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杰
每當回首往事,最能引起我無限感慨的,是母親做的手工酵子饃。
農(nóng)村人吃飯講究實在,這種用酵母發(fā)面做成的大饃,外表白凈干爽,內(nèi)里柔潤松軟,散發(fā)著濃郁的酵香,不僅十分耐嚼頂饑,而且存放好幾天都不發(fā)霉變硬,是北方農(nóng)家子弟最重要的干糧。
小時候家里窮,為了養(yǎng)家糊口,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全靠母親支撐。俗話說,“半大小子如餓狼”。那時,我們兄妹三人正處在長身體的階段,飯量個個都不小。我作為長子,飯量更是大得出奇。平時還好說,但1996年秋我到十多里外的鎮(zhèn)上念寄宿制初中后,處處都得花錢,著實讓母親犯了難。
那時,給學校交100斤小麥,能換80斤飯票,大致相當于80元錢。一個饅頭,一勺湯面條、米湯或素菜,就要付3兩飯票。每周10斤飯票、2元零花錢,是母親能為我提供的最大限度的財力支持。為了讓我吃飽,每周日下午準備返校時,母親都會用結(jié)實的尼龍繩網(wǎng)兜給我裝上一瓶咸菜、十來個手工酵子饃,確保我搭配著米湯、湯面條,能吃到下一個周三下午。這樣,剩下的兩天就好對付了。
這樣一來,給我蒸饃也就成了母親每周必須完成的任務(wù)。平時,母親很忙,要操持家務(wù)、照顧我的弟弟妹妹,還要忙莊稼地里的活兒。為了讓我吃到新鮮的酵子饃,她一般都是到周六夜晚才能擠了一些時間蒸饃。周六下午,母親就開始和面、發(fā)面,晚上照料我弟弟妹妹睡著后,她費力地將面團揉和上百次,再切成型、醒面,然后上鍋蒸。等到酵子饃出鍋時,身材瘦小的母親常累得腰酸臂疼。
燒火時,只要寫完了作業(yè),我都會過來給母親幫忙。但她總不讓我動手,說:“你掌握不了這火候,真睡不著把老師講的東西再看看?!痹诓粩嘣鰸獾慕妥羽x香氣息中,母親對我說:“咱家窮,不能跟人家比吃穿,但要爭氣,要好好學?。 ?/p>
母親的話深深地影響了我。但正處青春期的我,總想竭力保持面子。在學校的露天飯場里吃飯時,為了避免被同學們看見我從家里帶的饃,我總事先把酵子饃掰碎放進飯缸里,買一勺子熱飯澆上,然后躲進沒人認識我的學生群里吃。但躲是躲不過的,有一次上語文課,老師隨機抽幾名學生談?wù)劯髯缘睦硐?,碰巧第一個就抽到我。我站起來正準備回答時,不知哪位同學竟說了句:“他只要別再吃冷饃泡飯就OK了?!?頓時,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盡管迅速被語文老師喝止,但敏感的我仍感到四周有忍不住的竊笑此起彼伏,正匯成冰冷的潮水,沖擊著我那點兒可憐的自尊。
此后一段時間,母親的手工酵子饃成了我眼中寒酸、卑賤的代名詞。至今,我仍記得那個周六夜晚,當母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將一鍋香甜的酵子饃蒸好后,給正在寫作業(yè)的我掰了一塊,高興地說:“娃,這鍋饃蒸的不錯,來,趁熱嘗嘗!”備感憋屈的我漲紅著臉說:“就會蒸饃!現(xiàn)在全班同學都知道我吃冷饃泡飯了!”母親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顫抖了一下縮了回去,無奈地嘆了口氣,默默地走開了。
第二天下午,我將母親裝的大饃撂在一邊,倔強地返校了。但身上的10斤飯票沒過幾天就快吃光了。正當我焦慮糾結(jié)時,母親出現(xiàn)在了學校傳達室門口。從母親手里接過飯票和皺巴巴的幾元零花錢時,我猛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的自私和不爭氣,歉疚地說:“媽,下周我還拿咱的酵子饃,還是咱家的饃頂饑!”說這話時,我和母親同時淚眼婆娑。
驀然回首,這些事已過了19年。我離開故鄉(xiāng)也已13年了,早已在遠方的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家庭。父母也蓋了樓房、開了商店,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裕。母親早已不用做,也做不動手工饃了。然而,母親的手工酵子饃所承載的那份親情、教誨和希冀,總縈繞在夢里,令我備感溫馨,激勵著我保持堅強曠達、積極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走好自己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