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杰,朱 煒,尉 遲 治 平
(華中科技大學 1.中文系;2.外國語學院;武漢 430074)
漢譯佛經(jīng)中有不少梵文字母表的譯音,是研究古代漢語語音的很好的材料,但這些材料散見于佛經(jīng)中,又夾雜著許多其他內(nèi)容,尋檢利用不易。1931年,羅常培先生匯聚根本字譯文十六種、圓明字輪譯文十二種,提取字母的梵漢對音,細加排次,列為“四十九根本字諸經(jīng)譯文異同表”和“圓明字輪四十二字諸經(jīng)譯文異同表”(羅常培1931),為研究者提供了極大方便。
根本字和圓明字輪兩種字母表排次不同,圓明字輪字母依據(jù)佛理沿法輪圓周排列,而根本字則按梵語音理分組排列,更適合用于語音學的研究。我們近年來即利用根本字字母表的“五五字”譯音對唐代漢語方言展開了系列研究。
所謂“五五字”,是指梵文“體文”(輔音)按發(fā)音部位分成“舌根聲k、舌齒聲c[t?]、上咢聲?[?]、舌頭聲t、唇吻聲p”五組,每組又按發(fā)音方法各有不送氣清音、送氣清音、不送氣濁音、送氣濁音、鼻音五字。二十五字可以構(gòu)成五列五行的二維表,故稱“五五字”。根據(jù)我們的研究,“五五字”誦讀有一定的調(diào)子,第一、二、三、五字是高平調(diào),第四字是高升調(diào)。譯經(jīng)師必須選擇調(diào)值相同的漢字對音,才能使讀經(jīng)人按漢字發(fā)音能準確地還原“五五字”的誦讀調(diào)子。操不同方言的譯經(jīng)師所用對音漢字調(diào)類不同,但調(diào)值相同。因此,我們今天就可以根據(jù)“五五字”對音漢字的不同調(diào)類分析判斷譯經(jīng)師所使用的唐代漢語方言。
羅常培的表中所列唐代梵文根本字譯文共九種。其中義凈撰《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實際上是日本高楠順次郎從日釋安然《悉曇藏》卷二“十二音”和卷五“定正翻”兩節(jié)中輯出的,并非《寄歸傳》原本,自當別論;《梵字悉曇字母并釋義》的作者是日釋空海,并非中土所出,不在漢文大藏經(jīng)內(nèi),需要另行討論。其他七種依次是玄應撰《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大般涅盤經(jīng)》卷八“文字品”,地婆訶羅譯《方廣大莊嚴經(jīng)》卷四“示書品”,善無畏共一行譯《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卷六“百字成就持誦品”,不空譯《瑜伽金剛頂經(jīng)》“釋字母品”,不空譯《文殊問經(jīng)》“字母品”,智廣撰《悉曇字記》,慧琳撰《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五《大般涅盤經(jīng)音義》卷八“次辯文字功德及出生次第”。七種的“五五字”譯音分為三派。
地婆訶羅和智廣是一派,第一、二、三、五字對音漢字的調(diào)類是上聲輕,第四字是上聲重,屬于漢音八聲系統(tǒng),可以稱作智廣派。善無畏共一行、不空和慧琳是一派,第一、二、三、五字是上聲,第四字是去聲重,屬于六聲系統(tǒng),可以稱作不空派(尉遲治平2006)。所謂“輕”和“重”,就是聲調(diào)的“陰”和“陽”。
