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東

我常常思索，怎樣才能讓學生通過閱讀獲得肉體與精神共鳴的愉悅。這種愉悅不是簡單的快樂，也不是一種情感的沖動，而是從骨子里面煥發(fā)出來的純粹的生命快感。我甚至有這樣的理想：我們的每一個閱讀課堂，都應能用純粹的文字點燃孩子的生命，讓他們燃燒起親近文字的欲望，并在閱讀的浸泡中幸福生長。

也許是白話文太過直白的緣故，使得課堂藏不住太多秘密，“主題先行”的閱讀教學大行天下；也許是應試帶來的“功利思想”，讓我們習慣地舍棄了“發(fā)現”的欲望，忙于“求證”帶來的立竿見影；也許是我們對兒童生命的漠視，總是習以為常地拿成人的“研究狀態(tài)”束縛“兒童的閱讀”。

我們的閱讀課堂，太復雜，太喧鬧，太沉重，“砝碼”很多，失去了最基本、最寶貴的東西——讓孩子獲得親近文字的快感。

《將相和》這樣的課文，學生只要讀通了文本，概括課文內容不是難題，體會藺相如“機智勇敢、顧全大局”、廉頗將軍“知錯就改”的人物個性品質，以及概括文章“要以國家利益為重，顧全大局”的中心思想，對于五、六年級的孩子來說也輕而易舉。那么課堂教學的中心，自然就是圍繞“人物個性品質分析”展開：哪里看出藺相如機智勇敢、顧全大局？哪里看出廉頗知錯就改？如何通過反復朗讀體會人物身上的這些品質？作者是如何塑造人物個性的？這些問題就成了組織教學的核心問題。

我的一次教學，“機智勇敢、顧全大局、知錯就改”這些一般的“教學核心”幾乎消失了，甚至有點刻意地淡化了，在聆聽孩子們娓娓道來的故事時，我好像忘記了這些“教學核心”的存在。然而，藺相如機智勇敢、顧全大局的人物形象真的淡化了么？廉頗將軍知錯就改的大將氣度就削弱了么？正好相反，在思考“藺相如手持和氏璧是真撞還是假撞”時，一個孩子說藺相如絕對不會真撞，他發(fā)現了藺相如出發(fā)之前的“我一定把璧送回來”的莊嚴承諾；在思考“藺相如是真拼還是假拼”時，一個孩子說絕對是假拼，他發(fā)現了這是在秦國地界，假如藺相如跟秦王拼了命，趙王也活不成；在思考“假如藺相如犯了錯會不會負荊請罪”時，一個孩子說不會，因為他發(fā)現了廉頗是個武將，藺相如是個文官……正是通過這些故事細節(jié)的發(fā)現與捕捉，“個性耿直的廉頗將軍”與“善于計謀的文臣藺相如”在孩子的心底鮮活了起來。

我輕輕地吹開浮在文字上面的“閃亮的油層”，把孩子悄悄帶到文字深處，故事里的人物栩栩地浮現在孩子眼前，于是閱讀教學從“由外而內的求證之途”變成了“由內而外的發(fā)現之旅”：由藺相如完璧歸趙，發(fā)現了秦王“拿城騙璧”；由秦王的拿城騙璧，進而發(fā)現了廉頗將軍的“左右為難”；由廉頗將軍的“坐鎮(zhèn)國都”，發(fā)現了藺相如“完璧歸趙”；從藺相如廉頗的“將相之和”，發(fā)現了秦王的“坐立不安”……

故事就這樣在孩子的眼前打開，情節(jié)一點點地豐富起來，親近文字之后的閱讀快感，也就悄然而生。發(fā)現文字里面有故事，這是閱讀的一種本能快感。但在過去的閱讀教學中，這種本能的閱讀快感往往被一個一個的求證問題“和”一個一個嚴格的訓練題”給壓抑了，閱讀成了一種任務，而不是一種需要。

當然，這也只是一種原始的閱讀快感。孩子們在課外閱讀中或多或少都會生發(fā)出這種快感，在教學層面上，閱讀快感并不能僅僅停留在原始階段，它必須讓學生在這個過程中感受思維和生命的拔節(jié)。

于是如何有效地挑起和拓展學生思維，便成了我課前思考的重點。我預設了“真撞假撞、真拼假拼、真和假和”三個選擇性的思辨題激活思維，實踐證明是有效的。特別是學習第二和第三個故事時，讓聽故事的學生猜猜老師可能會提一個什么問題，學生的思維獲得一個巨大的發(fā)展空間。一個學生就發(fā)現了“廉頗為什么是‘負荊請罪’，而不是穿好衣服帶上禮物去請罪？”的問題，這個問題比我預設的“真和假和”更富有挑戰(zhàn)性。順著這樣的思路，大家就發(fā)現了廉頗耿直的武將風格和藺相如文臣的胸襟與智慧，發(fā)現了“完璧歸趙”是“和的開始”，“澠池相會”是“和的力量”，“負荊請罪”是“和的真誠”，跳出了從“不和“到“和“的機械思維模式，學生的思維觸角延伸到了新奇的地方，真正獲得了思維拔節(jié)的閱讀快感。

沒有思維發(fā)展的閱讀快感是膚淺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有了思維的發(fā)展，就必然會伴隨閱讀快感。過去那種設計大量習題，把孩子帶過來牽過去的思維體操訓練課，是不會產生閱讀快感的。所以，只有讓學生的思維和語言融入一個富有生命活力的文化場域之中，才能產生超越“機械操練”和“膚淺快感”的閱讀享受。

《將相和》是一個有豐富文化內涵的歷史故事，對待這樣的作品，切忌把完整的故事切割開，然后用一個個片斷求證一個個觀點。我們必須讓孩子在清楚文本細節(jié)的基礎上發(fā)現他們自己能夠發(fā)現的風景。所以，我讓孩子們以講述故事的方式通讀全文，在鮮活的歷史故事中思考人物的言行；隨后通過還原故事全貌，理清人物的關系和故事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最后在“和”的主題探尋中，認識文章結構和中心，品味歷史人物的個性品質。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浸泡在悠久的民族歷史文化之中。當孩子們發(fā)現了藺相如的機智勇敢和顧全大局，當他們在“完璧歸趙”和“澠池相會”故事中深刻地體會到了“將相和”的意義時，與其說是他們發(fā)現和理解了人物的思想、文本的內涵，不如說是他們通過閱讀發(fā)現了自我——伴隨人性的復蘇，那在生命中蘊藏的“和”的種子迸裂脆響。我并沒有過多地“渲染”和“文化”，并沒有游離于文字之外進行文化內容的大量拓展，但最終還是將學生帶進了一個豐富可感的歷史文化世界。因為文化是不需要布道的，讓孩子真正親近文字、親近閱讀，便是喚醒了隱藏在孩子生命中的文化基因——“和”的理念已經在他們的心靈深處萌芽了。我想，對孩子來說，這也是一種閱讀的深層快感。

文字是一堵墻，也可能是一扇窗。文字的世界，遠比我們眼前的世界要美妙、要豐富。我們的閱讀課堂，不是缺乏美，而是缺少“發(fā)現美”的眼睛。

課結束了，但開啟的“閱讀發(fā)現之門”沒有關閉，孩子們一定還會發(fā)現“趙王的故事”，還要探尋趙國最終是如何被秦國滅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