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涯
黑夜和黎明之間的顏色
□東涯
格拉克曾無意中說:“我偶爾度過憂郁不堪的白日。”出于涉險之人蜷縮身體的本能,我更喜歡夜晚降臨,仿佛期待——它帶給我一種錯覺:整個城池的燈火都為我而亮,所有的焦慮、孤寂、揪疼……都與我無關(guān)了。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
奧爾特加把藝術(shù)還原為一種無足輕重的游戲。我認(rèn)為,在新藝術(shù)中匪夷所思的表現(xiàn)手法更適用于生活。生活中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了,那些力不從心的黯淡,潰敗的臉,那些此地不宜久留又無處可逃的困厄,鋒利如冷月之光,仿佛稍一用力,就會逼出血來。
對我而言并非無可挽救,因?yàn)閷懽?。文學(xué)的功用性從來沒有脫離被質(zhì)疑的命運(yùn),但寫作的確具有救贖的力量。也因此,我寫了一些詩,寫得不多。
說到寫作,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我嘗試使用“糾纏”這個詞,現(xiàn)在看來并無不妥。有些緒念,從童年開始直至現(xiàn)在,都一直糾纏著我,不斷地質(zhì)疑,否定,周而復(fù)始。這是一種冷暴力,必須找到一個出口,而寫作成全了它。我寫海洋,災(zāi)難,死亡,愛的困惑,痛苦和渴望,無一不是我,無一不是他人,從中,我尋找活著的理由。
給鬼畫像,是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钪鋵?shí)什么也不是,謎底最終被揭開而已。但它又是一切。我有時會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東南方向錯落的民居。那是一片尚未被破壞的區(qū)域,泥土和植物有著原本的自由。我能夠看到輕煙,或者薄霧,從紅瓦房的屋頂裊裊升起,在清晨的光照中有著難以言喻的佛澤之美。此時,我的心靜得不可思議。我知道,不管我曾經(jīng)或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生活并沒有絕望透頂,這片刻的寧靜,溫情,這小小的安全感,就是生活給予我的回饋。
就像我的每一句詩,都是通往我心靈密室的鑰匙。我怎么會無端寫下它們?如果要追根溯源,恐懼是源泉之一。我自小生活在恐懼的情緒中。作為家族里最不受待見的丫頭片子,幼時讓我心懷恐懼的,是被冷落和拋棄。遠(yuǎn)在大連的叔叔曾搭船過來要帶走我,在極度恐慌與羞憤中,我把自己藏進(jìn)荒涼的小木屋,無邊的恐懼像海潮無休無止。這是逃避也是抗?fàn)?,我怕一旦被帶走,就會消失在海那邊?/p>
現(xiàn)在我知道,海那邊其實(shí)和這邊一樣,都是苦短人生。但那時這種恐懼強(qiáng)烈到我做什么都不能理直氣壯,我更愿意長時間地耽于自我的世界并樂此不疲,這造成我的孤獨(dú)與日俱增但不能消除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那是些天馬行空的東西,長著虛無的臉,仿佛殘缺的軀體需要通過幻想給它加上一個頭顱,而這個頭顱,正在沃蘭德的盤子里,說無用的話,眨無用的眼,流無用的淚。
我曾在經(jīng)歷愛情之后對愛情的時效性保持蔑視。愛情,本是無定性的東西,柔軟卻暗藏暴力,如螞蝗吸血,或者說像魷魚的牙齒:吃掉甜蜜的食物,露出鷹嘴般得意的牙齒。我甚至避免在作品中寫到愛情,我更愿意相信稱兄道弟的溫暖與坦蕩。如果把生活當(dāng)作藝術(shù)來對待,你會不會認(rèn)同奧爾特加的游戲之說?就像日出日落,多么平常的現(xiàn)象,有時也會令我心慌,我對不能把握的事物充滿恐懼。
大地上,豐盛繁茂中潛藏著戾氣和荒蕪,生活的空間里存在著我們不知道的什么。曾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懷疑身后有不明生物,我不敢回頭,不敢面對過往,不敢對森林大聲呼喊,甚至不敢哼一首歌,因?yàn)槟菍⒈┞段业挠薮篮涂謶?。粗略地說,我是個無神論者,聽過神鬼傳說也不過一瞬驚悚,不會真往心里去,但有些情節(jié),卻在生活中得到了驗(yàn)證。
春和景明時節(jié),我目睹一個中年男人縱火自焚。那樣歡快而明亮的火,勢不可擋,仿佛他為之背水一戰(zhàn)的命運(yùn)會因他火中的舞蹈而變得圓滿。那被火舔掉皮肉的臉上,整齊的白牙上下扣動,如一具被操控的玩偶。我意識到,我也有這樣兩排無助的牙齒,我也有難言之隱,灼膚之痛。那個人死了,或者生不如死。我知道,我和他,和市井中人一樣,都做不了火中的鳳凰。
深井里,我看見自己的衰老。前世的仇敵成為今生的愛人,前世的丫鬟成為今生的母親。我知道我虧欠了誰,井水里沉浮著真相,每次低頭都有眩暈之感。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到井邊,不敢照夜晚的鏡子;很長一段時間,我扯著傷口看與蛇有關(guān)的紀(jì)錄片:毒牙,丑陋的軀體,蛇信里伸展著小人的惡與鄙俗?,F(xiàn)在,我用手指拈起蛇蛻,它虛無縹緲。
而在更為漫長的時光中,我懷念逝去的親人。我握著他們的手,感受死亡像潮水漫過。海水冰涼,仿佛要一并帶走我的體溫。
現(xiàn)在我知道,黑暗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沒有,鏡子里除了折射什么都沒有。就像愛情,就像幻覺,就像游蕩在恐怖片里的孤魂,什么都沒有。當(dāng)然,我不是唯心主義者,我只是相信,一個人心里無憂無懼無愧天地,便沒有什么值得慌張,便敢獨(dú)自走夜路,獨(dú)自上高樓。一個人,心里有愛,有歡喜,有簡單純凈之意緒,便是值得安慰的人生。
匪夷所思的生活值得匪夷所思的表現(xiàn)手法。悼亡愛情是為了迎接愛情,解析孤獨(dú)是為了享受孤獨(dú)。山巒也懂得靜默——換言之,不懂得靜默的山巒可能不是真正的山巒。我寫困惑,寫痛苦,寫生死,只是為了越過黑暗,邁向澄明之境。我希望自己能像奧爾特加那樣出入自如,我的手法尚未嫻熟,但我已學(xué)會點(diǎn)燈,學(xué)會打鬼,學(xué)會看整個城池的燈火為我而亮。
假如你看到我滿紙灰色,請相信,那是黑夜和黎明之間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