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慧
葛劍雄,第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導,本刊編委。
缺乏實證調查,容易使人走極端
《同舟共進》:2015年“兩會”上,葛老師提到了語言粗俗化、粗鄙化現(xiàn)象,在今天的公共言論空間,還有一種語言暴力化現(xiàn)象也十分突出,論辯雙方稍有不和,便火藥味十足,很多爭論往往是“氣勝于理”,用氣勢壓倒對方。您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
葛劍雄:造成語言暴力的現(xiàn)象,我覺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簡單歸咎于某一方面?!安恢v理”的苗頭由來已久,只是到今天有一個集中爆發(fā)。為什么這樣說?源頭恐怕要追溯到“文革”?!拔母铩逼娴貙ⅰ案锩旆础边^程中采用的手段,擴大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比如,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有一段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這段話本來是在特殊情況下用的,但在“文革”中被很多人奉為行動指南,于是正常的禮儀、儀式……都成了要推翻的東西。除了通過武斗等方式在肉體上消滅“敵人”外,在精神上也要將對方打倒,語言就是有力的“武器”。
這方面的例子不少,比如當時講“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勝利”,這還算客氣的,再粗俗一點的,如“滾、滾、滾,滾你媽的蛋,罷你娘的官,撤你娘的職”。一個人如果被認為是“黑幫”,他的太太就被稱為“臭婆娘”。我們辦的學習班叫“臭婆娘學習班”“狗崽子學習班”,如果一個人的父親有問題,要稱為“某某人的狗父”——這些不堪的字眼還是通過大字報、大幅標語示于大庭廣眾之中的。
我記得很清楚,“文革”前我當教師時,我對學生尤其是學生干部的禮貌、儀表、衛(wèi)生習慣等是有嚴格要求的。“文革”中他們從工廠、農村回來后,就開始變得滿嘴臟話。我納悶為何會變得這樣,他們回答:“工人階級都是這樣,貧下中農說,誰像你們那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表面文質彬彬,其實私下反動。”我?guī)W生下鄉(xiāng),有一些農民行為舉止都很粗魯,學生就說:“不是讓我們向貧下中農學習嗎?”工宣隊等到學校里來給學生訓話,一口一個“國罵”,老師雖看在眼里,卻也無可奈何。
“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雖然有部分人后來重新進入大學,也許對自己的言行有不同程度的修正,然而他們中多數(shù)人親身經歷的就是這樣的語言環(huán)境。這批人碰上市場經濟改革,有的又面臨失業(yè)、下崗、強拆等諸多社會問題,遺留的語言習慣加上所遇到的環(huán)境,造成了這種行為和思維的方式。這不僅影響了他們自己,等到這批人為人父母,還影響了他們的下一代。
此外,中國歷來缺少理性的社會調查和科學的數(shù)據(jù)分析,是造成“語言暴力”的另一個原因。上世紀50年代高校院系調整時,全國的社會學統(tǒng)統(tǒng)被撤銷了,因為這是“資產階級的工具”。為什么把社會學看成是資產階級的學問呢?因為我們歷來是主張“典型調查”的,解放后我們的社會調查基本上都屬于這一類。
但這些典型在社會中間究竟占比多少?比如腐敗程度,目前還看不到有確切的數(shù)字可以證明,在全部人口或者在近八千萬共產黨員中間,腐敗分子所占比例。如果按典型調查的思路,我們把某貪官的財產作為樣本,那中國簡直腐敗得不得了;但反過來,我們把郭明義、楊善洲這些例子拿出來,那中國又早成“君子國”了。在老百姓的街談巷議或某些媒體的報道中,我們經??吹揭恍?shù)據(jù),要么是來歷不明的,要么是靠小道消息或通過網絡流傳的,唯獨看不到有說服力的實證調查。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對形勢、對某個具體事物的判斷,往往容易走極端。
上一屆“兩會”期間,曾有記者采訪我,問我如何看待現(xiàn)在的“蟻族”現(xiàn)象?我當時回答:我還沒看到一些重要的調查數(shù)據(jù),比如說蟻族現(xiàn)象到底嚴重到什么程度,屬于蟻族的年輕人或者畢業(yè)生在某年齡段人群中所占百分比,蟻族平均存在的時間有多長,他們找到工作的年限最長是多少年,最短的多少年,等等。在沒看到這些數(shù)據(jù)的情況下,我很難對蟻族現(xiàn)象發(fā)表意見。如果蟻族在人口中占的百分比較低,存在的時間也不長,這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如果說時間很長,占的比例也越來越高,就要引起政府的重視,要幫他們解決困難。結果報紙在發(fā)表文章時,用了這樣的標題:葛劍雄委員認為蟻族現(xiàn)象不值得大驚小怪。以致后來各種謾罵的聲音都有,我不得不對那家媒體提出抗議,可他們仍堅持沒有對我的話斷章取義。
我建議國家應該設立幾個社會調查中心,讓專家學者或機構來申請,出成果后要接受社會評估,不過關就淘汰;或者政府不直接參與,但可以介入,統(tǒng)合不同地域的省市,由權威官方發(fā)布一些社會調查數(shù)據(jù)。這些問題看起來跟語言暴力、人的暴力似乎沒有關系,其實不然。因為人都是針對某個社會階段的現(xiàn)象來發(fā)言的,比如我們經常對一些群體標簽化,一提及大學生就是墮落,一說到農民工就是素質差,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的做法一點點累積起來后,對公眾討論造成的不良影響自然難以消除。再比如,我曾在媒體上看到一組數(shù)據(jù),說干部占用了中國70%左右的醫(yī)療資源,這里第一沒有講清是哪一批干部,還是全體干部;第二,數(shù)據(jù)的來源報道者也未必知道——但問題是你如果不相信他,那正確的數(shù)據(jù)又在哪里?當老百姓知道自己缺醫(yī)少藥,或者看病不方便時,他自然會把怒火發(fā)泄在干部上面,如此何來的文明?
