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虹

《一生的燕園》一書作者夏自強是我的堂舅。直到閱讀這本書稿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其實了解很少。

說起來，自強舅舅是我們家在北京唯一的親戚?！拔母铩鼻?，上小學的我，每年總有一兩次跟著父母，到西郊來看望姥姥和舅舅。那時交通不便，中關(guān)村對于居住在東城區(qū)的我們，已是非常遙遠的地方。我們到這里只是走親戚，北大雖然近在咫尺，也明知是舅舅與舅母工作的地方，卻與我毫無關(guān)系，故從未動過參觀的念頭。

“文革”開始后，親戚間也斷了往來，因為兩家都落了難。只有一位在農(nóng)大讀書的表哥憑借學生的清白身份，還在兩處走動。不過，很快他就寫信通報了到舅舅家的見聞：家中無人，門口被貼了一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的對聯(lián)。問了鄰居，據(jù)說姥姥已被趕回老家，舅舅與舅母進了牛棚。自強舅舅當時已是北大校黨委委員、社會科學處副處長，罪名于是派定為“走資派”校長陸平的“紅人”，忠實執(zhí)行了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鄭必俊舅母是技術(shù)物理系的黨總支副書記，自然也逃不脫成為黑幫的命運。

接下來的是插隊、去干校，直到返城，兩家再通音問已是“文革”后期。而我自己真正與自強舅舅有了接觸，則是在一九七八年三月考取北大后。入讀前幾年，舅舅還在北大工作，住在中關(guān)園，我一個學期大約總會登門兩三次。一九八二年后，“文革”前的北大黨委副書記彭珮云就任教育部副部長，舅舅隨即被調(diào)去做高等教育一司司長。人雖然離開了北大，家并沒有很快搬走。記得姥姥去世時，我和媽媽還同舅舅全家及其他親屬，一起去八寶山參加了遺體告別。

再后來，舅舅舉家搬到了位于北三環(huán)的教育部宿舍，空間距離遠了，加上我們自己的事情也越來越多，除了春節(jié)的例行拜年，其他時間已很少前去探望。關(guān)于舅舅的消息，多半倒是從旁人那里輾轉(zhuǎn)聽說的，如與他同在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擔任副主任的安平秋教授，在系里見到我時，便常會提及舅舅對他們工作的支持。雖然早在一九九四年舅舅即已離休，可他的社會職務并未減少，還是處在工作狀態(tài)。作為國家教委全國高校設置評議委員會委員與巡視員，十年前他還是頻繁外出，甚至遠到國外考察。他也很體諒我的忙亂失禮，每次見面，總是溫和地詢問我們兄妹以及中文系的情況。他對文史哲各系教師的熟悉，讓我覺得他似乎一直沒離開過北大。

和舅舅真正在工作上發(fā)生交集而聯(lián)系增多，實在二○一一年六月以后，彼時，北大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先生邀請我擔任該院創(chuàng)設的“燕京中心”主任。而我之所以得到杜先生青睞，與我的專業(yè)研究領(lǐng)域—中國近代文學與文化—應無多少關(guān)系，更多的倒是因為自強舅舅乃是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常務副會長，實際主持工作，我在人脈和資源上占有優(yōu)勢。而由我居間宴請，舅舅和其他兩位校友會負責人與杜先生見了面，相談甚歡。自此，燕京中心的各項工作也得到了燕大校友會的大力支持。

中心成立，我立即向自強舅舅討教，表示希望先進行資料建設，以為研究的基礎(chǔ)。舅舅告知，燕京研究院與燕大校友會已搜集了大量校史檔案，包括從耶魯大學購買的全套燕大英文檔案縮微膠卷。我對此很感興趣。舅舅也代表校友會表示，如果我們有地方存放，這批史料完全可以移交過來，供研究者使用。不過，因高研院的辦公用房一直不足，空間狹小，此議最終擱淺。

文本檔案的系統(tǒng)構(gòu)建盡管一時難于上手，活的史料尚可設法彌補。鑒于燕大老人都已至耄耋之年，作為搶救史料的一項重要措施，燕京中心也啟動了口述史計劃，訪談加上錄像，希望能夠立體地保存和展示燕大學子的生命歷程。第一批訪問者名單即由舅舅提供。并且，二○一三年十二月四日，盡管已在病中，剛剛經(jīng)過了三十次放療，舅舅仍然勉力支撐，接受了長達四十多分鐘的采訪。