玄應是第三派。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版本復雜,文本往往有很多差異。無論何種版本,其《大般涅盤經(jīng)·文字品》的“五五字”對音漢字的聲調(diào)都沒有規(guī)則,這是因為《涅盤經(jīng)》經(jīng)歷了長期而復雜的治經(jīng),在此過程中,玄應《大般涅盤經(jīng)·文字品音義》被人根據(jù)不同的《涅盤經(jīng)》譯本加以改動,譯文和品目發(fā)生錯亂,性質(zhì)混雜,無法用來進行研究(尉遲治平2012a、2012b)。玄應原本音義后來失傳,佚文存于安然《悉曇藏》卷五《母字翻音·定正翻》中。根據(jù)安然所記,玄應第一、二、三字是平聲重,第四字是去聲輕,第五字是鼻聲母去聲,屬于吳音八聲系統(tǒng),可以稱作玄應派。(尉遲治平、朱煒2011)
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曾改訂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的反切,二者相關(guān)反切的聲調(diào)的對應關(guān)系與“五五字”譯音反映的情況完全一致(尉遲治平2013),這對我們根據(jù)《悉曇藏》所錄《涅盤經(jīng)·文字品》判定玄應派為吳音八聲是有力的支持。我們還討論過隋阇那崛多和唐玄奘譯音的聲調(diào)對應關(guān)系。阇那崛多譯音反映的是長安方言(尉遲治平1982、1984),玄奘譯音反映的是洛陽方言(施向東1983)。阇那崛多所譯《添品妙法蓮華經(jīng)》卷六“陀羅尼品”,后來玄奘加以重譯,載入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妙法蓮華經(jīng)·陀羅尼品》。所謂“陀羅尼”,是梵文Dhāra?ī的音譯,意譯為“總持”,此處指咒語。陀羅尼的音譯是梵漢對音的最好的研究材料(尉遲治平2000),能真實地還原古代漢語的語音。近幾十年來,發(fā)現(xiàn)了四十幾種《妙法蓮華經(jīng)》的梵文原本,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依據(jù)。對于《法華經(jīng)·陀羅尼品》的梵咒的同一個音節(jié),阇那崛多和玄奘的譯音用字如果調(diào)類不同,就組成對應字對,構(gòu)成一個聲調(diào)對應關(guān)系,多個相同的聲調(diào)對應關(guān)系合為一個聲調(diào)對應類,共五類,同類的對應字對的譯音字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這五種聲調(diào)對應類,只有按六聲和吳音八聲的對應,五對對應聲調(diào)才全都調(diào)值相同。這些聲調(diào)對應字對數(shù)量眾多,而且涉及平、上、去、入四聲,說明這種關(guān)系是聲調(diào)系統(tǒng)的對應(尉遲治平2015)。這些研究涉及不同的佛經(jīng)和不同的譯經(jīng)師,使用了反切、梵咒和“五五字”等不同的譯音材料,考察的結(jié)果彼此若合符契,足證我們對玄應派性質(zhì)的判定可以成立。玄應、智廣和不空三派“五五字”譯音的比較見下表:
表中三派譯音字的調(diào)值是根據(jù)我們《日本悉曇家所傳古漢語調(diào)值》一文,文章列表展現(xiàn)了四聲、表、金、六聲、正、聰、漢音八聲和吳音八聲共八種古代漢語聲調(diào)系統(tǒng)的調(diào)類和調(diào)值(尉遲治平1986)。下面是與本文討論內(nèi)容相關(guān)的部分:原表吳音八聲如同另兩種聲調(diào)系統(tǒng)一樣次濁歸輕,本表根據(jù)玄奘的譯音改訂為次濁歸重(尉遲治平2015)。
本文在以上研究的基礎(chǔ)上,討論我們還一直沒有討論的空海的“五五字”譯音。
