刃,岸邊聽不到水聲……它不用跟著預(yù)備什么,不用著急流向遠方,或者擔(dān)心在某一刻枯竭,此時,它是多么享受空氣里的沉靜,熱愛這干凈的身軀啊。
一條河從灌入河道起,它周遭的房屋,居住的人民就開始惴惴不安了。夏天,連日的酷暑,天空沒有落一滴雨,風(fēng)吹得很低,成片的莊稼靜止在風(fēng)里。這會兒,人們想起還有一樣事物可以讓他們的莊稼活過來。他們打開所有的抽水機,一朵朵水花涌進溝渠,在干涸的稻田里找到泥土深處的呼喚。有時,人們也會畏懼一條河。當(dāng)村莊在風(fēng)雨飄搖的夜里不住顫抖,當(dāng)人們醒來,發(fā)現(xiàn)雨水漫過門檻在家里四下流竄,木制家具就快飄浮起來,他們一邊往外汲水,一面哀嘆自己的不幸,要是河道挖得深一些多好咧!因了連綿大雨,他們終于有機會看清一條河,用肌膚感知它的溫度和渾濁?;蛘哒f,開始敬畏一條河的寬闊,當(dāng)然,我覺得他們不會,無非是在雷聲雨點里徹夜難眠罷了。
剩一條河,無所畏懼。
我坐在小凳上和它對視的時候,會記起三兩件舊事。有一年夏天,隨著三四個伙伴去扒船。那是村里的兩艘石頭船,沒有灌溉任務(wù)時,它就閑置在岸邊,連著一條粗繩拴在最東邊的河埠頭處。最后一個爬船的是我叔叔的大女兒,小我四歲,和我一般高,沒我聰明,大概也沒我好看。她的前腿剛踏上船沿,上半身傾斜成絲瓜狀,后腿一蹬,不想船離岸蕩開,結(jié)果她硬生生支楞在船和岸之間,胯下現(xiàn)出一條輕快的小流。妹妹沒有登上船,妹妹大叫。我伸手去拉時,她已經(jīng)秋千一樣筆直蕩到水里。好在水不深,她沒喝兩口水就被及時撈起來。妹妹坐在船頭脫了鞋子和裙子,整整齊齊地攤平晾曬,然后繼續(xù)和我們扒船?;厝サ臅r候,嬸嬸的臉陰得和蔫了的茄子一樣,用食指在妹妹的腦門上狠狠咚了一下,卻讓我覺得這個咚是落在我的腦袋上。后來很多年她都將妹妹變傻的事追溯到那次落水。我很喜歡妹妹,不是因為她變傻了,是因為她第一次讓我覺得問心無愧。
總之,這條河里掉進過許多物體,比如妹妹,比如一只螞蟻,比如一頭豬,或者一只廢棄的手機。有一天,阿三的女人掉進去了。
阿三娶了一個文靜的女人。女人模樣很俊,就是干不來活。阿三和媳婦并排插秧,阿三播到第五把秧苗時,抬頭看媳婦,她正提著秧立在前頭喘氣,剛播下的秧潛了個水又浮出水面。阿三在心里嘆了口氣,讓媳婦去樹下休息。女人來到樹下,背靠著大樹,喝下半缸水,看著男人像一只倒退的風(fēng)箏在田里滑翔,心里甜滋滋的。女人借著陰涼睡過去了,睡夢中隱約聽到有水流落地的聲響,以為是下雨了,睜開眼,一個男人竟對著樹屙尿,正瞇著眼沖她咧嘴笑哩!女人連忙羞怒地別過頭,罵了聲流氓胚子,立馬跑開。人們說,阿三的女人被調(diào)戲了,她不認為這是玩笑,她的確被一泡尿意淫了,幾次三番要阿三算賬找屙尿男算賬,阿三不響。女人下了死命令,你去把那孫子揍了,要不我就投河!女人第五次說這句話時,縱身投進河里,阿三慌忙撈起媳婦,義憤填膺地扛起鋤頭朝著那棵樹走去。
小河倒映著一個村莊的故事。它知道那里的人們是相親相憐,還是冷眉相對;是膽小如鼠,還是裝腔作勢;它知道每一個鉆進水里不肯上岸的娃娃長大后是多么倔強,也知道哪一家的日子富裕,哪一家只吃腌菜薄粥。它也一定知悉那個跳進河里的女人咽了莫大的委屈和無奈。還有誰比它更熟稔這些?
有時,面對一條河,多么像在面對自己的軟肋。我們同有對清澈的向往,都夢想摒棄日常里的雜質(zhì),把一粒掉落的塵埃消融凈化,把童真的熱忱,枯竭的恐懼丟在年少的時光里。有時,面對一條河,會忍不住舉起手中的稻草和鋤頭。
多年的老友,趁我無所事事,一起喝杯新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