而燕大校友會與北大高研院燕京中心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合作，是在今年燕大學生返校日，即四月二十六日，舉行了燕京大學建校九十五周年紀念活動。上午的紀念大會由校友會主持，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的白發(fā)蒼蒼的燕大校友竟有三百多人。下午的“燕京大學與現(xiàn)代中國的博雅教育傳統(tǒng)”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則以燕京中心為主，邀請了來自國內(nèi)外的十多位學者發(fā)表論文。不過，當時舅舅已經(jīng)病勢沉重，我在會議開場致辭中，特意提到了他的缺席：“只是，非常可惜的是，我舅舅因罹患癌癥，最近一直在住院治療，不能出席今天所有這些他期盼和規(guī)劃已久的紀念活動。但我知道，這樣隆重的慶典與學術(shù)會議的如期舉行，一定會讓他感到快慰?！憋@然，當時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自覺必須借這個公開的場合表達我的致敬，同時也讓不在場的舅舅成為校慶活動的參與者。

開會后的幾天，舅舅的身體極度虛弱，我自己也因聲帶充血，說話困難。延至五月四日，我和陳平原才能一起去三○一醫(yī)院探望舅舅。前一日已與必俊舅母商定，帶去此次會議的全套資料（提要集與論文集），外加我在紀念大會現(xiàn)場所拍照片，并準備了一臺小筆記本電腦，以便演示給舅舅看。不料，舅舅的狀況之差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在我們進入病房后，他照例如平常一般溫和地說了一句：“好久不見了?！彪S后便昏昏睡去，直到我們離開，再未醒來。我很了解，舅舅一向禮貌周到、溫文爾雅，可見其體力已經(jīng)完全不支。

雖然我知道，自強舅舅對燕大感情深厚，為組織、編寫有關(guān)燕大的紀念與研究書刊投入了大量精力，做了許多工作。不過，直到舅舅去世后，舅母提出，將舅舅生前所寫燕大的文字匯編成書，并把全部復印稿交給我時，我才明白其分量之重。

按照現(xiàn)有文稿可知，舅舅對燕京大學的研究大致始于一九九七年。當時，他作為燕京研究院副院長、《燕京大學人物志》副主編，不僅組織征集稿件，而且親自動筆，編寫了二十七篇小傳。了解兩輯《人物志》總共收錄了六百多位燕大師生的生平事跡，總字數(shù)達一百五十多萬，且大多附有傳主照片，即可知四位年屆七十的副主編任務之重。而冠于全書卷首的，除了一篇《我從燕京大學來》，乃是侯仁之先生一九九六年赴美參加“燕京大學經(jīng)驗與中國高等教育”學術(shù)研討會的英文發(fā)言譯稿，以作為代序，另外一篇重頭文章，即為舅舅執(zhí)筆的《燕京大學概述》。此文完整表述了他對燕大歷史的理解與評價。

以此書的編撰為起點，何況，高等教育本來就是舅舅畢生鐘情與投身的事業(yè)，因此，對燕京大學教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也成為他熱切關(guān)注與探究的話題。二○○八年，由他主持的燕大北京校友會編寫與印行了《燕京大學辦學特色》一書。作為編寫組組長，舅舅也承擔了最多的工作。開宗明義的第一篇文章《燕京大學的教育理念與辦學特色》自然由他撰寫。并且，既然出身歷史系，對燕大歷史系辦學特色的書寫，他也自覺責無旁貸，而《經(jīng)世致用的史學思想，科學嚴謹?shù)氖穼W方法》這一篇名，正概要地凸顯了他所認同的燕大學脈。此外，舅舅也參與了關(guān)于政治系與生物系兩篇文稿的寫作，或摘編、或改編，體現(xiàn)了他對全書總體的負責。

