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

“一七九六年五月十五日，拿破侖率領(lǐng)年輕的軍隊越過洛迪橋，一鼓作氣挺進米蘭，以示天下：愷撒和亞歷山大千秋萬歲后，終于有了繼承者。”

這是《巴馬修道院》的開篇段落。在許多方面，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的故事也該像司湯達這本小說一樣，大氣恢弘、有聲有色地起頭。他顯然擁有浪漫英雄人物所需的諸多特質(zhì)，包括女人緣（圖1）。

當然包括女人緣。

“早上好，我親愛的堂妹”—借用浪漫小說的腔調(diào)，他開始寫情書給他想得到的女人：

收到我信，你會驚訝嗎？這突如其來的念頭是極其誠摯的，但我還是期盼你不要納悶;和最思念的人相隔千里，腦海里自然浮想聯(lián)翩。雖然我常想到你，卻不曾告訴過你。我想你會明白，無法相見，只讓我越發(fā)遏止不了對你的思念。身在鄉(xiāng)間，心空情盛。那些在喧鬧、嘈雜的巴黎顯得含糊而膽怯的欲望，隱居后卻變得專橫跋扈。我像個無足輕重的隱世僧侶在凄絕陋室中給你寫信。等我一回到文明世界，肯定又會變得鎮(zhèn)定自若，哪怕只是徒有其表。

雖然畫家的堂妹已明珠他投，還有婚外情，情夫又是他的朋友，但她還是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先成為他的情婦，再轉(zhuǎn)變成他最親密的紅顏知己，到了晚年還是他的“慰藉者”。

這倒不是說他被牽絆了。恰如司湯達筆下的人物，德拉克洛瓦的雄心壯志，誰也束縛不了。年方十九，他似乎已看透了自己的一生。他告訴當時的戀人（他姐姐的英國女仆）：“我不會輕易喪失我的獨立，這對藝術(shù)家來說是無價之寶?！?/p>

就在他即將追到另一個女人時，他甚至向自己保證，“對她的相思不會像熱戀那樣讓人欲罷不能。這將是一段迷人的回憶，一朵路邊的小野花，如此而已?！?/p>

確實這樣。繁花落盡君辭去。工人階級的百合，花街柳巷的玫瑰，貴族乃至皇族的蘭花：他從沒打算結(jié)婚，甚至沒經(jīng)歷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不像司湯達的浪漫英雄，他把自己的心全都交給了藝術(shù)。

有趣的是，德拉克洛瓦還真的認識小說家，后者也曾提醒他：“能讓你偉大的事情，一件都不要疏忽?！毕氡厥且驗檫@世上沒幾個智者堅稱“要偉大就得結(jié)婚”，德拉克洛瓦才能問心無愧地終生單身。

他放棄了一切，只為全心投入事業(yè)。

二十四歲時，他不惜違逆導(dǎo)師的意愿，參加了當年的沙龍展。雖然《但丁之舟》在很大程度上仿效了席里柯（Théodore Géricault）的杰作《梅杜薩之筏》，借著這幅畫，小伙子還是贏得了矚目（圖2）。

或者該說，褒貶不一的矚目。褒獎他的欣喜此畫引出了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新手，貶抑他的則希望他就此停筆（多年后，甚至有人建議砍斷他的雙手）。有一點大家倒是都贊同：年輕人激情滿懷，作品中的情感像波濤一樣澎湃著。

可惜，在傳統(tǒng)派眼里，任性狂放恰是最不良的行為。這些人遵從的是古典主義（如今一般稱之為“新古典主義”）。如名所示，這流派純粹以古代（尤其是古希臘）藝術(shù)為楷模。盡管沒有一幅希臘畫作幸存于世，他們依然認定古典繪畫的特征是畫面和諧、比例勻稱，既有清晰的線條，又有縝密的輪廓。如果能用一句話概括，那便是十八世紀德國藝術(shù)史學家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的名言：“高尚的簡潔、靜穆的壯麗。”

