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傳超
老人坐在書案前,一只手扶著前額,一只手握著筆。面前是一疊嶄新的稿紙。
老人真是有些老了——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裝滿年輕回憶的膠卷在時間的侵蝕下無聲破裂,消散,只剩下一些記憶的殘片。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左腿上的那塊傷疤是何時留下的,即使她現(xiàn)在還會借著陰雨狠狠地折磨他一頓。
六十多年了啊,當(dāng)真是一眨眼的功夫。時間沖淡了那些本應(yīng)該刻骨銘心的戰(zhàn)役,也沖斷了記憶的瓜蔓。最早的那些事情早已不可考。
老人閉上眼睛,干瘦的老手輕輕地掐著太陽穴,他努力著,盡可能地收集著記憶的碎片,想要在混亂和繁雜中摸出一些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片段。
父親大抵是參軍了,也有可能是死在逃亡的路上,總之,他在“親人”的記憶格里只占了巴掌大的地方。養(yǎng)他長大的是母親,仿佛隱約而又明確,每到一處可以暫時安定的地方,母親總會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給他弄一小勺糖,給他摻到面里做糕。那時候母親是笑著的,笑容融化在濃郁的糕香里。
“娃啊,仗就快打完了,到時候就有地種了,飯也能吃飽了。”
可惜母親沒能看到這一幕。七歲還是五歲那年,母親病倒了,在一個陰暗的、記不清是破舊不堪的棚子里還是幽邃的洞里,再也沒有起來。
然后呢……然后……
老人苦惱的揉著額頭,竭力想從記憶中找出一絲線索。那時候太混亂了,以致現(xiàn)在他的記憶是一片混沌。
老貓沿著墻緩緩走到老人的桌邊,找到了一個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地方,舒展了一下已經(jīng)有些松散雜亂的皮毛,蜷起身子暖洋洋地睡著了。
然后……李伯。母親死后是李伯收養(yǎng)了自己。李伯在人們口中并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個老兵油子。他收養(yǎng)自己也主要是借自己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小個子去廚房偷吃的和酒。不過他對自己還是不錯的。只要有吃的,就一定會有自己的一份。那時候剛打完仗,黨軍們也閑了下來。他還沒有忘記李伯經(jīng)常醉眼惺忪地對自己說的話。
“哎,仔兒,來喝點兒嘗嘗!啥子?不會!去他娘的,放屁,不會喝酒你還不如個娘們!”
原話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不過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還有過年的時候,軍營里也是熱氣騰騰。人們的臉就像是從蒸鍋里撈起的豬頭肉一般,油光光,汗淋淋的。李伯就帶著他一個營一個營地亂竄——完全不管上面的禁令——蹭吃蹭喝。哪個營地殺了一頭豬啊,哪個營地把從鬼子手里搶來的一箱罐頭全開了啊,李伯全部了如指掌。只要帶他去,保準有些好吃的。一趟下來,他的臉也如那豬頭肉一般,汗淋淋,油光光的。
然后……李伯的部隊被緊急調(diào)走了,他想跟著去,但李伯沒讓,說是要去打仗了。
有一個人就這樣永久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再然后……傳來北方告急,一個什么城市(后來他才知道是長春)叛變,全國緊急征兵,為了混一份軍餉,他也參了軍,軍服上掛了一顆青天白日。
一開始還好,只是不停訓(xùn)練,監(jiān)督也松,幾十個新兵湊到一塊兒整夜吹牛聊天,夜里的蚊子追著他們黝黑的背啃咬。他們還曾因被抓住一次而跑圈。
老人嘴角揚起一絲溫暖,那些戰(zhàn)友的名字依稀還能記得幾個,那段時光……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嘴中也透出了幾分苦澀。
那是他們經(jīng)歷過的第一場硬仗。之前連雞都沒殺過一只的他端著槍趴在麻袋上打抖。他沒經(jīng)歷過真正的抗日戰(zhàn)爭,和共產(chǎn)黨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哆嗦著,猶豫著,害怕著,不敢射出一顆子彈。
直到……大河被對面的一發(fā)子彈打穿了胸膛。
是的,血……還是溫的!
老人記不起自己是如何手忙腳亂地去檢查大河的傷勢,又如何向著對面開火的了。他只記得當(dāng)時自己的腦門“轟”地一聲,仿佛炸開了般一片空白,然后是熱血轟轟地往上涌。
自己那一次到底打死了多少?一個,兩個,還是五個?他記不清了。但他肯定自己肯定是打死了人。當(dāng)隊伍終于撤到安全處時,他直接跪到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嘔吐物與淚水灑了一地。
老人的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粗大的青筋猙獰地凸顯在他干枯的皮膚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暗無天日的時刻。天地混沌一片,天空仿佛是慘白的,又仿佛是黝黑的。天地間只剩下了尸體和敵人。記憶里的他一次又一次地開槍,哭泣,再開槍。后來連哭泣都不會了,淚水漸漸埋在心里,把原本軟弱的心臟磨出一層層老繭,臉上只剩下麻木與平靜。
手中的槍,床上的女人,身邊的弟兄,一個又一個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個又一個從他眼前消失。子彈和時間帶走了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名字有些能刻在灰石的碑面上供萬人瞻仰,但他們的靈魂只保存在自己——這幫老人的心里。
或者……是這個老人的心里。
同行的那最后一個,也在去年躺進了溫潤的土地。
一滴濁淚從老人的眼中涌出,無聲地掉在桌子上,摔碎了。
老貓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走到他身邊蹭著他的褲腿。老人俯下身,把老貓輕輕地抱在懷里,老貓沒有掙扎,靜靜地,像一個嬰兒。
這貓也老了——又是時間搞的鬼。記得剛收養(yǎng)它時,他野的可是一點兒商量都沒有。爬墻上樹咬衣服,給他添了不知多少亂子,現(xiàn)在桌子上還有幾道清晰的抓痕。誰能想到如今的它會連椅子的高度都蹦不上了?這樣的老貓,可能就會在哪一次的午睡中安然離去吧。
或許自己也一樣。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抓撓著貓的耳根,老貓舒服地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慵懶地蜷成一團,不知是不是又睡著了。
午后的日光悄然從窗戶中透入,在老人和老貓身上披上了一層暖衣,老貓的毛皮被烤的暖烘烘地。
明天又會是一個晴天啊。
(推薦:胡愛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