由侯仁之先生擔任院長的燕京研究院一九九三年正式成立后，新《燕京學報》隨即于一九九五年八月創(chuàng)刊。顯然，創(chuàng)辦《學報》乃是落實研究院繼承燕大優(yōu)良學風宗旨的具體舉措，發(fā)揚光大老《燕京學報》的學術(shù)傳統(tǒng)自為其題中應有之義。從新一期到二○一二年八月出版的終刊號新三十期，舅舅一直出現(xiàn)在因老成凋謝而人數(shù)越來越少的編委名單上。特別是在主要負責刊物約稿和編輯的副主編徐蘋芳先生于二○一一年五月去世后，舅舅在最后一期的編刊上也傾注了更多心血。單是他異乎尋常地同期發(fā)表兩篇文章，即《沉痛悼念雷潔瓊老師》與《喜慶侯仁之先生百歲壽辰》，已可見其艱難時刻挺身承擔的高度責任感。

實際上，幾乎每一位熟悉的燕大師長、學友離去，舅舅都會動情地寫下緬懷文字。如發(fā)表在新《燕京學報》的《老而彌堅 銳意求索—懷念費孝通老學長》、《送別新〈燕京學報〉的三位老編委》（為王鐘翰、林燾、趙靖三位先生而作）、《悼念張芝聯(lián)教授》，以及前述追悼雷潔瓊先生之文;刊登在《燕大校友通訊》上的《不知疲倦的“大眼睛”—懷念（盧）念高》、《我們這一輩人中的驕傲—懷念張世龍、吳文達、孟廣平好友》與《站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創(chuàng)“四個第一”的洪君彥》;還有為紀念專書寫作的《出類拔萃的燕京傳人—〈懷念林孟熹〉前言》、《真情的孟熹》、《懷念蘋芳》及《懷念一良先生》。并且，據(jù)我所知，舅舅應有更多關(guān)于燕大校友的追思文字。起碼，二○一一年三月，我所在的北大中文系為著名語言學家高名凱百年誕辰舉辦學術(shù)思想研討會時，自強舅舅作為燕大校友會的代表曾經(jīng)出席并發(fā)言。燕大校友的告別式上，也常常出現(xiàn)舅舅的身影，乘坐地鐵到八寶山為徐蘋芳先生送行，即為其中一例。遺憾的是，現(xiàn)在作為遺稿從他的電腦中找到的，僅有一篇二○一二年五月在北大生物系王平教授追思會上的發(fā)言。

我印象中的自強舅舅始終是面容和藹，感情內(nèi)斂。這與我讀他回憶校友文字所感受到的勃發(fā)激情迥然不同。在紀念張世龍等三位學友的文章中，舅舅講到了一九五四年五月二日，他與張世龍、孫亦梁三家一同舉行集體婚禮的熱鬧場面。而我最感意外的是下面這段文字：

在粉碎四人幫的一九七六年，由于老潘（潘憲繼學長）在公安局工作，得悉比較早，就叫我和（吳）文達到他家去，告訴我們這一喜訊。我們、還有（劉）瑞璉大姐聊了好久，心情十分激動。到了后半夜，我騎車帶著文達，從黃寺一直猛蹬，回到中關(guān)園。那時年紀尚輕，精力還很充沛。由此，校友間的聯(lián)系開始增多起來。雖經(jīng)歷坎坷，由于大環(huán)境的變化，對青年時代的友誼倍感珍貴，有不少的話語要相互傾訴，面對時局的變化，又有不少信息要互相溝通。文達和（龔）理嘉家住對門，成為校友聚會的場所?！看稳藬?shù)不一。在北大工作的幾個則努力做好接待，每家提供各自的“拿手菜”。每次聚會都是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不過，回頭想想，對于青春期特別長（我一直覺得，即使年過八十，舅舅依然顯得年輕，可謂“鶴發(fā)童顏”）的舅舅來說，四十七歲確屬年富力強;況且，“文革”結(jié)束，長期遭受迫害的知識者群體頓感心情舒暢，有這樣痛快淋漓的情感釋放也很正常。而參與聚會的吳文達為北大計算數(shù)學專業(yè)的元老，一九七八年調(diào)任北京市計算中心主任;龔理嘉“文革”前為經(jīng)濟系黨總支書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與所長王選合作，出任計算機研究所總支書記。也就是說，當年參與聚會的燕大校友，正不乏日后在北大學科恢復與重建中大顯身手的主力。

