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1954年生。1970年開始寫作。著有詩集、散文集20余種,獲得過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現(xiàn)為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正是一個個王元箓,前仆后繼,使敦煌香火不斷。正是王元箓式的獻身,保管著古敦煌……斯坦因知道,王元箓堅持的世界觀固若金湯,無法摧毀,只能利用。斯坦因的“取經(jīng)”讓這些通靈的經(jīng)文從神器變成博物文件,作為文明標本死去……無數(shù)匿名于沙漠的工匠藝人創(chuàng)造了敦煌。他們像恒河沙數(shù)一樣,風(fēng)將他們吹去,他們又從別處回來。
當宗教式微,敦煌這個千年前就完成了的偉大高峰才水落石出。
“歷時千年,包含魏、隋、唐、五代、宋、元凡六個大的時期,內(nèi)容除大乘佛教的傳說外,山水臺閣、人物車馬、花鳥圖案、塑像之類,無一不備,真是天造地設(shè)唯一無二的藝術(shù)博物館。”(向達)
但是,這個偉大的博物館并非起于一個深謀遠慮的宏偉計劃,道法自然,這場在沙漠深處如喜馬拉雅般崛起的中國藝術(shù)活動一直自生自滅。誰有能力供養(yǎng)匠人,誰就可以前來開鑿洞窟。這一代人的窟倒塌了,另一代人的窟再次開始。最后,只有那些最堅固、最美麗的窟能穿越時間。穿越時間就是在時間中匿名,匿名于萬物之中。道法自然,就要順應(yīng)時間。在唐的輝煌之后,敦煌一日日走向匿名。匠人們創(chuàng)造的敦煌道法自然又超越自然,超越自然又“復(fù)得返自然”。敦煌不是虛名,而是存在。存在就是能夠成為自己,秋天成為秋天,河流成為河流,敦煌成為敦煌,然后又回到萬物,周而復(fù)始。
1907年春天的浩劫
1907年3月12日,當那個用幾匹駱駝馱著盛著飲用水的馬口鐵水箱、測量儀器、照相機等輜重,在沙漠中疲于奔命的英國人斯坦因來到敦煌的時候,“看守”它的是一個名叫王元箓的道士。在斯坦因看來,這位“膽小怕事、還不時流露出一種令人討厭的狡猾的表情”的“阿Q式保管員”與偉大的敦煌博物館極不相稱,一只螞蟻看守著一頭大象。但是,王元箓確實在保管敦煌,他被當?shù)厝私凶觥巴醢⑵小薄M踉偸降谋9茉谥袊呀?jīng)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他不過是依據(jù)傳統(tǒng),模仿前輩,也在敦煌主持了一個窟的塑建。正是一個又一個的王元箓,前仆后繼,使敦煌香火不斷。正是王元箓式的獻身,保管著古敦煌。敦煌從來不是博物館,它是不朽的神龕啊!
斯坦因很看不上王元箓修建的窟,就藝術(shù)價值來說,它完全不能與過去時代的窟相提并論。王道士那個窟里的塑像我也看了,呆板僵硬,因為過于誠惶誠恐。如果王元箓是美術(shù)系大學(xué)生,他絕不敢在敦煌面前輕舉妄動。但是,王元箓是一個信徒。對于信徒來說,為神造像只在于虔誠的程度。不存在好壞,“不好”的神像誰敢造?誰又造過?。≈挥鞋F(xiàn)代人能分辨神像的好壞,在古典時代,藝術(shù)的是非不在美學(xué)上,只在于內(nèi)心看不見的靈犀是否天真、誠實。敦煌的誕生和持續(xù)首先是虔誠,狂熱的宗教熱情導(dǎo)致了偉大的藝術(shù),敦煌并不是倫勃朗先生的客戶訂單,匠人們絕不會左眼瞟著顏料,右眼瞟著卡塞爾雙年展策劃人,褻瀆神的時代還很遙遠。落日下,敦煌像沙漠一樣燦爛,似乎正坦然迎接沙漠的吞噬。匠人們在匿名中創(chuàng)造著偉大的作品,這些作品從來沒有觀眾,沒有媒體,只有信徒。
直到西方人到來,敦煌與世界的關(guān)系才改變了。敦煌不再是神龕、神器、 神的匿名寓所,而是博物館的價值連城之物。斯坦因絕不會對敦煌誠惶誠恐、頂禮膜拜,但他也欣喜若狂,對于他來說,敦煌是一只就要不幸被流沙吞噬的大金柜。
斯坦因設(shè)下的騙局
如果不是斯坦因,世界永遠不會知道中國道士王元箓。
