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
1964年生于四川,畢業(yè)于四川大學外文系,“第三代”詩人代表之一。2000年獲《作家》雜志詩歌獎;2011年獲“第三屆天問詩人獎”。出版有個人詩集《逝者如斯》(2003)、《水銀瀉地的時候》(2011)、德漢雙語詩集《歸園》(Zurück in die G?rten,德譯 :顧彬,2012)、《江南》(2013)。
福夕湖不大,湖面呈綠玉色,野鴨暢游,水波不興,很是寧靜,湖邊有莫扎特的故居,據(jù)說莫扎特當年最喜歡的就是這里……一座廢棄的古堡,衰頹的城墻和塔樓,依稀能想象出當年的氣勢,不覺有人世代謝,往來古今之感……不知是自然條件太好,還是當年奧匈帝國的遺產太豐厚,這里環(huán)境優(yōu)美,社會安寧,有點小國寡民,無為而治的意思。
從格拉茨回到薩爾茨堡,我們基本處于半休養(yǎng)狀態(tài),儼然家居的日子。如下午天氣晴好,我們就會到河邊坐坐,看看青山綠水、古堡舊城。一日忽然想到李白的兩句詩:“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覺得可以轉換成兩句新詩:“浮云落日,那夕光中/走來的是游子,還是故人。”然后又想到,現(xiàn)代漢語對古詩的翻譯一直不成功,他日如閑,或許可以按此路數(shù)試試。
周末,亞歷山大和我們前往薩爾茨堡附近的福夕湖,跟一個奧地利藝術家小聚。福夕湖不大,湖面呈綠玉色,野鴨暢游,水波不興,很是寧靜,湖邊有莫扎特的故居,據(jù)說游遍歐洲的莫扎特,當年最喜歡的就是這里。隨后我們驅車沿著湖區(qū)公路,經過圣吉爾岡湖來到格蒙德湖。這兩個湖水面寬闊,煙波渺渺,湖上帆船點點,岸邊游艇如林,沿途湖光山色,草長鳶飛,雜花遍地,猶如仙境,自然和人世結合得如此完美,難以表述。當晚住在亞歷山大外婆家,房子在格蒙德湖邊,傍晚從陽臺上望出去,連空氣都有靜謐感,好像時光佇足不走,讓人有了山水無言、生命如歌之幽思。
藝術家和古城堡
次日,我們經林茨前往多瑙河上游,約20分鐘就到了柯禮的家。家較大,二樓一間工作室堆滿了東西:大量的書,其中一些特別古舊,幾種手工印刷機器,他的部分木刻作品及模板,各種型號和各種字體的鉛字——當然是德文或其他西文字母,一格一格地排列得特別齊整,還有各種木刻刀具。一樓另一個空間,陳列著他出版的所有書籍,一些歐洲傳統(tǒng)的銅版蝕刻工具和模具,還有他創(chuàng)作的一些作家的木刻肖像。我們到的時候,他剛完成一個紅酒品牌的徽標制作,正準備參加一個展覽。此前亞歷山大告訴我,柯禮在歐洲得過很多獎,他的木刻、版畫和他做的品質極高卻非商業(yè)性的手工出版物,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可以說在某個知識或文學領域很知名。亞歷山大在北京給他做展覽的另一層意思,是希望他能對中國有更多的了解,以后多做一些中國當代文學,特別是詩歌的出版物。我和柯禮已是二度相見,感覺他單純質樸,沒有任何驕矜自大,就像我先前見到的奧地利那些做酒或做木匠的人,都有著很好的匠人心態(tài),把手上的活做好,就是生活的全部內容和價值所在,實實在在,如一棵樹或一粒莊稼的生長。
在柯禮家用過午餐,他和夫人帶我們去參觀他在瓦克森伯格城堡中的工作室。車漸漸向北往山上開,從多瑙河谷要爬升近1000米。地勢越高,視野越開闊,山川寥落,風物秀美。約三四十分鐘后,車在一個山頂小鎮(zhèn)停下來。這里已是奧地利和捷克的邊界地帶,小鎮(zhèn)的一個制高點上,有一座廢棄的古堡,衰頹的城墻和塔樓,依稀能想象出當年的格局氣勢,不覺有人世代謝,往來古今之感??露Y在城堡中有兩間房子,室內陳設非常簡單,一張床、一個書桌、一些書、幾件必需的生活用品。這是一座17世紀的建筑,體量很大,一側有個還在使用的教堂。柯禮的工作室在底樓,有點陰森,讓人想起一些哥特風格的電影場景。我們待了一會就來到外面的庭院,樹木蔥蘢,好幾種果樹都結滿了果實,自然有成熟的櫻桃,引得我們一陣狂摘。遠處,捷克的群山在天邊連綿起伏。