不消說，所有的理念都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到了十九世紀，古典主義非但沒有復(fù)蘇遺落的文明，反而陷入了學術(shù)的窠臼（圖3）。對德拉克洛瓦這種有個性的人來說，死板只讓人生厭。與其因循守舊，他寧可追隨自己的直覺，迷失在誘人的色彩、激烈的情緒中。

盡管他明顯不屬于主流，甚至公然反對傳統(tǒng)，《但丁之舟》還是被政府收購了。從這幅畫開始，他一直沒缺過官方的資助，哪怕拿破侖退位后，法國政局撲朔迷離，隔三差五地改朝換代。

能在動蕩年代中加官晉爵的藝術(shù)家不計其數(shù)—最好的例子莫過于德拉克洛瓦的勁敵：古典派晚期掌門人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但這些人多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享有學術(shù)界的支持、評論家的認可，甚至老百姓的喜愛。德拉克洛瓦顯然不在其中。

這難免讓大家狐疑滿腹。畫家的父親確實做過國民公會的議員（還是投票贊成砍下路易十六腦袋的革命者之一），后來還當上了外交官，但這都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事情。隨著波旁王朝的東山再起—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八登上了王位后—這段往昔誰也不想再提。

根據(jù)當時的傳言，畫家其實是狡猾出了名的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的私生子。老狐貍足智多謀，在革命之前、之中和之后都官居高層。如果德拉克洛瓦真和這樣一號人物有血緣關(guān)系，這確實能解釋他為何備受禮遇。

似乎是為了鞏固自己反學院派的立場，他在一八二四年展出《西奧島上的屠殺》（圖4）。在他的繪畫生涯中，要求藝術(shù)當面對質(zhì)政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這幅畫不啻為一場疾呼抗議，譴責土耳其軍隊不久前在西奧殘殺了手無寸鐵、期盼獨立的希臘百姓。

如果《但丁之舟》已流露出一絲狂野不羈，《西奧島上的屠殺》更是讓畫家的叛逆之心暴露無遺。公然違反古典主義的端莊穩(wěn)重，明確表達政治立場，大量利用異國風情，還試圖直接觸動大眾心弦—這幅畫立即被視為對文明品味的極大侮辱。一名古典派畫家不失時機地說：德拉克洛瓦并沒有畫出希臘小島上的屠殺，而是屠殺了繪畫藝術(shù)。從這一刻起，年輕畫家成了保守派的眼中釘。

無論他的所作所為在別人眼里有多瘋癲，他自己倒是有一套辦事的邏輯。展出《西奧島上的屠殺》后沒多久，他在日志中寫道：

我承認自己工作起來是有理有據(jù)的，雖然我并不喜歡那種合情又合理的畫?，F(xiàn)在的我已明白，我的坐立不安需靠活躍抵消，嘗試千百種不同的辦法，找到發(fā)泄之處，然后才能抵達我一直想達到的目標。我的內(nèi)心深處潛在著某種黑暗的、必須得到安撫的東西。要是不能像一條蛇一樣，在女祭司的手里翻滾纏繞，我完全提不起勁來。

或許正是為了迎合內(nèi)心深處的莫名感受，他才創(chuàng)作了《薩爾丹那帕勒斯之死》（圖5）。畫面描摹的場景取材于拜倫幾乎同名的詩劇。傳說中的亞述末代君主不愿向敵人投降，決意獻祭自身，在皇宮里搭設(shè)柴堆，和他心愛的女奴一起投火自焚。

德拉克洛瓦似乎覺得這樣的劇情還不夠刺激。他的版本描繪了一個暴君要求他手下的所有人（包括動物）都在他自殺前死去?！叭偹娜魏挝锸露疾荒茉谒篮罅粝隆薄渍箷r，畫家如此解釋自己的新作。為了突顯這念頭的殘忍，他讓君主從容自若地躺在床上，一瓶美酒端候在旁。帶著嚴酷的眼神，他望著赤身的女奴們在死神的懷抱中掙扎扭動。