斯坦因名垂青史,被西方視為偉大人物“同時代人當中一位集學(xué)者、探險家、考古學(xué)家和地理學(xué)家于一身的最偉大的人物”(歐文·拉鐵摩爾),他看見的敦煌是大英博物館未來的一部分。
史家對王元箓頗有微詞,他被暗示成一個貪圖小便宜而使偉大文物流失的罪人。敦煌道士王元箓完全沒有博物館的概念。他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王元箓不知道博物館,迎神容易送神難,敦煌屬于神,誰會動它?誰又敢動它?往昔時代的滅佛,滅的只是神的在場,誰能滅神?神靈像萬物一樣自生自滅。自生自滅,也是神在世或者隱匿的方式。王元箓其實是一個匿名者,像千千萬萬的善男信女一樣,他僅僅是在為自己的一生追求一個善果,為此他清貧而虔誠。斯坦因發(fā)現(xiàn),用金錢或者考古學(xué)、博物館來說服王元箓是無效的。史家將這一點說成是王元箓的無知愚昧,而在我看來,這是世界觀的不同。偉人斯坦因無法改變小人物王元箓的世界觀,于是他玩小聰明,導(dǎo)演了一出騙局,他說服王元箓將敦煌手卷賣給他的理由不是一個博物館理由,而是一個良心、道德感和宗教虔誠上的理由。
斯坦因知道,王元箓堅持的世界觀固若金湯,無法摧毀,只能利用?!八?,如果他對王元箓提到大多數(shù)中國人熱愛的護法圣徒玄奘的名字,也許會觸動王的感情?!薄肮唬?jīng)他一提,道士的眼睛就立即放光了?!逼鋵嵥固挂蛲耆珶o視王元箓的世界觀,還視這種世界觀為愚昧、落后。他誘使王元箓相信自己就是一個當代的西方玄奘,負有讓敦煌手卷重歸印度的使命。斯坦因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告訴王元箓他是如何地熱愛玄奘,“追隨他的足跡,跋涉萬里,越過杳無人跡的高山和荒漠……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到達玄奘去過的寺院?!笔堑?,探險家斯坦因吃了不少苦頭,但他沒有告訴王道士的是,他的“取經(jīng)”將讓這些通靈的經(jīng)文在博物館中從神器變成博物文件,作為文明標本死去。事實上,斯坦因騙取的敦煌經(jīng)卷后來在大英博物館里的命運正是塵封,而玄奘取經(jīng)卻是要使這些經(jīng)卷在大地上傳播,在人間活起來。
超越宗教的圣敦煌
斷碣賦碑,都付予蒼煙落照。無數(shù)自以為是的瘋狂造像以及對它們的物化都已經(jīng)被時間之沙吞沒,萬有歸一,都是恒河沙數(shù)。印度犍陀羅的佛龕,如今只有些殘片,佛教后來在印度不傳,宗教式微了,附著于它的一切也煙消云散。盡管從前的激情也許超過敦煌,但在印度,沒有留下“敦煌”這種東西。莫高窟獨立于瀚海。
敦煌起源于宗教的激情,如果只是教條主義,那么早期匠人的頂禮膜拜已經(jīng)完美。但是,敦煌的創(chuàng)造并沒有到亦步亦趨為止。與其說敦煌那些匿名的作者是一批藝術(shù)家、工匠,不如說他們是文人。這些偉大的文人創(chuàng)造了“敦煌”這種東西,曹衣出水,敦煌超越了它的宗教起源,超越了它的實用性。
敦煌乃是最后的、終極的。敦煌,文教之圣地也。那些佛教徒,那些匿名于狂沙的偉大藝人創(chuàng)造了超越宗教的東西——圣敦煌。
人們穿越沙漠來到敦煌,頂禮膜拜的是圣泥塑、圣壁畫、圣鐵線描、圣蘭葉描、圣中鋒、圣鈷藍、圣土紅、圣朱砂、圣赭石、圣鐵紅、圣雄黃、圣湖綠、圣石青、圣石綠、圣鐵黑、圣泥金、圣磚、圣竹簡、圣書、圣吳帶當風(fēng)、圣曹衣出水、圣第45窟、圣第154窟、圣第99窟……
圣敦煌。
無數(shù)匿名于沙漠的工匠藝人創(chuàng)造了敦煌。他們像恒河沙數(shù)一樣,環(huán)繞著自己的作品,風(fēng)將他們吹去,他們又從別處回來。
入夜,敦煌的天空滿天星子,一顆顆旋轉(zhuǎn)著,就像被解放的沙子。下面,黑暗里,莫高窟在黑暗里,就像一個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