如果從羅常培“四十九根本字諸經(jīng)譯文異同表”觀察,空海的譯文與不空的兩種譯文幾乎完全相同??蘸7顒热胩剖窃谌毡净肝涮旎恃託v二十三年(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而不空早在唐代宗大歷九年(774)即已圓寂,這不免使人懷疑空海之譯文是從不空的著作中抄錄而來,并非在唐親受所學,沒有實際語音基礎(chǔ)。當然情況并非如此,根據(jù)我們考證,空海的悉曇知識是由不空的高足惠果所傳,空海與不空確有師承關(guān)系。根據(jù)日釋成尊《真言付法纂要抄》所載,依真言宗的法系,不空為第六祖,而空海是八祖,他們之間是七祖惠果,三代付法,佛學一脈相承。
關(guān)于惠果的事跡,在中土文獻罕有記載,多見于日本的佛籍,讀者可以參閱空?!侗檎瞻l(fā)揮性靈集》卷二《大唐神都青龍寺故三朝國師灌頂阿阇黎惠果和尚之碑》和惠果另一位佚名弟子所撰《大唐青龍寺三朝供奉大德行狀》,本文不再贅述。下面是空海本人的記述,見空海所撰《御請來目錄》。卷首《上新請來經(jīng)等目錄表》說:
入唐學法沙門空海言:空海以去延歷二十三年,銜命留學之末,問津萬里之外。其年臘月得到長安。二十四年二月十日,準勅配住西明寺。爰則周游諸寺,訪擇師依。幸遇青龍寺灌頂阿阇梨法號惠果和尚以為師主,其大德則大興善寺大廣智不空三藏之付法弟子也。
“阿阇梨付囑物”一節(jié)列舉惠果交付空海的傳法信物,并敘述師承關(guān)系,說:
右八種物等,本是金剛智阿阇梨從南天竺國持來,轉(zhuǎn)付大廣智阿阇梨,廣智三藏又轉(zhuǎn)與青龍阿阇梨,青龍和尚又轉(zhuǎn)賜空海。斯乃傳法之印信,萬生之歸依者也。
“阿阇梨”為梵文ācārya的音譯,意譯為“軌范師”,多用作對高僧的敬稱;“大廣智”為不空的賜號;“青龍阿阇梨”、“青龍和尚”指惠果,因其駐長安青龍寺,故稱。在“新譯經(jīng)”一節(jié)空海又追溯不空以上的世系說:
昔金剛薩埵親受遍照如來。數(shù)百歲后授龍猛菩薩,龍猛菩薩授龍智阿阇梨,龍智阿阇梨授金剛智阿阇梨。
按《真言付法纂要抄》的說法,遍照如來、金剛薩埵、龍猛、龍智、金剛智為天竺五祖,至六祖不空始傳大唐,應該源自空海此說?,F(xiàn)代學者認為金剛智、善無畏和不空合稱“開元三大士”,他們先后來華弘傳密法,才創(chuàng)立中國本土佛教宗派“唐密”,這與空海所說真言付法世系大致相合。在“阿阇梨付囑物”一節(jié)中,空海詳細記述了他得秘密付法的過程:
和向乍見含笑,喜歡告曰:“我先知汝來,相待久矣。今日相見,大好大好。報命欲竭,無人付法。必須速辨香花入灌頂,速辨香花入灌頂壇?!薄蜕懈嬖唬骸拔嵛赭佚Y之時,初見三藏。三藏一目之后,偏憐如子。入內(nèi)歸寺,如影不離。竊告之曰:‘汝有密藏之器,努力努力?!瘍刹看蠓?、秘密印契,因是學得矣。自余弟子,若道若俗,或?qū)W一部大法,或得一尊一契,不得兼貫。欲報岳瀆,昊天罔極。如今此土緣盡,不能久住。宜此兩部大曼荼羅,一百余部金剛乘法,及三藏轉(zhuǎn)付之物,并供養(yǎng)具等,請歸本鄉(xiāng),流轉(zhuǎn)海內(nèi)。纔見汝來,恐命不足,今則授法有在,經(jīng)像功畢,早歸鄉(xiāng)國,以奉國家,流布天下,增蒼生福。然則四海泰,萬人樂,是則報佛恩,報師德,為國忠也,于家孝也。義明供奉此處而傳,汝其行矣。傳之東國,努力努力。”付法殷懃,遺誨亦畢。
在惠果的一再催促下,空海攜其“付囑物”回國,在日本創(chuàng)立真言宗??蘸:突莨慕煌?,本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也是日本佛學史上的一件大事,但惠果以為唐土緣盡,無人付法,將印信秘傳異國,以致密法東流,從此“東密”大盛,而“唐密”衰微,蓋肇于此。所以這些事情在中土文獻罕有記載,其原因也就不難理解了。我們只有撥開歷史迷霧,厘清空海的學術(shù)淵源,才能正確理解他的根本字譯文的性質(zhì)。