考慮到十九世紀的風俗，把性和暴力混為一談確實是自找麻煩。這一回，斥責德拉克洛瓦的不只是評論家了，連官方都提出警告，要是他不馬上改邪歸正，就別再指望政府的津貼了。

一個需要翻滾纏繞才有勁的人，想必不會輕易改變路數(shù)。但德拉克洛瓦確實沒再畫過這么恣意妄為的作品。然而，無意中他還是掀起了一股“東方”情色風（當時歐洲人口中的“東方”其實是中東）。不少畫家很快便發(fā)現(xiàn)，向來被摒棄在藝術(shù)范圍外的性主題，一旦搬到遙遠的“東方”后，竟然也能堂哉皇哉地找到收藏家。

差不多就在“東方主義”席卷歐洲的時候，七月革命突然爆發(fā)，顛覆了法國史上最后一位波旁國王—路易十八的弟弟查理十世的統(tǒng)治。

身為浪漫英雄—至少有當這種英雄的條件—又生在革命時代，德拉克洛瓦自然替這場一連三天的街頭暴動歡呼。他以新作《自由引導(dǎo)人民》（圖6）慶祝人民推翻了一個不得人心的獨裁者，同時迎來新的政權(quán)，雖然沒過多久大家又發(fā)現(xiàn)，新上任的家伙也沒好到哪里去。

但這是之后的事，先回到一八三○年?！蹲杂梢龑?dǎo)人民》的畫家和推翻壓迫的起義者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這從畫面中就能看出來。事實上，德拉克洛瓦可能還把自己畫入了作品。屈膝在自由女神左側(cè)，穿著燕尾服，戴著大禮帽，握著霰彈槍的男子—難道他的容貌不酷肖畫家本人？

其實也無關(guān)緊要，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德拉克洛瓦都達到了目的。為了酬謝這首獻給“光榮的三天”的頌歌，新政府及時頒發(fā)給他一枚榮譽軍團的勛章。

值得一問的是，他到底有多擁戴這個被封為“公民之王”的路易-菲利普？因有大量中產(chǎn)階級的資助，這個國王的另一個綽號是“資產(chǎn)階級君主”。

根據(jù)畫家一名朋友的說法：“在所有對資產(chǎn)階級懷有根深蒂固偏見的人當中，我只見過一個比（德拉克洛瓦）還要蔑視他們的人物：福樓拜?！?/p>

但這里描述的是晚年的藝術(shù)家，不少激進分子邁入遲暮之年后都變得保守板滯。年輕時的德拉克洛瓦又是怎么想的？

“我一向不喜歡人群，”他在二十來歲時宣布，“也受不了他們喜歡的玩意兒?！?/p>

至于法國大革命，他自然也有一番獨到的見解：

革命廢止了所有信仰：像人類這么軟弱無助的生物理所當然會尋求超自然力量的扶持，但革命卻用一套抽象的詞匯來取代：理性，正義，平等，權(quán)利。社會可以用道德準則來組建，匪徒也能用這樣的詞匯來自治。這些字眼和善良、溫柔、慈悲或忠誠毫無共通之處。

即便他受不了大眾，隨著“公民之王”的上臺，機遇還是紛沓而至。

對一個從沒去過意大利、只能靠山寨版來品鑒大師杰作的藝術(shù)家來說，啟程去北非，而不是羅馬，確實有悖常理。但德拉克洛瓦就這么做了。憑借自己的想象，他畫了不少“東方”情調(diào)的場景，又讀了拜倫所有的“東方敘事詩”，顯然他覺得有必要親身體驗一番這個傳說中的樂園。

他在阿爾及爾和摩洛哥逗留了半年不到，在這期間填滿了一本又一本素描冊。像一個即將失去視覺的病人，他拼命把所有陌生景致都記錄下來。后半生中，他會不斷翻閱這些本子，從中汲取靈感。

