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天[延邊大學, 吉林 延吉 133000]
李冶與黃真伊詩歌共性比較研究
⊙李 天[延邊大學, 吉林 延吉 133000]
古代朝鮮在思想文化上一直深受中國影響,在詩歌方面尤其如此。在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中國唐代女冠詩人李季蘭與朝鮮李朝藝妓詩人黃真伊的社會背景、生活環(huán)境和思想傾向有許多相似之處,而兩者在上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極具共性。
黃真伊 李季蘭 女性詩人 唐代詩歌 朝鮮漢文詩
李冶字季蘭,中唐女詩人、女道士,與薛濤、魚玄機并稱唐代三大女詩人。女冠是中國古代一個特殊的女性群體,在一般時期內(nèi)她們往往避世清修、不染塵俗,但唐代女冠卻并不如此。因唐代社會風氣開放,封建禮教對女性的限制相對松弛,出家女冠也有較多機會參與社會生活。而道教在唐代又被奉為國教,女冠多有較好出身且受過良好教育,這也使得她們能與士大夫階層深入交往。因此唐代女冠中善作詩文者很多,且尤以李冶成就極高。
黃真伊妓名明月,又名真娘,朝鮮名妓、著名詩人,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與李梅窗齊名。在古代中國和深受儒家禮教影響的古代朝鮮,多數(shù)良家女子在社會生活、受教育程度和婚姻選擇上都會受到很大限制。藝妓這一特殊女性群體則游離于綱常禮教之外,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受“三從四德”限制,以此同時這些女性又必須對士大夫(朝鮮為兩班貴族)曲意逢迎,其中素來不乏受過極好的文化教育并能與這些文人名士唱和者,因此這一女性群體中常出現(xiàn)具有影響力的詩人,黃真伊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黃二人在身份、時代上雖有一定差異,但生活經(jīng)歷、社會背景、脾氣秉性和思想傾向都有很多相似之處,二者的詩歌創(chuàng)作尤其如此。本文擬從此入手,對李冶與黃真伊詩歌共性進行比較研究。
女性文學中對愛情的訴求與思考是最為常見題材之一。娼妓比之一般女子更為渴望穩(wěn)定的婚姻、愛情,女冠即便對愛情充滿渴望但受身份限制也常得不到滿足,故而在這兩類女子的詩作中愛情詩一向是重要內(nèi)容之一,李冶與黃真伊也不例外。在兩人的傳世作品中愛情詩都占較大比重。因為李黃二人都有著遠播的才名與清高獨立的性格,都有著與眾多文人名士交往、相愛的經(jīng)歷,且她們的愛情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所以兩人的愛情詩都以離恨別情為主色調(diào),而且在愛情詩創(chuàng)作上李黃二人的行文構(gòu)思和情感表達方式也都很相似。
如李冶《寄朱放》:
望水試登山,山高湖又闊。相思無曉夕,相望經(jīng)年月。
郁郁山木榮,綿綿野花發(fā)。別后無限情,相逢一時說。
在本詩中李冶先寫登高望水、相思極苦,繼而筆鋒轉(zhuǎn)至對登高望遠處山木郁郁、野花綿綿的描寫,以樂景襯哀情引出與朱放一別相思無限及對相逢后無限歡悅的期盼。
而黃真伊《奉別蘇判書世讓》:
月下梧桐盡,霜中野菊黃。樓高天一尺,人醉酒千觴。
流水和琴冷,梅花入笛香。明朝相別后,情與碧波長。
本詩中黃真伊先寫與蘇世讓在月下霜天、菊花開遍的場景中離別,景象頗顯凄涼。繼而又寫高樓同飲、撫琴弄笛的歡樂場面,暗用了自李清照以來以“吹梅笛怨”的典故表達凄涼心境,也屬以樂景襯哀情。最后寫對離別之后相思將如流水不絕的設(shè)想。對比可知,在描寫與戀人分別、相思時李黃二人都通過花木植物的描寫來對離愁別緒加以渲染,都采用了以樂景襯哀情的寫法,都有相聚與離別的對比,也都在最后直言相思之苦。而朱放與蘇世讓都是出身上流、為官入仕的才子名士,在封建社會的大背景下這種階層的男子與女冠或風塵女子相戀并不為世所容,李冶與黃真伊在做詩相贈時也都隱隱透出對愛情前景的擔憂,而事實上這兩段愛情也都以失敗告終。李黃二人在愛情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共性可見一斑。