我們還應該承認民生中間出現(xiàn)的問題,也加劇了這類語言暴力問題的泛濫。比如下崗、入學、就醫(yī)……當然十八大后這類問題有明顯的改變,但一部分人特別是一些“弱勢群體”,還是會故意將粗俗、暴力的語言和行為放大,作為博得大家同情的手段,而且這么做往往會起到效果。有了示范作用,其他人在這個基礎上就會進一步撒潑、暴力化,社會戾氣也會越來越重。為什么現(xiàn)在很多人認為“說理吃虧,無賴占便宜”,正是這個道理。
文明的辯論也是一種講道理的方法
《同舟共進》:在說理文化養(yǎng)成方面,我們的學校教育似乎是比較失職的?另外,中國也經常舉辦各種辯論賽,但好像沒起到很大作用?
葛劍雄:我認為社會影響還是主要方面。說理得不到尊重,往往不說理反而有好結果,這樣就造成大家沒必要講道理。政治過多地干預日常生活,權力再不講理也是對的。現(xiàn)在有的干部尤其是一些腐敗分子,求神拜佛、看風水算命、吃喝嫖賭,道德敗壞,舉止也很粗俗,就因為有權有勢,反而認為他能干事、思想解放。官位壓倒一切,官大就是道理,尤其在政治生態(tài)不正常的地方,這種現(xiàn)象更加嚴重,這怎么能培養(yǎng)普通人講理呢?哈佛的前任校長勞倫斯·薩默斯,為了幾句話“女人結婚后要生孩子、照顧家,不能像男人那樣專心科研工作;一些研究結果表明,由于生理差別,中學時代男孩子的理科成績就比女孩子好;男人天生比女人適合搞理工研究”就被趕下臺,這在中國是不可能做到的。有些學校受到社會環(huán)境影響,也變成一個不講理的地方。一些幼兒園老師,誰給的好處多,誰的家長有權勢,就偏向誰;開家長會時,這一排坐的是好學生的家長,那一排坐的是壞學生的家長。更不要說小孩扶了老太太,沒得到感謝,反而被人誣賴是小孩把她推倒的。講理文化的培養(yǎng)、形成,是要落實到每一個人的;在公眾場合使用語言的機會多,處于強勢地位的群體,理應承擔更多責任。
學會辯論是一種能力,美國常青藤大學都很重視這種能力,如果一位學生是個辯手,在同學中間會很有聲望。辯論在中國作為一門課程,早在解放以后就沒有了,中斷了這么多年以后重新拾起,給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文革”中那種強詞奪理。中國的辯論賽有很紅火的階段,但發(fā)展到后來,基本被商業(yè)化綁架了,一些贊助商甚至左右了比賽結果。我記得以前帶復旦到新加坡參加辯論賽學校把文科幾十個最優(yōu)秀的教授組織起來,給選手講授大量的知識點,教他們辯論的技巧。但現(xiàn)在的辯論賽,往往教他怎么使“陰招”,引誘對手犯錯誤,到后來整個比賽都變了味。
現(xiàn)在很多人對辯論有誤解,以為所謂的辯論就是不講是非,最好將人置之于死地,陷人于不義。其實論辯本身是一種學問,是風度跟知識的辯論,論辯一方得靠講道理,靠語言本身的感染力和文明的氣度來贏得勝利,如果他使用辱罵性質的詞匯,大概等不到交手結束他就被淘汰了。辯論也不是真理跟謬誤的辯論,更不是政治上合法跟非法,或革命跟反革命的辯論。如果誰出一個題目,讓你辯論兩個政黨誰好,這屬于謬誤,因為題目本身就是政治,不是辯論賽。辯論賽的題目應該對雙方都是公正的,正反方都應能從辯題出發(fā)得到合理的發(fā)揮,這樣的辯論才是高明的。一次我參加一個辯論賽,一方反復強調“某某領導人怎么說”,當時我就指出,這違背了辯論的道德,因為辯論不是政治裁判,動不動拿領導的話出來,別人難道為了取得勝利要批駁領導人的話嗎?這是明顯的犯規(guī)。
文明的辯論,要給對手改變觀點的機會,不要把他逼到沒有退路,于自身而言也是有臺階可下,這也是一種講道理的方法。但現(xiàn)在往往動不動就開始罵人,本來有理,后來卻變成一場混戰(zhàn)。
不是雅文化影響了俗文化
而是俗文化戰(zhàn)勝了雅文化
《同舟共進》:您在“兩會”期間接受采訪時說“憲法和政協(xié)章程是我發(fā)言不能超越的底線”,說理中是否也有“不能超越的底線”?要讓人們學會說理,您有哪些建議?