如同他之前的拜倫，他確實對后殖民理論家口中的“他者”充滿了興趣，但又如在他之后的“阿拉伯的勞倫斯”，他對中東尊崇有加，顯然不是薩義德（Edward W. Said）譴責的那種“東方主義者”。剛好相反，他認為自己在穆斯林世界里找到了早已在墮落的西方社會中消失的價值觀。

“你會怎么想，”他在信中問一名朋友：

倘若一眼望去，躺在街頭或修理破爛鞋子的人都有古羅馬執(zhí)政官的氣派？像一度掌控世界的加圖（Cato）、布魯圖斯（Brutus）那樣的傲慢氣質(zhì)？這里的人擁有的不過就是一條可以帶著行走、鋪地睡覺、裹身下葬的毯子，但他們看起來卻像大權(quán)在握的西塞羅（Cicero），稱心如意……跟他們比起來，連古人都相形見絀。

“北非歸來，我并沒有做些什么—”多年后，他在日記中寫道：“直到我把所有芝麻綠豆的瑣事都忘光了，只留下顯著且有詩意的部分。在這之前，我只是在求精求確，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把精確當作真相?！?/p>

所以，他得等上足足兩年，才會完成第一幅北非大作：《公寓里的阿爾及爾女人》（圖7）。畫面雖有明艷濃烈的色彩，但掌握得和諧恰當;也頗有情色，但緩和低調(diào)。德拉克洛瓦似乎終于明白，其實他無需煽情渲染，只要讓畫面本身蘊含的戲劇性流露出來，就足足有余了。

這竅門發(fā)覺得還真是時候?；氐桨屠璨痪茫獗憬吁喽鴣?，都是些大尺寸、用來裝點建筑的作品。這恰好合他心意。他仰慕的大師幾乎都挑戰(zhàn)過這種任務(wù)，也都想出了獨具匠心的方式配合建筑物的各種形狀?，F(xiàn)在輪到他大顯身手了。最重要的項目當屬盧浮宮內(nèi)的一幅天頂畫。為了讓自己的作品和掛在墻上的前輩杰作平起平坐，他還去了趟國外，以便研究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先例。他在日記中寫道：

可憐的司湯達曾說（當時，作家已去世），“能讓你偉大的事情，一件都不要疏忽?！边@句話幫助我容忍比利時帶來的厭煩。

不就是因為他不肯放過任何細節(jié)，不厭其煩地做了一切有利于他提高技藝的事，他才成了波德萊爾眼中的“最后一位文藝復(fù)興大師，也是第一位現(xiàn)代畫家”。

在波德萊爾看來，“現(xiàn)代”幾乎是“浪漫”的同義詞。兩者都意味著反抗僵化迂腐的思考、觀看和感受之道，而德拉克洛瓦正是反死板、反古典的叛軍首領(lǐng)。

詩人會對畫家推崇備至，多少和兩人相差二十三歲有關(guān)。初次相遇時，波德萊爾還是個白面書生（圖8）。雖然他已開始寫作，但距離那本先讓他臭名昭著，再讓他名垂青史的詩集《惡之花》問世還很遙遠。老實說，那時候的他對自己的才華毫無把握?！拔液螘r才能學會把自身的不幸演化成……眼中的美景？”他在一首詩中問到。

更要緊的是，初識德拉克洛瓦的那段日子，他才剛—或即將—嘗試自盡?！叭諒?fù)一日地入睡、醒來，我已無法忍受這樣的疲憊不堪，”他若無其事地解釋道。當然是裝腔作勢，但幸好他沒死。

幸好—而且不只對他一人而言。他很快就會成為畫家麾下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

德拉克洛瓦倒是不缺擁躉，但他也老被臭罵。再過幾年，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抱怨：“我被扔去喂野獸已長達三十年之久。”