悉曇乃口耳之學,非目治苦讀所能精,從不空起,空海一支便重視梵文的學習,精于悉曇聲明之學。《宋高僧傳》卷一“譯經(jīng)篇第一”《唐京兆大興善寺不空傳》說:
(不空)年十五師事金剛智三藏。初導以梵本悉曇章及聲明論,浹旬已通徹矣。師大異之?!O異國書語,師之飜經(jīng)常令共譯。凡學聲明論,一紀之功,六月而畢。
于此可以想見不空在語言方面的天份?!墩嫜愿斗ㄗ胍穭t說不空向惠果口授“梵本之《金剛頂瑜伽經(jīng)》,并《大日經(jīng)》等?!边@兩種梵經(jīng)中都有關(guān)于四十九根本字的說解。這些也是空海從惠果所學的重要內(nèi)容:“金剛頂瑜伽五部真言密契,相續(xù)而受,梵字梵贊,間以學之?!?/p>
空?!队垇砟夸洝匪洀那帻埶禄莨幷垇矸鸾?jīng),“梵字”部分有:
梵字《悉曇章》一卷
“論疏章等”部分有:
《悉曇字記》一卷
《悉曇釋》一卷
“新譯經(jīng)”部分有:
《瑜伽金剛頂經(jīng)釋字母品》一卷(二紙)
《文殊問字母品》一卷(三紙)
《華嚴入法界品四十二字觀門》一卷(六紙)
《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頓證毘盧遮那字輪瑜伽儀軌》一卷
四種都是不空所譯,前兩種屬根本字系統(tǒng),后兩種即《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四十二字觀門》和《大方廣佛花嚴經(jīng)入法界品頓證毘盧遮那法身字輪瑜伽儀軌》,屬圓明字輪系統(tǒng)。
通過上面爬梳所得的各種材料,我們可以推斷:空海是不空嫡系再傳付法弟子,與不空有著很深的學術(shù)淵源,其根本字知識得自師傳口授,當然會相符若契,應該具有實際語音基礎(chǔ)。
羅常培表中所列空海根本字譯文,采自空海所撰《梵字悉曇字母并釋義》,其“五五字”譯音用字雖與不空相同,但是注文卻有差別,不合規(guī)則。我們可以使用日釋安然所記空海的譯音來進行比較。
安然著有《悉曇藏》八卷,據(jù)日本入唐求法僧帶回的大量文獻(可參閱安然《諸阿阇梨真言密教部類總錄》著錄的經(jīng)目),集其大成,為日本悉曇學的奠基之作。安然《悉曇藏序》闡述其撰作宗旨和體例說:
捃拾印度、斯那、扶桑之群解,陶甄梵國、漢地、吳人之眾音。茍采祖述祖承之正文,非敢穿鑿穿削之自作。凡厥引正本文,皆注云“文”;引取意文,皆注云“抄”;開暢文意,皆云“此中”;添足自意,皆云“今見”;復其校定錯文,并云“候賢”;削正誤字,并云“可作”;意義未盡,并云“審詳”;文字闕缺,并云“脫落”。亦復非但會釋記疏,以斷是非;實亦對校梵漢,以定合不。
其書注重引入漢語音韻學,利用當時日本人熟悉的唐代漢語語音作為媒介,來分析討論印度語音,幫助僧眾學習梵文,開日本悉曇學一代新風,是研究梵漢對音的絕好材料。書中涉及大量印、中、日的文獻,征引富而態(tài)度嚴謹,并制定完善體例,注明引用的完闕,區(qū)別引文的不同性質(zhì)。根據(jù)我們的經(jīng)驗,安然此言非虛,引用文獻忠于原文,可以信賴。
安然所學悉曇共有四家音?!断也亍肪砦濉澳缸址粢弧ざㄕ闭f:
安然所學四音不同。寶月三藏南天之音,宗叡和上中天之音。難陀三藏之傳、空海和上之傳,有口受,難戴文書。
可見安然所學空海音得自口授,足可采信。
安然在《悉曇藏》卷五“母字翻音二·定異音”分別列舉了他所學的四家音,本文所用即此節(jié)“空海和上”部分的文本,并參校以“母字翻音一·定正翻”的“空海《悉曇釋義》”。另外,日釋玄昭《悉曇略記》“母字眾本門”,日釋凈嚴《悉曇三密鈔》卷上末“明對注·初明五句字對注”也列有空海譯音注文,也可參考。