葛劍雄:不僅政治、道德上有不可逾越的底線,語言也是如此。以前有句話叫“君子不出惡聲”,一位有修養(yǎng)的人,哪怕在最憤怒、最悲痛,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時,都不能使用粗俗的詞匯,也不能發(fā)出極端的語調和語音,在西方文化中這也叫“紳士風度”。
其實,說理文化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社會禮儀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西方國家尤其是一些實行君主制的國家,盡管王室、貴族的資產已經沒有了,但地位、身份還保留著,大家給他們的禮遇還是很高的。他們起的實際作用,更多是在傳承一種文化,或引領高尚的風度、行為,所以他們才能成為社會的典范。中國是禮儀之邦,但在古代,精英和大眾階層的脫節(jié)比較大,公共教育發(fā)展得太遲,解放后雖說有很大進步,卻又過多地將它政治化了,“文革”中更是把禮儀視作“封資修的殘渣余孽”“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要將它從公共生活中剔除出去。于是,在我國,不論是西方傳進來的還是已形成的傳統(tǒng)禮儀,統(tǒng)統(tǒng)給打掉了,舊的禮儀沒有傳承下來,新的禮儀又沒有建立起來。如今一些講國學的,僅僅是把皮毛、表面的東西拿出來,這樣又引起了大家的反感。
要說具體的底線,應該就是最基本的人倫道德和基本的法律,比如子女對父母、長輩不能講沒有禮貌、粗俗的話,不要隨便在公開場合涉及一個人的隱私。即使對一個犯人,在他沒有被正式定罪前,也要稱他為“犯罪嫌疑人”。不使用那些下流的,引起色情聯(lián)想的詞匯;不能使用對性別、種族帶有歧視性的語言,不能違背民族、國家的禁忌……還有在什么階層里面要使用什么樣的語言,有些語言在平時可以用,在有些場合就不能用。
比如現(xiàn)在叫“你老公/老婆/老爸/老媽”,以前在正式場合都稱家父、家母、家君、家爺或令尊、令堂。男性,哪怕年紀比我小的,只要是跟我同輩,都應稱為“兄”;對同輩女性表達尊敬的情況下也可以稱為“兄”,但是一般不稱“弟”,比我低一輩或是我的學生的,才可以稱為“弟”。到別人家里拜見人家父母,哪怕他父親跟你同年,也該叫他“伯父”,而不能稱為“叔父”,他的夫人要稱為“伯母”??晌覀兛吹剑谝恍┗貞涗浝锩鑼懩莻€年代,但凡長輩都統(tǒng)稱“叔叔阿姨”,叔叔是比你父親低一輩的,怎么可以這樣稱呼?到現(xiàn)在已變成社會的通稱了。所以說,如今不是雅文化影響了俗文化,而是俗文化戰(zhàn)勝了雅文化,久而久之,自然不知道語言合理的邊界在哪里了。
我們提“建設和諧社會”,一個社會真正要做到和諧,離不開語言的和諧;“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樹立核心價值觀”這幾個字里面,哪個字離得開文明,離得開說理?所以我一直提倡國家要把語言規(guī)范化——當然這放在多數(shù)國家都是不成文的,要靠家庭或學校的教育,靠社會公德教育,使大家承認有些詞是不能用的,用了以后會產生嚴重的后果。但現(xiàn)在我們不僅用了還跟著學,那就麻煩了,底線就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