另外李黃二人都常與才子名士交際應(yīng)酬,因此二人的詩作中都有與這些男子唱和的作品,這些詩作往往涉及男女交往又并非愛情詩,而且李黃二人在這類詩作中都表現(xiàn)出了高于其所處時代絕大多數(shù)女性的獨立意識。如李冶《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中“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之句記敘了好友陸羽來探望生病的自己時一起飲酒吟詩、其樂融融的場面,從中可以看出李陸二人之間真摯而純粹的友誼。在封建社會女性必須依賴男性生存,很難與男性發(fā)展為平等友誼。而由此詩可見李冶在與名士陸羽交往時,并未因婦人身份自慚形穢,并以自己出人的才學博得了陸羽的尊重并與之結(jié)下超越性別的友誼,這在中國古代社會是難能可貴的。再如黃真伊在寫給當時以君子著稱的名士碧溪守的時調(diào)《青山里碧溪水》中寫道:“青山里碧溪水,莫夸易移去,一到滄海不復(fù)還,明月滿空山,暫休且去若何”,一反古典詩詞以山喻男子、以水喻女子的傳統(tǒng),將兩班貴公子碧溪守喻為易變的流水,將身處卑污的自己喻為堅定的高山,在嘲弄碧溪守道貌岸然的同時,也表達自己對于應(yīng)酬權(quán)貴的不懈及對真正愛情的追求,其強烈的獨立意識與超越階級的平民文學傾向在以等級森嚴、男尊女卑聞名的朝鮮李朝是十分罕見的。
中國古代詩歌講究意象的運用,深受中國詩歌影響的朝鮮古代詩歌也很重視意象?!霸隆本褪窃姼柚凶畛R姷囊庀笾?,多用來寄托思念、表達孤寂、期盼團圓、渲染清幽、凸顯高潔和引起對世界、對人生的思考。而李黃二人現(xiàn)存的作品數(shù)量都不超過二十首,在這些有限的作品中,“月”都是最常見的意象,而都有專門吟詠月色或月夜抒懷的詩作(如李冶的《明月夜留別》《詠半月》)流傳于世。
而在利用“月”這一意象所要達成的效果上,李黃二人也有相似之處。在李冶著名詩作《八至》中“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一句出現(xiàn)了“月”意象,以日月雖高懸在天、明亮耀眼卻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引出對人世間夫妻關(guān)系的慨嘆。夫妻是世間最相依相親的人,但卻沒有血緣牽連只靠婚姻存續(xù)維系親密關(guān)系,因而夫妻關(guān)系也是人類社會關(guān)系中最不穩(wěn)定的。李冶身處道門卻常出入俗世,她對人世間的男歡女愛、夫妻情好是渴望而不可得的,同時李冶也以超乎尋常的冷靜態(tài)度洞悉了夫妻關(guān)系美好表象下潛藏的危急。她的慨嘆體現(xiàn)了對世俗婚姻的向往和對于男女之情的清醒認識。
比之李冶,黃真伊對于“月”的意象更為鐘情,這點從其以“明月”為自己的妓名這一點就可看出。在《詠半月》一詩中黃真伊寫道:“誰斷昆侖玉,裁成織女梳,牽牛一去后,愁擲碧空虛”,巧妙地運用了“牛郎織女”的傳說,將半月比喻為織女的昆侖玉梳。在詩中這把玉梳并充當牛郎織女間的信物,當牛郎離開后織女惆悵至極,將這把梳子拋向虛茫的長空以示意絕決。從詩中透出詩人對于愛情的渴望和因愛而生的苦痛,但織女雖然惆悵悲痛卻并未自怨自艾,反而將定情物拋向空中勇敢地面對失敗的愛情。這種意識與李冶《八至》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在“月”意象的運用上具有共性外,李黃二人詩中另一個常見的共有意象是“水”。但李黃二人雖都喜以水入詩,但卻有明顯的差異性。李冶詩歌中的“水”意象多綿遠陰柔,基本沿襲了女性詩歌以流水自況、以水流無限
寫相思情長的傳統(tǒng),如《送閻二十六赴剡縣》:
流水閶門外,孤舟日復(fù)西。
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
妾夢經(jīng)吳苑,君行到剡溪。
歸來重相訪,莫學阮郎迷。
此時首句便出現(xiàn)了“水”意象,寫情人閻伯均要遠行,詩人在閶門外的水濱送他登舟,綿綿的流水奠定了全詩離情依依、凄涼愁怨的基調(diào)。而接來下對于凄迷草色、離愁無盡的描寫和對未來只能在夢中與情人相聚的聯(lián)想無不延續(xù)了這種愁怨的情感,而最后一句更使用了劉阮入天臺的典故,寄言情人不要一去不返,也不要留戀別處不思歸來。從中可以看出李冶對于情人的依戀與不舍。
而黃真伊詩歌中的“水”意象不同于一般女性詩歌的陰柔纏綿,除前文涉及過的以“流水”比喻男子的反常用法外,黃詩中其他“水”也多強勁有力,寄托著黃真伊鮮明的獨立意識和不遜于男子的豪邁。如《樸淵瀑布》:
一派長川噴壑壟,龍湫百仞水淙淙。
飛泉倒瀉疑銀漢,怒瀑橫垂宛白虹。
雹亂霆馳彌洞府,珠春玉碎徹晴空。
游人驀道廬山勝,靦識天磨冠海東。
此詩中“長川噴壑壟”“百仞水淙淙”“飛泉倒瀉”“怒瀑橫垂”“雹亂霆”“珠春玉碎”等措辭極言樸淵瀑布之水強勁有勢、鏗鏘有力,而“徹晴空”“冠海東”等詞句更是昂揚、高邁,全詩寫水情志灑脫、志向高遠,韻脈貫通一氣呵成,異于一般女性詩歌溫柔綿軟的特性。樸淵瀑布和黃真伊同屬“松都三絕”(另一“絕”為哲學家徐敬德),黃真伊本人也正像其筆下的飛湍瀑流一樣以高潔的品格、傲世的詩才冠絕朝鮮。由此可以看出雖然李冶與黃真伊都具有比一般傳統(tǒng)婦女更為強烈的獨立意識,但黃真伊明顯比李冶更為強勢、徹底。