下表中,“空?!奔窗踩凰浛蘸Wg文;“釋義”為羅常培表所列空海譯文,并校以《梵字悉曇字母并釋義》,校正處不再注明;“瑜伽”為不空譯《瑜伽金剛頂經(jīng)》“釋字母品”;“文殊”為不空譯《文殊問經(jīng)》“字母品第十四”。
“空海”原伽(鼻聲呼)、仰(去,長呼),“伽”字全濁陰聲韻,不應注“鼻聲呼”?!断也亍ざㄕ纷鳎嘿ぃㄈィ?、仰(鼻聲呼);《悉曇略記》作:伽(去,長呼)、仰(鼻呼);《悉曇三密鈔》作:伽(去,引)、仰(鼻聲呼),據(jù)正。又,贊,原無注“去”?!断也亍ざㄕ纷鳎横A(去聲);《悉曇三密鈔》作“鄼(去)”,據(jù)補。又,咤,“咤”原作“咤”,與咤重,各本皆如此。據(jù)“釋義”、“瑜伽”、“文殊”改。又,拏反語“陀爽反”,下字原為“夾”?!断也亍ざㄕ?、《悉曇略記》、《悉曇三密鈔》俱作“爽”,“夾”顯然為“爽”之形訛,故正。
比較表中四種譯文,安然所記空海音,第一、二、三、五字為上聲,第四字為去聲,規(guī)則嚴整。《梵字悉曇字母并釋義》的“五五字”對音,第三字和第四字或為上聲,或為去聲,完全沒有規(guī)則,顯然文字有誤。不空的兩種譯文所注聲調(diào)或有或無,不如安然所記空海音那樣規(guī)則高度整齊。從文本觀察,安然所記空海音也與不空有區(qū)別。根據(jù)這幾點,我們完全有把握說空海的四十九根本字譯文與不空有淵源關(guān)系,但絕對不是抄襲或沿用祖師著作。
下面我們所說的“空海音”,就是指安然所記的空海音。
從“五五字”譯音看,空海無疑屬于不空派,其聲調(diào)系統(tǒng)屬六聲家。
不空是北天竺人,但悉曇家認為不空所用為中天音(《悉曇三密鈔》卷上本“《大日》相承者”),其譯音反映的是唐代長安方言(劉廣和1984)??蘸J侵刑煲簦ā断衣杂洝贰澳缸直姳鹃T”、日釋明覺《悉曇要訣》卷一、《悉曇三密鈔》卷上本),惠果是京兆府萬年縣歸明鄉(xiāng)(今屬陜西長安縣)人(《大唐青龍寺三朝供奉大德行狀》),空海音的基礎(chǔ)也應該是長安方言。
安然《悉曇藏序》說:
大唐吳、漢二音,天竺中、邊別音。中天之音多用漢音少用吳音,南天之音多用吳音少用漢音,北天多用漢音少用吳音。
據(jù)此,空海和不空音,或者說不空派的譯音反映的長安方言,就是唐代所謂的“漢音”。
安然在《悉曇藏》卷五“母字翻音二·定異音”中指出,漢音和吳音最重要的區(qū)別之一,是“五五字”第五字的對音:
然而檢諸翻音,中天多用漢音少用吳音,若呼五句各第五字如空點響;北天多用漢音少用吳音,若呼五句各第五字如阿字響;南天多用吳音少用漢音;若呼五句各第五字如阿字響。此事最要,特可審詳。
梵文“五句各第五字”是鼻音,印度南天竺讀“阿字響”,即其韻(元音)是阿字(a)。唐人所說“吳音”指洛陽音或《切韻》音(尉遲治平、朱煒2011;尉遲治平2011),其果、假兩攝元音是a,次濁鼻聲母字正好可以對譯印度南天竺“五句各第五字”,所以說“南天多用吳音少用漢音”。中天竺第五字的韻讀“空點響”(a?)或(a?)。所謂“空點響”,是將圓點?或仰月之形加在梵字之上,發(fā)鼻化元音。
從安然的表述看,空海、不空或者說“不空派”,正是用“漢音”對譯“中天”音。梵文第五字用陽、唐韻鼻聲母字對音,如(?)仰(疑)、(?)娘(日)、(n)曩(泥)、(m)莽(明),有時還要加注“鼻聲呼”強調(diào)聲母是鼻音。另外(?)拏(娘),“拏”是陰聲麻韻字,依例應該對譯第三字,第三字也確實作(?)拏,二字重出,于是在(?)拏下再加反切和注文指示應該讀陽聲韻鼻聲母,空海是“陀爽反,仍鼻呼”,不空(瑜伽)是“尼爽反,鼻呼”,反切下字“爽”標示“拏”應讀陽聲養(yǎng)韻。