其實，在此之前，我一直對一九四八年即成為中共地下黨員的舅舅為何對燕京大學這所教會學校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困惑不解。何況，由于這次參與編輯書稿，我發(fā)現(xiàn)舅舅原來擔任過燕大進步學生團體火炬社的社長，并曾任學生會主席。而地下黨與進步學生社團聯(lián)手同校方的抗爭，曾經(jīng)是我所認為的民國大學普遍模式，燕大怎么會出現(xiàn)例外？其實，這樣的疑問非僅存在于如我一般的局外者心中，對于過來人的舅舅，也仍是需要直面的問題。作為解惑釋疑的答案，也是舅舅本人為求索真相留下的記錄，他撰寫了重新思考司徒雷登的《還歷史以本來面目》，以及《杰出的愛國學者與教育家—對陸志韋先生的再認識》二文。通過對燕大兩位校長及其辦校理念與實踐的還原、體認，在中國社會變遷的時空背景下，舅舅對二人的歷史功過作了盡可能公正的評說。

概括說來，燕京大學最值得校友和世人懷念的，一是其致力于辦成“‘現(xiàn)在中國最有用的學校”，二是“中西一冶”的文化理想，三是“燕大一家”的校園氛圍。除重視國文、歷史這類人文科學的支柱性科系外，燕大首創(chuàng)的新聞、社會學、醫(yī)預等系，培養(yǎng)了大批當時中國亟需的人才;并且，直到一九四九年后，燕大學子仍然是這些領(lǐng)域中的領(lǐng)軍人物。而盡管是美國教會人士辦學，但燕大在地化、世俗化的追求相當明確，中西融通的意識也十分自覺。大批西方教員授課，使學生的英文程度普遍很高。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也在守成中有新創(chuàng)，多種古籍引得的編纂，可謂集中體現(xiàn)了借鑒西方科學方法的成功之道。舅舅專門撰文介紹的歷史學家聶崇岐（《至當為歸的聶崇岐先生》），適為其中的典范。燕大追摹的是英國書院式的教育管理方法，注重師生間的日常交流、情感互動。校長為學生主婚，學生去教授家聚餐，在燕大相當流行。而且，由于在學人數(shù)少，司徒雷登甚至能叫得出每個學生的名字，由此營造出校園內(nèi)親如家人的溫馨氣氛。早年這種精神與情感的洗禮，也凝結(jié)成為一種人生的底色。尤其是經(jīng)歷了各種政治運動的波折與磨難之后，回首初來處，燕大更顯示出其感人迷人的獨特魅力。因此，即使曾出任過外交部長的黃華，晚年回憶錄中，對燕大也滿懷感激之情。

而我所喜歡的舅舅那種純粹、純凈的氣質(zhì)，現(xiàn)在想來，也應屬于燕大精神的遺存。或許是一種偏見，我總覺得，燕大學子即使從政，但其心靈深處，人性卻始終不曾泯滅，這使他們在政治斗爭中會有更多的痛苦與掙扎。而一旦脫下世俗的鎧甲，回歸本心，度過美好青春歲月的燕大也就自然成為他們心中純真的圣地。

二○○一年六月，“未名湖燕園建筑”列入了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段奈锾斓亍返木庉嬰S后找到我，希望請人撰文介紹。而我心目中最合適的作者當然是自強舅舅，他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約稿。這篇介紹位于現(xiàn)在北大校園內(nèi)歷史建筑的文章，刊出時，卻使用了“一生的燕園”這樣一個相當感性的標題。我理解，這是舅舅對于燕大校園最本真的情感表達。而輯錄他對燕大歷史與人物評述的文集，也因此有了一個最恰切的書名。

本書分為四輯：第一輯大致圍繞燕京大學歷史展開;第二輯全部采自《燕京大學人物志》;第三輯專收論說與憶述燕大師生的文章;第四輯均關(guān)涉一九四九年轉(zhuǎn)折期的燕大往事。

我讀這部書稿，重新認識了自強舅舅，也真正理解了他的“燕大情結(jié)”。

二○一四年八月二十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夏自強《一生的燕園》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