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2001年,是我中學教師生涯的最后一年,也是我在那所省重點中學、后來的國家級示范高中工作的最后一年。為了驗收所謂的“國家級示范高中”,這一年學校不惜巨資購置了閉路電視系統(tǒng),并為全校一百多間教室安裝了攝像頭。校領導只需坐在總控制室里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把任何一位教師的教學全過程盡收眼底,而教師們卻因了頭頂上的那只眼感到有些不自在。攝像頭裝就裝了,但副校長在大會上卻上綱上線,說只要你心里沒鬼,勤懇教學,你還怕人看?凡是不想被人看的,都是心里有鬼的,水平有問題的,不安心工作的。為了寫這篇小文,我特地聯(lián)系了當年的同事,得知教室里的大多數攝像頭還在,是不是還在使用,老師們也不得而知。
馬格利特在《正派社會》里區(qū)分了文明社會和正派社會:“在文明社會里,人與人之間互相不羞辱;在正派社會里,制度不羞辱人?!焙茱@然,“制度性羞辱”比日常的人際羞辱對社會肌體的危害更大。人際羞辱帶有偶發(fā)性和暫時性,一旦羞辱過去了,時間一長就如煙云過眼;而制度性羞辱帶有長期性、一貫性,長期處于制度性羞辱的淫威之下,社會整體的羞恥感就會漸趨麻木,遭受羞辱也就沒有人會在意。
時隔十多年之后,我再一次領教了高科技攝像頭的威力。我現(xiàn)任職的高校每一間教室也裝上了攝像頭。原本因為“標準化考場建設”而安裝的攝像頭,現(xiàn)在被附加了對教師和學生的上課進行全程監(jiān)控的功能。這種監(jiān)控好也不好,人言人殊。好在我們的社會畢竟在進步,教師和學生的抵制情緒不斷發(fā)酵還是引起了校方的重視,校方就此專門咨詢了相關律師,律師言“法律并無不準在教室安裝監(jiān)控設備的明文規(guī)定”。既然“法無禁止”,教室里的攝像頭也就繼續(xù)忠實地履行全程監(jiān)控師生課堂的職能。
我對教室里裝攝像頭這事已不像十多年前那么義憤填膺了,我已然意識到我對頭頂上攝像頭的反感和抵制只是我個人的“意見”,而我的“意見”未必就是真理。不是有學者已然認定教室是公共場所,不是哪個教師的私人空間嗎?所以我愿意接受這樣的制度安排,而保留我的反對意見。
但對領導從律師那里拿來的安裝攝像頭的“法律依據”,我還是有話要說。作為一名教師,我一直以講道理,且能把道理講深、講透自我期許。我覺得領導同志混淆了“權力”和“權利”兩個概念。這兩個詞在漢語中發(fā)音相同,因而常被有意無意地混同,在英語中卻涇渭分明。就大的范圍來講,政府擁有的“權力”叫power,公民享有的“權利”叫right;就小的范圍來講,比如一所學校里,校方的權力叫power,教師學生的權利叫right。在文明社會,基于“權利優(yōu)先”及“權力制衡”的理念,劃定power和right的邊界有一個基本原則,對于權力(power)而言,是“法無授權不可行”,也就是說,只要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權力”可以做的,權力都不可以做;而對于權利(right)而言,是“法無禁止即可行”,即只要法律沒有明文禁止的,權利都可以做。若循權力“法無授權不可行”原則,“法律并無不準在教室安裝監(jiān)控設備的明文規(guī)定”非但不可以拿來作為在教室安裝攝像頭的依據,反而恰恰證明了此行為“于法無據”,而“于法無據”,對于權力而言,即為非法。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獄友瑞德對安迪談囚犯和監(jiān)獄的關系:“監(jiān)獄是個有趣的地方,開始你恨它,接著你適應它,日子久了你開始離不開它。”像是要為瑞德這句話做注解,電影中另一個獄友老布在坐了五十多年監(jiān)獄之后,離開監(jiān)獄就再也無法生活。我已然發(fā)現(xiàn)我對頭頂的攝像頭已經不再有抵制(恨),而是已經在開始習慣(適應)它,接下來,也許就是將來有一天,沒有了攝像頭在上面看著我,我反而無法開始自己的講授。瑞德這句話其實描述了人如何一步步被“體制”吸納的過程,而監(jiān)獄和攝像頭,在社會學的意義上,都是“體制”的具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