由此看來,毫無疑問,唐代“漢音”就是長安方音。早在1920年,法國學者馬伯樂就在《唐代長安方言考》中指出,以不空為代表的譯經(jīng)師,用鼻聲母陰聲韻字對譯梵文的不送氣濁音即“五五字”第三字,而鼻聲母陽聲韻字可能是因為鼻韻尾的影響,聲母仍然是鼻音。這種譯音與以往的梵漢對音完全不同,所以馬伯樂將這批譯經(jīng)師稱作“不空學派”(馬伯樂1920)。后來,羅常培先生發(fā)表了《唐五代西北方音》,學者才知道這不僅是唐代長安方言,而且是唐五代西北方言的語音特點(羅常培1933)。如果從《切韻》音系觀察印度中天竺“五五字”與唐代長安方言聲母,其對應關(guān)系如下表:
長安音的鼻聲母字分化成兩類,陰聲韻讀不送氣濁音,與第三字對應;陽聲韻仍讀鼻音,如果選用宕攝陽、唐韻字,其韻母a?聽起來與梵文的“空點響”(a?)相似,恰好可以用來與第五字對譯。同時,全濁聲母讀送氣濁音,與第四字對應。所以,長安音非常適合用來對譯中天音。當然,吳音也可以用陽、唐韻字對譯“空點響”,但是吳音全濁聲母只有一套不送氣濁音與“五五字”第三字對應,對譯第四字送氣濁音時必須另外附加各種標記或說明,不如漢音方便。這就是“中天多用漢音少用吳音”的原因。
上面的討論給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就是研究梵漢對音時,必須弄清楚梵漢雙方的性質(zhì),也就是安然所說的“大唐吳、漢二音,天竺中、邊別音”。即如空海的譯音,如果不知道梵文是中天音,就可能以為唐代長安方言陽、唐韻丟失了鼻韻尾;反之,如果不知道空海所用為“漢音”,就可能對漢語鼻聲母字與濁塞音塞擦音對音感到困惑。
我們以前的研究曾發(fā)現(xiàn)智廣派是漢音八聲,不空派是六聲家,根據(jù)本文的研究,不空派也是漢音。從上文第一節(jié)“研究背景”末所列六聲、漢音八聲和吳音八聲比較表觀察,六聲應該是從八聲發(fā)展而來,六聲的平、入輕重四調(diào)與八聲完全相同,又上重并入去重,去輕并入上輕,所以有六聲,即日釋了尊《悉曇輪略圖抄》卷一“八聲事”所說:“四聲各輕重八聲。上重攝去聲之重,(去)輕攝上聲之輕,除上重、去輕六聲?!保ㄎ具t治平1986)攝即“并入”,是站在八聲調(diào)值的立場的說法,如唐顧齊之《新收一切藏經(jīng)音義序》所說:“秦人去聲似上”(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首),就是從漢音八聲觀察慧琳音的說法(尉遲治平2011)?;哿找魧儆诓豢张桑橇暭摇H绻麖牧暭业牧隹?,只有一個上聲,一個去聲,無所謂輕重(甚至可以說只有上聲輕和上聲重,沒有去聲;或者說只有去聲輕和去聲重,沒有上聲)。所以,空海音“五五字”譯文,第一、二、三、五字僅注“上”,第四字僅注“去”,沒有“輕重”的字樣,只有不空(瑜伽)(bha)婆一個字注“去重”。
如果從智廣派的角度觀察,慧琳和玄應聲調(diào)正如唐顧齊之《新收一切藏經(jīng)音義序》所說:“秦人去聲似上,吳人上聲似去”??梢娭菑V派漢音八聲是“正音”,不空派六聲是唐人所說“秦音”,秦音的基礎(chǔ)是長安方言,玄應派八聲的基礎(chǔ)是洛陽方言,與《切韻》音系一脈相承,是唐人所說的“吳音”(尉遲治平2011、2013)。智廣派的漢音——八聲正音,可能是唐代以長安方言為基礎(chǔ)的通語,是早期的長安音。
安然《悉曇藏序》說:
斯那、扶桑之群解,陶甄梵國、漢地、吳人之眾音。
卷五《母字翻音二·定異音》又說:
承和之末(日本仁明天皇承和十五年,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正法師來,初習洛陽,中聽大原,終學長安?!獞c之初(日本陽成天皇元慶元年,唐僖宗乾符四年,877),總(聰)法師來,久住長安,委搜進士,亦游南北,熟知風音?!藘煞◣煿舱f吳音、漢音。且如摩字、那字、泥字、若字、玄字、回字等類,吳似和音,漢如正音。漢士不能呼吳,吳士不能呼漢。