其實，就算喜歡他的人也不見得欣賞他的作品。大仲馬就這么說過：

他老是喜歡斗嘴，唇槍舌戰(zhàn)時露出閃爍的機智，鑲滿了英明、新奇和精準的洞見……他妙語連珠打動了一席賓客后，女主人往往會待他離去時感嘆：“德拉克洛瓦先生多有魅力?。】上嫯?！”

所以他才需要波德萊爾這樣的人來詮釋他畫作的高超之處?！拔以撊绾胃屑つ阍俅巫C明我們的友情？”他有一回問道：

當那幫評論家對我惡語誹謗時，你挺身而出，戰(zhàn)不旋踵……既然我有幸得到你的賞識，便能忘卻他們的苛責。只有那些死去的大師才配得上你對我的這種厚待;你讓我難以為情，卻又欣喜若狂：這正是我們的天性使然。

重讀這段文字，便能發(fā)現(xiàn)畫家對詩人其實矜持有度。他滿口客套話，沒一句心聲，連結(jié)語都是陳詞濫調(diào)：我們受到贊揚時都難免沾沾自喜。與其確保兩人友誼持續(xù)發(fā)展，他最想做到的，似乎是避免交往過密。

倘若畫家和詩人的關(guān)系只是親和，不曾深厚，這或許是因為，在為德拉克洛瓦辯護的同時，波德萊爾常把自己的需求和愿望強加到他身上，把他描繪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英雄（圖9）。但就像畫家的另一位年輕仰慕者注意到的那樣，只有當他得到了透徹又誠摯的贊賞，他才面露喜色。在馬屁精和誤解者面前，他漠然不動。

所有問題其實都可以歸結(jié)為一個詞：浪漫主義。這是德拉克洛瓦一直不想加入的陣營。然而，從他出道的那一刻開始，卻一再被要求在它旗下服役。

此外，還得考慮到他好斗的性格。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比他小三歲的雨果也和他一樣聲名鵲起，很快便成為了浪漫主義在法國的代言人。不就是因為這原因—他不愿做別人的影子—當一個想討好他的家伙稱他為“繪畫界的雨果”，他冷冷地答道：“你搞錯了，先生。我是最純粹的古典主義者。”

事實上，浪漫主義也好，古典主義也罷，充其量都是含糊的概念。哪怕是一個派別中最頑固的藝術(shù)家也無法不用到一些敵派的特征。這世界就只有這么多色彩，這么多詞匯，這么多樂音，這么多道路，就算背道而馳最終也可能殊途同歸。

所以，迫不得已的時候，德拉克洛瓦也只好讓步：

他們說我是“浪漫主義”，如果這指的是我自由表達個人感受、我努力擺脫教科書上的風格、我憎恨學術(shù)派的公式步驟—那我承認：我不僅是個浪漫主義者，而且從我十五歲起就是了……

浪漫與否，他都像司湯達筆下的主人公，馬不停蹄地爭取比宿命更崇高的命運。即使快要邁入花甲之年，他也沒改變作風。“我依然對學習抱有激情，”他在日記中記載道：

但不像一些傻瓜，我不會去學對自己沒用的東西……很久以前我就放棄了那種學究氣的自滿。我離開學校時確實想通曉一切……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懂得不去追求我領(lǐng)域之外的學問，雖然我仍舊貪婪于任何能開拓我思想的知識。我還記得—因為自己也老是這么做—司湯達曾在一封信中建議我：“能讓你偉大的事情，一件都不要疏忽?！?/p>

如果德拉克洛瓦的日記給人的印象和他熱血騰飛、豪情萬丈的畫作幾乎截然相反，那是因為字里行間的他老是在沉思默想。雖然描人述事時他總是一針見血，但整體的感覺卻是纏綿悱惻。畫作與文字的差異，或許只有他自己說得清。

一八四九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他和好友肖邦坐馬車在巴黎兜風?；丶液?，畫家在日記里寫道：

