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貍貍
離開重慶已有三年,我仍不時想起那個濕漉漉的城市,想起清晨中的南山,想起沙坪壩廣場上黃昏里的行走,想起我的煙雨迷蒙的磁器口,永遠(yuǎn)的磁器口。
我已望不見它,卻知道它仍舊依在重慶城西,頭微微偏著,左手輕輕挽著嘉陵江水。這個曾經(jīng)的水陸碼頭,嘉陵江下游的物資集散地,民國時期變遷成的著名瓷器產(chǎn)地——它因此而得名,就如此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那時候我真是青春年少,一不耐煩就將書本一推,徑直出學(xué)校后門搭車去瓷器口。瓷器口的大門橫立馬路中間,敞敞亮亮的,任由各式車輛在其中來來往往。瓷器口的正街從上往下,將世界剖為迥然不同的兩個:半條街住著的瓷器口人,靠在時間的背后,坐在低矮的檐下,磕著瓜子,閑閑聊著天,不曾看三三兩兩過往的行人一眼,他們是瓷器口的昨天;而陡峭的石梯連著的下面的半條街,鮮活熱鬧,卻是瓷器口的今日。
當(dāng)然,還可以走側(cè)門,或者通過小巷進入瓷器口。無論從哪個方向,最終的目的地都是那一條古舊而人聲鼎沸的短街,它順著蜿蜒的階梯一路往下,一直伸到一條淺淺的河道里去,在幾條木船上繼續(xù)延伸,消失在船頭。南來北往的商戶販賣著各種吃食,不大的街,光是麻花店就有十幾家,陳麻花最有名,店前總是排著長而曲折的隊伍。瓷器口的毛血旺和雞雜聞名城內(nèi)外,店家招牌上的字歪歪扭扭,桌椅也舊得像坐不住,但生意紅火得很。
龍隱寺也以寂寞的姿態(tài)在短街中湊著熱鬧,傳說當(dāng)年朱元璋之孫朱允炆皇帝削發(fā)為僧,就隱避于這里,只是傳說而已。寺里香火不旺,倒是門前的那面佛墻,總是熱鬧非凡,站在佛墻正前方10米處閉眼摸索著往前走去,如果走到墻面前正好摸到佛字就表明運氣不錯。那個佛字實在太大,去往它的路途也不遙遠(yuǎn),我從沒看到有誰沒摸到那個佛字,我們活在這個世上,本就都是幸運的人??墒请m然如此,人們?nèi)匀蝗滩蛔∫タ纯醋约旱倪\氣。我曾站在一旁,看失意的朋友閉著眼艱難地往前走去,充滿了虔誠,一雙手一步步接近那個象征著好運的佛字,越來越近,那對于我而言,也是一個不言而喻的無限幸福的時刻。
茶館是磁器口大街上舊時的影子,店堂很小,臺下的人喝茶聊天,臺上的藝人敲敲打打,唱著我們聞所未聞的曲子。一次,我從茶館門前經(jīng)過,并沒想要在那些黑漆漆的板凳上坐上一小會兒,突然一陣胡琴聲傳來,那么近那么真切,我的心被揪緊了,仿佛頓悟了,在繁華熱鬧中,胡琴沙沙啞啞地原來唱著的是離別。
我親愛的磁器口,如果你還能記得我對你的喜愛和留戀,能感覺我對你的思念,請為我留一個僻靜的所在,能讓我有一天,還能回得去?;氐角啻耗晟俚奈遥o靜坐在無人角落,坐一個下午,看云飄飛變幻不同的形狀,看太陽一點一點西落;坐一個晚上,看瓷器口的屋子和樹木變成沉重的陰影,然后又隨著黎明的到來,一點點醒轉(zhuǎn)過來。
我終于離開磁器口了,世界很寬廣,人有精力就要去行走。當(dāng)年抗戰(zhàn)時期,省教育學(xué)院在瓷器口辦學(xué),學(xué)貫中西的大學(xué)問家吳宓在這里傳道授業(yè),閑時也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在茶館里坐坐。徐悲鴻、傅抱石、豐子愷、宗白華等許多美術(shù)家及美學(xué)家也曾在這里生活過。不過每個人都是要走的,還是空間意義上的,或者是時間意義上的。如今的磁器口喧囂繁忙,人來人往,過去的風(fēng)流早已在時間的沙漏中漸漸云散。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有些東西卻一點沒變。事都是過眼云煙,人比事長久,而物,古鎮(zhèn)、古鎮(zhèn)里的房子、墻、樹木、石頭比人更長久。
盡管如此,我仍然經(jīng)常想起磁器口,想起那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少年往事,想起不能回復(fù)的獨一無二的大學(xué)時光,想起那些耽在磁器口里的光陰。我就這樣從青春的路口路過,來來回回地路過,直到最后一次路過,從此再也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