這里所說的“摩字、那字、泥字、若字”,應該就是我們上面討論過的“五五字”第五字的對音問題。這些記載說明,唐代中國本土確實存在所謂“漢音”,漢音和吳音同為唐代最重要的兩個方言。以往學術(shù)界主要將漢音和吳音作為東傳日本的漢語域外方言來進行研究。在研究時,中國學者的材料往往采自日本辭書,這些所謂的“漢音”和“吳音”很可能只是日本人根據(jù)規(guī)則折合出來的讀音;日本學者的材料主要采自日本古籍中的歷史假名。這些研究無疑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我們的研究,材料來自唐代中國和日本的史乘佛籍,認為唐代人就有“漢音”和“吳音”的指稱,明確落實了漢音和吳音的方言基礎(chǔ),揭示了漢音和吳音的一些語音特點。我們對空海譯音的研究表明,唐代秦音也屬漢音,有去聲而無所謂“去聲重”。據(jù)此,我們可以將玄應、智廣和不空三派“五五字”譯音比較表修訂如次,作為本文的總結(jié):
劉廣和 1984 唐代八世紀長安音聲紐,《語文研究》第3期。
羅常培 1931 梵文顎音五母藏漢對音研究,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3本2分。
羅常培 1933 《唐五代西北方音》,歷史語言研究所單刊甲種第12號。
馬伯樂(Henri Maspero) 1920Le dialecte de Tch’ang-ngan sous T’ang,BEFEO 20。//聶鴻音譯:《唐代長安方言考》,中華書局,2005年。
施向東 1983 玄奘譯著中的梵漢對音和唐初中原方音,《語言研究》第1期。
尉遲治平 1982 周、隋長安方音初探,《語言研究》第2期。
尉遲治平 1984 周、隋長安方音再探,《語言研究》第2期。
尉遲治平 1986 日本悉曇家所傳古漢語調(diào)值,《語言研究》第2期。
尉遲治平 2000 論“五種不翻”,《文化語言學·下編“語言與文化——關(guān)系專題探討”》,湖北教育出版社。
尉遲治平 2006 論梵文“五五字”譯音和唐代漢語聲調(diào),《語言學探索——竺家寧先生六秩壽慶論文集》,臺北國家圖書館。
尉遲治平、朱煒 2011 梵文“五五字”譯音和玄應音的聲調(diào),《語言研究》第2期。
尉遲治平 2011 “秦人去聲似上”和玄應音、慧琳音的聲調(diào)系統(tǒng),《基于本體特色的漢語研究——慶祝薛鳳生教授八十華誕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尉遲治平 2012a 梵文根本字玄應譯音傳本考,《圓融內(nèi)外 綜貫梵唐——第五屆漢文佛典語言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花木蘭文化出版社。
尉遲治平 2012b 《涅盤經(jīng)》治經(jīng)和玄應音聲調(diào)研究,《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10輯,商務(wù)印書館。
尉遲治平 2013 濁上歸去和去聲似上,《大江東去——王士元教授八十歲賀壽文集》,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
尉遲治平 2015 《法華經(jīng)?陀羅尼品》梵漢對音所反映的隋唐漢語聲調(diào),《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集刊》第8輯,科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