藝術(shù)不是俗人以為的那樣：憑空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靈感，然后揮灑自如地描繪出萬物的形象。藝術(shù)是純粹的理念，通過天賦來改造潤色，但必須遵循一定的程序，并受制于更高的法則。這讓我再次想到莫扎特和貝多芬的差別……

接著，畫家分析了兩位作曲家，但還是更贊同講求格律的莫扎特，而不是漠視規(guī)則的貝多芬（連同魯本斯，莫扎特是德拉克洛瓦日記里最常提到的藝術(shù)家）。

既然如此，他自己的作品為何不像恪守原則的古典主義，亦非看似無章的浪漫主義？但這恰是原因所在：兩派的特征，他其實都有。他揮灑自如的不是模糊的靈感，而是純粹的理念（圖10）。難怪他老是在日記里沉思默想。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形式。

“許多人看畫就像英國佬在外旅游，”他晚年時向波德萊爾解釋道：

鼻尖貼在導(dǎo)游手冊上，一心一意想要了解一個國家的麥子以及其它谷物的產(chǎn)量。同樣的道理，評論家老是想要了解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因素，以便證明自己的觀點。不管什么作品，只要不符合他們的尺寸，就無法讓他們滿意。如果一幅畫什么都不證明，只想提供愉悅，他們就覺得被欺詐了。

或許這才是德拉克洛瓦創(chuàng)作的首要原因：愉悅。他甚至宣稱：“繪畫的初旨就是為視覺制造盛宴。”不過，熱衷于把對立的事物攪合在一起的他，又覺得“繪畫不過是一座橋梁，連通了畫家和觀賞者的思維”。

但即便在舉行盛宴、享受愉悅之際，他也沒忘記職責：

午餐前，我畫了幾匹馬，還有幾張速寫，記錄了我在巖石上幻見到的一些形象。作畫時，我不禁想起司湯達的忠告：“能讓你偉大的事情，一件都不要疏忽?！?/p>

如此看來，他在晚年繪制的那些花卉和風景也同樣是出于對愉悅和職責的雙重需求。雖然為一座又一座建筑繪制大型的壁畫、天頂畫讓他筋疲力盡—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的一天：“到了傍晚，我就像個跑了六十英里的家伙?！钡廊粩D出時間和精力在花園里漫步。無論作陪的是堂妹還是小說家喬治·桑，僅僅看看鮮花，聞聞花香，似乎就能讓他歡喜迷醉了。

生命的最后歲月里，德拉克洛瓦被封為法國榮譽軍團的司令。沒多久，他的第八份申請書也被美術(shù)學院接受，他終于當成了院士。

這一切都像是福樓拜想出的諷刺情節(jié)。別人也就算了，為什么連他這么一個革命者也愿意被招安？他給波德萊爾的理由聽似玩笑，卻又不比任何一個認真答復(fù)離譜：

我親愛的朋友，如果我的右臂癱瘓了，院士身份能保證我還有教書的資格。要是我還剩下幾口氣，學院甚至會支付我買咖啡和雪茄的費用。

所以，一個本該是浪漫小說的故事，到了結(jié)尾卻變成了哲理諷刺作品。恰如伏爾泰《老實人》的主人公，德拉克洛瓦的一生到頭來似乎只證明了有必要照顧好自己的花園。

但一個不斷和傳統(tǒng)抗爭，也用同等的意志力堅決不卷入別人旗幟下的戰(zhàn)役的人—這樣一個英雄，誰又有資格指責他，說他就算上了年紀也不能在花卉中尋找伊甸園？

也許真正的問題在于故事的開頭。更好的寫法難道不是“一七九八年四月二十六日，德拉克洛瓦來到這世界，通過異稟的天賦，獨特的個性，刻苦的勤勉，慢慢打造出一片江山，以示天下：米開朗琪羅和魯本斯千秋萬歲后，終于有了繼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