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教授樂嗣炳生前悉心研究民俗學,他有一個著名的學術(shù)觀點“禮失求諸野”。在這里,“禮”指禮儀風俗,“野”是鄙野之地,或邊遠少數(shù)民族聚居處。中原地區(qū)的習俗失傳了,也許能在邊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找回來。樂先生以“家”字為例,“宀”(寶蓋頭)下面拴著“豕”(一頭豬)。屋頂下有一頭豬,說明這里已有家庭副業(yè)了,像個家了。如今中原地區(qū)誰家屋頂下拴頭豬呢?但如果,你到云南傣族吊腳樓(竹樓)去看看,上層住人,下層真拴著一頭豬。
樂先生還舉了一個有關(guān)飲食的例子:中國人古代吃飯不用筷子,用的是什么呢?爹娘給的“五爪金龍”——手。何以見得?據(jù)《左傳·宣公四年》記載:“楚人獻黿于鄭靈公。公子宋與子家將見,子公之食指動,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及食大夫黿,召子公而弗與也。子公怒,染指於鼎,嘗之而出?!边@段話說的是,戰(zhàn)國時鄭國的公子宋(即“子公”)有特異功能,即在品嘗“異味”(好東西或沒嘗過的)前,會“食指大動”。為什么呢,因為按當時的食俗,從大拇指算起,第二指是用來“刮”一點羹來嘗味的,故又將第二指稱為“食指”。鄭靈公得到一只大黿,大夫們都能分一杯羹,因為子公夸口說自己有特異功能,未卜先知,鄭靈公偏不給他吃。子公氣得用食指在鼎里刮一點羹來品嘗。
孔子在祭父時,發(fā)現(xiàn)子路用手指拈一點飯粒,放進嘴里??鬃訉Υ伺郧脗?cè)擊,假借先人托夢追問緣由。子路解釋說,飯粒沾上了灰塵,他將被污染的飯吃掉,以免對祖宗不敬。我們不排除商紂王時已有“象箸(象牙筷)”,但至少到春秋、戰(zhàn)國,筷子尚未普遍使用,許多人只得用手抓、刮。
今天哪里還有這一習俗呢?中原地區(qū)自然是少見了,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有,那就是令人饞涎欲滴的“抓飯”。維吾爾族人吃“抓飯”并不是用“五爪金龍”一把抓,而是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撮”食。抓飯用羊油燒,內(nèi)有羊肉、葡萄干、胡蘿卜等,鮮香可口。當然,飯前必須用“波斯壺”中滴出的水凈手。有趣的是,《基督山伯爵》中提到的伯爵在君士坦丁堡(即今伊斯坦布爾)吃到抓飯。翻譯家蔣學模先生為之解釋:原文讀音近似“波羅”。據(jù)考證,這便是古食“畢羅”的音變。唐朝都城長安曾有韓約能開的小吃店,供應櫻桃畢羅,想必是用蜜餞櫻桃做“澆頭”的抓飯。曾有人對“畢羅”進行多方猜測,我也曾懷疑其為米、面摻和的“燒麥”。想不到《基督山伯爵》一個小小的注解,解決了烹飪研究爭論不休的大問題,真是“禮失求諸野”呀!
“禮失求諸野”并非個別現(xiàn)象。《禮記》中記載了一種美食叫“蚳醢”(音“遲?!保聪伮厌u?,F(xiàn)在中原人多不敢吃了,可在泰國,擺夷族喜食“薩黑木松”,即用糯米粑粑包著蟻卵醬。當然,這“野”也是夠遠的了,到了國門之外。前些年去泰國清邁旅游,地接導游告訴我:“這東西有的,但保質(zhì)期極短,到時你乘飛機過來吃也來不及?!毕氩坏綆讉€月后,拉祜族歌唱家娜海覓到了蟻卵醬后,空運到上海,讓她女兒李娜娜(餐廳“拉祜娜”老板)打電話請我去吃,包在飯團中,一口咬下去,酸得打激靈,但隨即就是鮮得要命。
華夏民族是一個鼎食民族,從發(fā)明陶鼎,演變?yōu)殂~鼎,又進化到鐵鼎,前后竟有六七千年的歷史。究其功能有炊器、餐具(列鼎而食)、禮器(鐫字作為權(quán)力象征)、刑具(鼎烹)等,我曾詳細解讀,這里不再贅述。比鼎更古老的烹器是石鍋,那烹法也叫“石烹”。古到什么程度?比新石器時代——陶器的出現(xiàn)還早,屬舊石器時代。因為沒有其他炊器,只好用天然石器,簡單加工后用以烹飪。使用時,將石塊燒紅,再用來間接加熱食物,這就是“石烹”。據(jù)《禮記》等史料記載,先民在發(fā)明了火,結(jié)束了“茹毛飲血”生活之后,“修火之利,以炮、以燔、以炙,以為醴酪”。《古史考》也說:“神龍時,民食谷,釋米加燒石上而食之?!边@叫“燔黍”演變而來,大有“石烹”的遺風。它的制法是:將洗凈的小鵝卵石放在平鍋里,在火上加熱;再將加好調(diào)料的面坯放在石子上,最后在面坯上加一層燒熱的石子焙烙而成。用石烹法烙餅,傳熱比較均勻,既不易焦糊,又可以熟透。這種餅如今叫“石子饃”,油酥咸香,味美可口。山東還有一種夾肉食用的大餅(狀如羌餅),也是放在石鏊中烙熟。“石烹”的遺跡還有“石頭火鍋”、“石板燒”。還有過年炒花生,放在鍋內(nèi)用砂子炒,也是用石子(砂子可視為細小的石子)作為傳熱介質(zhì)。糖炒栗子也是同例。廣東的客家名食“東江鹽焗雞”是將潔凈的嫩雞用油紙包好,埋在炒紅的鹽(可視作小石子)中焗熟。如今廚房里有這么多先進烹器,為什么還要用古老的石烹法?我以為一是發(fā)懷古之幽思,二是因為石烹法導熱均勻,味道更好。
在“調(diào)”的方面,也有“禮失求諸野”的現(xiàn)象存在。比如,古代食俗是南咸北甜。春秋時吳王夫差伐越班師后,一直想念南方的咸魚鲞,實在饞不過,派人到海邊抓了個漁夫來,專門做魚鲞供他享受。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北方人嗜甜,南方的官員向皇帝進貢蝤蛑(梭子蟹),都要用糖和蜜腌漬過才能獻上。如今各地口味可不是這樣了?!澳咸鸨毕獭笔谴蠹业墓沧R。然這“禮失”也是可以“求諸野”的,如浙東寧波等地居民的口味咸得可以,蝦醬、蟹糊、黃泥螺、咸魚鲞,哪一樣不咸?而黃河流域至今還有一道“糖醋黃河鯉魚”非極甜不可。這些都是古代居民“南咸北甜”口味的活化石,確實是“禮失求諸野”。
中國的飲食文化博大精深,我們在贊嘆祖先勤勞、智慧的同時,有否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有跡可覓,有規(guī)可尋的?明白了“禮失求諸野”的道理,自可檢索歷史上的美食、食俗及其發(fā)展變化,當然也可暢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