由前兩點可知李黃二人與一般封建社會女性相比具有十分超前的獨立意識,而在男權(quán)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下,無論女性身處何等位置比之男性都更為弱勢。而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也不可避免地在行為方式上具有男性化特征,并以此使其能更向處于強勢地位的男性角色靠攏。而李冶與黃真伊都有這方面的特點,體現(xiàn)在詩歌上就是二人都具有典型的男性化傾向。
李冶心高才傲,不愿受封建禮教束縛,在她與才俊名流交往的過程中有鮮明的向男性心態(tài)靠攏的傾向。這使得其詩作趨于男性化,詩風雄健豪放而少有脂粉氣,曾獲“置之大歷十子中,不復(fù)可辨”的贊譽,《唐詩紀事》中劉長卿更稱她為“女中詩豪”。在詩才上李冶從不遜于男子,她的男性化傾向準確地說是一種士大夫化傾向,這與李冶結(jié)交的多是這一階級的名士有關(guān)。李冶與士大夫交往不同于一般女性在依賴心理驅(qū)使下做出的攀附行為,她從一開始便抱著以文會友的姿態(tài),在與士大夫們長久的交往中李冶的生活方式、思想意識都潛移默化地顯現(xiàn)出士大夫化傾向,這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這點在其詩《恩命追人留別廣陵故人》中體現(xiàn)得很明顯,此詩寫于李冶中年時才名為皇帝所聞即將奉命赴京之前,詩中“無才多病分龍鐘,不料虛名達九重。仰愧彈冠上華發(fā),多慚拂鏡理衰容。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舊峰。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謾相逢”的詞句從對人到中年才華才得到賞識的感慨寫到對無心留戀富貴只想早歸鄉(xiāng)野的表白,全無一般女子“美人遲暮”式的感慨,而更接近于士大夫仕途長期失意后的釋然心態(tài)。而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評價李冶“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將其與名士鮑照相提并論,可見時人對李冶詩作中的士大夫化傾向已有所認識。
黃真伊在這點上與李冶有相似之處,《於于野談》中稱她為“女中之倜儻任俠者也”,小說家許筠在《惺翁時小錄》中評價其“性倜儻類男子”,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體現(xiàn)了這種特征。其詠史作品《詠松都》中“雪中前朝寺,寒鐘故國聲。南樓愁獨立,殘廊暮煙香”的詩句就是其中的代表,這首五絕從一片白茫茫雪地中破敗的古寺寫起,繼而寫在寒鐘聲中思及前朝陳史,因此悲從中來在南樓悵惘獨立,最終全詩止于對殘舊的古跡回廊與暮色中升起的縷縷香煙的寫景文字。此詩筆調(diào)深沉蒼涼頗具古意,在古今對照中將歷史與現(xiàn)實交匯在一起,沒有過多的情感描寫卻暗藏無限胸臆。這種寫法與王維“鶯為故國聲”十分相似,極具“倜儻氣”。黃真伊生活在看似穩(wěn)定平靜卻潛藏著社會危急的李氏朝鮮中前期,這一時期國家無事兩班貴族多耽于享樂,黃真伊和這些男子的交往與李冶自愿走入士大夫圈子、平等交流不同,黃真伊雖然才高傲世卻身為藝妓,陪達官貴人尋歡作樂是極為不愿卻又始終不能擺脫的命運。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中,心志高傲的黃真伊難免對這些掌握著國家命運前途卻不思進取、沉溺于紙醉金迷生活中的兩班貴族產(chǎn)生不滿與厭恨,當面對曾經(jīng)一樣繁華奢靡如今卻淪為一片荒墟的前朝遺跡時,對國家命運前途的擔憂、對肉食者的鄙夷自然油然而生。黃真伊這種憂國憂民的視野不但遠超于同時代一般女性,而且其波瀾不驚卻古意彌深的詠古詩寫作手法在格調(diào)上也高于多數(shù)的女性詩人,其詩歌的男性化傾向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中唐女冠詩人李冶與朝鮮李朝藝妓詩人黃真伊雖然國別不同、時代不同、身份地位也不甚相同,但卻有著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交友對象和人生軌跡,而且兩人同樣才華橫溢、人品高貴、性格清傲、覺醒獨立,這使得她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具有很多共性。正是這些共性使得她們美麗的身影可以穿越時空與國界交相輝映,在各自國家的文學星空中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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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天,延邊大學本科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