迷戀中國文化的奧地利人
路德維格是柯禮的合作者,他是詩人、作家、斯洛文尼亞語和法語翻譯家、編輯和出版人,在歐洲兩度獲獎。他去過中國,熱愛中國文化。談到在中國的旅行,他說到登上黃山時,山頂一片霧靄,什么也看不清,十幾分鐘后霧靄散去,一種驚人的美就出現(xiàn)在眼前,他突然悟到了中國藝術的一些本質,因此他現(xiàn)在十分迷戀中國古代山水畫。
接下來他說到自己喜歡王維和孟浩然,拿出一本德中對照的王維詩集,中間又提到莊子。路德維格現(xiàn)在一半時間在薩爾茨堡,一半時間在斯洛文尼亞,是奧托·繆勒出版社和《文學與批評》雜志的編輯。他通曉7種語言,還打算到北京學漢語。那天下午,他還談到了蘇東坡和柳宗元。他說自己一生追求自由,忠于心靈和志趣,在掙錢和寫作中,他當然選擇了后者,并用漢語說這就是“逍遙游”。
說到和柯禮一起的工作,路德維格很有熱情。他們都很看重東歐及巴爾干半島一些小國的文學,認為像捷克、匈牙利和斯洛文尼亞這樣的國家,有著一批非常好的年輕詩人,因為是小語種,不為世界所知。他們幾乎以一己之力,努力譯介和出版這樣的作品,純屬是對詩歌或某種價值的熱愛。他說他和柯禮都把多瑙河看成一條連接二十幾種語言的河流。這時我自然會想到,漢語雖是大語種,有著輝煌的歷史和文明,現(xiàn)在卻未能免于淪為小語種的命運,特別是在文學方面,令人唏噓。
我們的談話很散漫,其間他突然指著河對面半山上一座黃色房子,說當年茨威格在那里住過20年,接著又說特拉克爾的故居離這里就兩百米。特拉克爾被認為是奧地利最好的詩人,也是德語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重要詩人,其詩風憂郁陰暗,對中國詩人很有影響。路德維格說,提到薩爾茨堡,一般人都只知道莫扎特,他覺得我應該去感受另外一些氣息。
兩種文化的對照和思考
在奧地利,常常會驚訝于這個國家的美麗。除了道路和建筑,地面全是綠色的,就像一個大花園。想起兩次世界大戰(zhàn),奧地利都是戰(zhàn)敗方,不知是自然條件太好,還是當年奧匈帝國的遺產太豐厚,這個國家環(huán)境優(yōu)美,社會安寧,人民生活穩(wěn)定而有秩序,有點小國寡民,無為而治的意思,歷史似乎已終結。
回北京后,又是熙熙攘攘、熱火朝天的景象,感覺一切才開始,所有車輛都在快車道上往前沖。出人頭地是我們民族性最本質的部分,加上多年來的種種觀念作祟,讓我們對神圣的事物失去了敬畏,這一切都使這個高速發(fā)展的社會,成為了庸俗快樂和充滿欲求的世界?,F(xiàn)實中每天發(fā)生的一切,其豐富、荒謬、魔幻、匪夷所思甚至駭人聽聞的程度,超過了所有作者的想象。
在奧地利的日子,平靜、有序和美好,我卻知道這一切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們每個人都注定只屬于自己的文化和族群,而文化首先就是我們的語言、大地與飲食,而不是那些抽象的普世價值。對我而言,鄉(xiāng)愁就是漢語、老干媽辣椒醬和浸透著數(shù)千年歷史和傳說的故土。我們身體里的疾病,只能面對和接受。我們可以想著去治療和根除,卻不能讓自己活在另一個看起來完美、健康的軀體里,這是我們前世今生的宿命。從另一面看,我們的生活充滿活力與熱情,未來有著太多的變數(shù)和可能性,江湖溫暖而率性,這一切也讓人愜意。但有時安靜下來,我會想到奧地利的農民,有自己的土地和鮮花環(huán)繞的房屋,財產受到保護,享受著個人的勞動成果、生命、自足、尊嚴,內心沒有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