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明
王通(584—617),字仲淹,隋代教育家、思想家,謚號“文中子”。因《隋書》無其傳記,以致歷史上曾遭懷疑是否有其人。但在新、舊《唐書》中的王績、王勃、王質傳中均有簡略提及,稱其為隋末大儒。
后人研究王通的思想,主要依靠《中說》一書,其中所反映出的思想主張,有許多可貴之處。王通在政治上,以恢復王道政治為目標,倡導實行“仁政”,主張“三教合一”,基本上是符合時代潮流的,有進步性;在哲學上,致力于探究“天人之事”,圍繞“天人”關系這個核心,闡述了他關于自然觀、發(fā)展觀、認識論和歷史觀等方面的思想,表現(xiàn)出了樸素唯物主義的傾向和主變思想;在文學上,論文主理,論詩主政教之用,論文辭主約、達、典、則,主張改革文風,有一定的進步意義。據(jù)說,在隋文帝仁壽三年(603年),王通曾經(jīng)“西游長安,見隋文帝,奏太平十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驗古”,但沒有受到重用,被授以蜀郡司戶書佐、蜀王侍郎。王通并不滿意,所以不久就“棄官歸,以著書講學為業(yè)”。
因后世對王通的研究不斷深入,近幾年出現(xiàn)了其籍貫之爭,至少不下四處:一是太原說,二是祁縣說,三是萬榮說,四是襄汾說。
而就王通的講學之地,也引發(fā)了不小的爭論,如今見諸報端網(wǎng)絡的至少有四處:一是萬榮說,即史籍載龍門縣萬春鄉(xiāng)。萬春鄉(xiāng)即今山西萬榮縣通化鄉(xiāng),原屬河津縣,1954年劃歸萬榮縣,位于龍門縣南、汾水之南。在《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文中子世家》《中說》中有確切記載。二是河津說,即今龍門縣的黃頰山、白牛溪,位于今河津縣東北,故王績《游北山賦》稱之為“北山”(黃頰山名沿用至今)。在《游北山賦》《負苓者傳》《中說》中有明確記載。三是稷山說,其境內(nèi)的紫金山尚有“文中子洞”,在洞口上方至今存留著明代的石刻文字:“萬歷三十年閏七月吉日重修”及“稷山紫金山文中子隱居處”?!队罉反蟮洹肪砹О税偃溯d:“文中子避亂所居之地”在(萬榮)“縣北五十里”。光緒版《河津縣志》載:“縣東北二十五里,即文中子、東皋子隱居處”,民國版《鄉(xiāng)寧縣志》載:“距縣城南百余里有文中子讀書洞”。稷山說認為,無論是萬榮縣北五十里、河津縣城東北二十五里,還是鄉(xiāng)寧縣城南百余里,它們所指的都是稷山縣紫金山中的“文中子洞”。四是沁縣說,古稱銅鞮,在今縣城南二十五公里處的故縣鎮(zhèn)村,是唐代古銅鞮縣城遺址,村西的紫金山尚有文中子石室。
而其中王通講學地之沁縣說,在歷史文獻、現(xiàn)存實物、名人詩詞中都有提及,應該信實:
文獻考證:省、州地方志均有記載
《明一統(tǒng)志》卷二一《沁州·祠廟》:“文中子祠,在州城南四十里。文中子,隋王通也。通嘗讀書于此,后人為立祠祀之?!?/p>
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覺羅石麟等撰《山西通志》卷二五《山川九·沁州》:“銅鞮山,在州南四十里,一名紫金山,有文中子書室?!?/p>
乾隆《清一統(tǒng)志》卷一二○山西《沁州·人物·流寓》:“隋王通,龍門人,寓居銅鞮紫金山,有石室?!?/p>
實物印證:沁州建有文中子廟
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和珅等撰《清一統(tǒng)志》卷一二○《沁州·祠廟》:“文中子祠,有二。一在州之銅鞮山麓,久廢。一在州學左,明萬歷中改建,本朝康熙中屢修,春秋致祭。有唐皮日休斷碑,舊在銅鞮山祠,今移學宮左?!?/p>
皮日休為唐代名士,如今在沁縣文物館尚有皮日休為王通撰寫的碑文《文中子碑記·唐》:
“天何言哉!民不可縱,是生圣賢。圣賢之道德與命符,是為堯、舜;性與命乖,是為孔、顏。噫!仲尼之化也,不及于一國而被于天下,不治于一時而浸及于萬世,非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者乎?故孟子疊踵孔圣而贊其道。夐出千世而可繼孟氏者,復何人哉?
文中子,王氏,諱通,字仲淹,生于陳、隋之世。以亂世不屑就仕,退于汾晉,序述《六經(jīng)》,敷為《中說》,以行教于門人。仲尼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先生則有《禮論》二十五篇、《續(xù)詩》三百六十一篇、《元論》二十一篇、《易道》七十篇。孟子之門人有高子公孫丑、萬章焉,先生則有薛收、李靖、魏征、李勣、房玄齡、杜如晦。孟子之門人郁郁于亂世,先生之門人赫赫于盛時。較其道與孔、孟實不相戾,豈徒然哉!設先生生于孔圣之世,余恐不在游、夏之亞也,況七十子歟?惜乎!德與命乖,不得睹吾唐受命而歿。茍?zhí)频枚弥懹^之治,不后于房、杜、褚、魏矣。后先生二百五十歲,生日休皮氏子,嗜先生道,業(yè)先生文,讀先生《后序》,尚闕于贊述。想先生封隧,先生所在,而為銘云:
大道不明,天地淪精。俟圣暢教,乃出先生。百氏黜跡,六藝騰英。道符真宰,用世阿衡。先生門人,為唐之楨。差肩哲孔,接武明卿。未逾乙紀,致我太平。先生之功,莫之與京。”
雍正《山西通志》卷一百六十六《祠廟三·沁州》:“文中子祠,在紫金山下。相傳文中子讀書處。唐皮日休有記??h省祠廢。明萬歷三十年,州守俞汝為重建于學宮左。”
明萬歷年間,沁州知州俞汝為重修文中子廟碑,并記有碑文《重創(chuàng)先儒之中子廟碑·明》亦有相關記載。
名人佐證:沁州出土薛收撰《文中子墓志》
《全唐文》卷一三三所錄薛收撰《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是考證王通生平事跡及其河汾之學與唐初貞觀之治關系的關鍵性文獻。薛收(592—624),是王通高足弟子、唐朝開國元勛,《舊唐書》卷七三、《新唐書》卷九八有傳。
薛收所撰文中子墓志碑石,已不知所處。但是金代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元好問,卻是兩次見到此碑。
《四部叢刊》影明刊本元好問《遺山先生文集》卷二載《銅鞮次村道中》:
山徑一何惡,一澗復一嶺。昂頭一握天,放腳百丈井。武鄉(xiāng)有便道,故繞銅鞮境。涉險良獨難,又復觸隆景。羸驂蹄巳穴,怨仆氣將癭。與世恒背馳,用力何自省。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少時曾一讀,過眼不再省。南北二十年,夢寐猶耿耿。喻如萬里別,燈火得對影。行役豈不勞,聊當忍俄頃。
關于此詩的作年,按繆鉞《元遺山年譜匯纂》載,于至元太宗十一年(1239年)夏,由濟源(今河南濟源)北歸忻州故里,繞道沁州治所銅鞮縣境內(nèi)之時。詩言銅鞮山水險惡而無盡,抬頭去天不盈尺,腳下萬丈懸崖。自濟源北歸忻州路上,有意不走武鄉(xiāng)便道,而走弓背線路,繞道銅鞮境內(nèi),為的就是再看文中子墓志。按元好問同時所作《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詩,當時是有弋唐佐、董彥寬二人從潞州專程陪同元好問到沁州銅鞮縣境內(nèi)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的,然后南返潞州?,F(xiàn)有學者已作考證,文中子墓是在其故里隋龍門縣萬春鄉(xiāng),而銅鞮山文中子墓應是后人為其立祠時所建衣冠墓。根據(jù)“少時曾一讀,過眼不再省。南北二十年,夢寐猶耿耿”,可知文中子墓志刻石是在金宣宗貞祐四年(1216年)或之前不久,出土于今沁州治所銅鞮縣南四十里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文中子墓。并說明二十三年來,元好問雖然與《文中子墓志》刻石南北懸隔,卻一直耿耿難以忘懷。夢寐之中相見,猶如朋友萬里重逢,燈火下,面對面,有說不盡的心里話?!靶幸圬M不勞,聊當忍俄頃”,如今不憚行役之勞,正是期盼此次繞道銅鞮縣境內(nèi),能重睹《文中子墓志》刻石。
“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詩言王通繼承發(fā)明失落已久的儒家學說和事業(yè),而自宋以來人們對王通其人其事的真實性,疑信不一;如今文中子墓志刻石出土,懷疑者也應該警覺到自己的錯誤了。顯然,元好問此四句詩,是指文中子墓志所述與“信”者所見傳世原始文獻所述相一致,文中子墓志所述為信史,可以破除對文中子之懷疑。
《遺山先生文集》卷三《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
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史臣補傳久巳出,浮議至今猶洶洶。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冢。沁州破后石故在,為礎為矼吾亦恐。暑途十日來一觀,面色為黧足為腫。淡公淡癖何所笑,但笑弋卿堅又勇。自言浪走固無益,遠勝閉門親細冗。摩挲石刻喜不勝,忘卻崎嶇在岡隴。潞人本淡新有社,淡事重重非一種。有人六月訪琴材,不為留難仍從臾(慫恿)。懸知蠟本入渠手,四座色揚神為竦。他時記籍社中人,流外更須增一董。
《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詩作于何時?詩言:“沁州破后石故在。”按《金史》卷一五《宣宗本紀中》載:“辛卯,大元兵徇隰州及汾西縣,癸巳,攻沁州。”可知此詩作于金宣宗興定元年(1217年)九月,元兵攻破沁州之后。說明作《銅鞮次村道中》在先,作《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在后。弋唐佐、董彥寬不辭六月炎天奔赴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中,意在拓得文中子墓志拓本,淡社諸公未加勸阻而是加以鼓動。料想唐佐、彥寬回到潞州,墓志拓本在手,四座之人將為之驚喜。
元好問在二十三年前后兩次至銅鞮山中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并作兩詩記述,此是值得紀念的十三世紀時的一次連續(xù)性的田野考古調(diào)查。其詩“貴甚竹書開汲?!?,以晉代汲冢出土之《竹書紀年》,比喻金代沁州出土的文中子墓志,是極有識見之言。
由此可證,王通講學地為今沁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