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淑萍
春末,我三爹出院回家。他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年,一點都動彈不了,從一個春天到另一個春天?,F(xiàn)在,他還不能自行下樓,只能拄著拐杖,在室內(nèi)走動。每一次我來,他都佇立在窗口,久久凝視著窗外。窗外是司空見慣的綠地。
有一天,我?guī)硪慌杌?,放在窗臺。
我父親有兄弟三個,父親是老二,三爹是老三。江城這么稱呼父親的兄弟。父親的哥哥,也就是大爹,已經(jīng)去世,父親的弟弟,也就是三爹,大半生病病懨懨,一直未婚。
我對花卉沒什么研究,只是覺得三爹的窗臺空寂。三爹似乎對花有興趣,他會俯下身,湊近花朵,聞一聞。不知打哪兒飛來的幾只蜜蜂,也被花兒吸引,嗡嗡地叫著。
三爹給我講了相處一年的一位病友,姓趙,四十多歲。住院時,三爹的病床靠門,他的病床臨窗。
病友每一天跟現(xiàn)在的三爹一樣,只不過坐著,端詳著窗外的風(fēng)景。
三爹被困在病床上。那是春天,他能聞到花香。甚至有一對蝴蝶在窗口翩翩起舞,但不飛進來。
可能是病友感受到了三爹的愿望。那一天,病友開始講述窗外的風(fēng)景,樹枝的嫩芽,草地的花朵,當(dāng)然,還說到蝴蝶,所說的蝴蝶跟出現(xiàn)在窗口的蝴蝶顏色不一樣,他說是黑蝴蝶,三爹所見的是花蝴蝶。
那以后,病友每一天都說窗外的風(fēng)景,包括一只鳥兒,一個小孩,一陣風(fēng),都不放過。
三爹也能感到夏日清涼的風(fēng),吹得樹葉歡呼。
病友說:“你聽見荷花綻放的聲音了嗎?”那是一個無風(fēng)的早晨。三爹笑了,說:“花開還有聲音!”病友說:“我聽見了?!?/p>
秋天,病友說到紅楓,由此引發(fā)開去,說到家鄉(xiāng)漫山遍野的紅楓。他的家在山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
三爹說,病友描述得十分精確。他甚至能夠通過病友的描述,“看到”窗外的風(fēng)景,色彩、形狀……世間的萬物多么美妙!
病友還說起過一片葉子,像一只蝴蝶一樣,墜落在綠色的草叢中。那是一片紅得像火一樣的葉子。他還描述荷花慘敗的情景,東倒西歪,他說:“其實這是最美的時刻,因為,白白胖胖的藕已在荷塘的泥里了?!?/p>
三爹想起昨夜的風(fēng)雨,鬧騰了一夜,難怪荷花的葉梗會東倒西歪。
入冬,窗戶關(guān)了。只是中午開一小會兒。他看見風(fēng)拂動著病友稀疏的頭發(fā)。病友講午間窗外的風(fēng)景,池塘里結(jié)了薄冰,陽光下反射著脆弱的白光。
三爹似乎感到了冰的寒意。
然后,降雪了。病友描述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似乎他的眼里,每一朵雪花都不一樣。有的雪花一嘟嚕,他說:“還來不及分開,就落下來了。”
一片寂靜。三爹能想象得到,雪花一層層地疊加,壓住了所有的顏色。一律白色了。突然,還聽見一個小男孩的笑聲。
病友說:“兩個小孩在堆雪人?!?/p>
隨即,傳來一個小女孩的笑聲。三爹想起了童年。那時候,他有多少幻想啊??墒?,現(xiàn)在他卻是孑然一身。
病友一連數(shù)日,都給三爹說雪人的情況。病友是唯一關(guān)注并傳報雪人信息的人。
雪人融化了。然后,三爹聞到春天的氣息,只是花朵還沒開放。
一個早晨,病友沒有照常起來。那一把床邊的椅子空著。
病友患的是糖尿病,已多年。護士告訴我三爹,其實,這位病人,入住時已經(jīng)雙目失明——糖尿病晚期。
三爹住院臥床不起的一年,病友差不多是他的眼睛。他一直以為通過病友的眼睛在觀賞窗外的風(fēng)景。
怪不得,我接三爹出院,他特地讓我把輪椅推到窗前那片草地,在花朵前停留片刻。
三爹說:“花朵在哈氣。”
我走近綻開的花朵,花朵像喇叭,我感到一陣寒氣。似乎花朵把一冬的寒氣都含在里面,現(xiàn)在吐了出來,還帶著淡淡的香。我對幾位文友提起過哈出寒氣的花朵這個平常的奇跡。
空碗
唯一的一個店員家中有事,回去三天。妻子叫我臨時充當(dāng)跑堂。妻子在廚房里。這個冬天,一股西伯利亞強冷空氣提前襲來。妻子的“溫馨面館”生意出奇的好??赡苁抢淇諝獾木壒?,但我更相信是因為面館的衛(wèi)生條件——妻子收拾得十分干凈。店里一共六張桌,都有顧客。其中一張,顧客剛起身,就有一個等候一旁的中年男子替上,還將一個皮包放在對面的椅子上,占住位子。
他伸出像剪刀一樣姿勢的兩個指頭:兩碗陽春面。
各色各樣的面,海鮮面、牛肉面、雞蛋面……但是,陽春面最便宜,而且清淡,我對著廚房喊:兩碗陽春面!
中年男子時不時望著店門(他坐迎門的那張桌),還對進來的客人說:對不起,這兒已經(jīng)有人了。
店門每開一次,就像哈氣一樣,熱氣遇上門外的冷氣,白白的一股股一團團,然后,被冷氣消化掉了。冷空氣十分強大,我從廚房的窗口端起兩碗陽春面,吆喝了一聲:陽春面兩碗,來了。
中年男子大聲說:這里!
陽春面冒著剛出鍋的熱氣,熱氣融入了店堂。滿堂吸溜面條的聲音。
中年男子說:來個碗。
我以為他又要加一碗。
中年男子豎起食指,說:空碗。
陽春面價格便宜,是不是兩碗里再勻出一碗?這男子真節(jié)省。
中年男子接過空碗,倒扣在對面的一碗陽春面上。他不動筷子,看一看表,望一望門。
都像他這樣守著面不吃,要減多少筆生意啊。
一個打扮入時的少婦推門進來,中年男子起身,還伸出手,像紳士一樣。
看上去,少婦比中年男子年輕十歲。男子把包取放到自己的膝蓋上,還抓起蓋著的空碗。
少婦說:睡了個回籠覺,感覺舒服多了。
兩人面對面,中年男子說:慢慢吃,別燙著。用不著趕時間。接著,他說:這個覺補得好,做夢了嗎?少婦說:忘了,忘了做什么夢,醒了,就擔(dān)心錯過時間。
中年男子說:把夢寄存在夢里,更好。
我猜,他的潛臺詞是她沒有夢見他吧?
早餐最繁忙時間已過去。我要妻子猜一猜,那個少婦和中年男子是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然,我已先入為主認定是情人。
妻子說:一對夫妻。
我說:年紀相差那么大,何況,相貌也不般配。
妻子說: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這一對夫妻是??停偸悄械南葋?,坐在固定位置,然后要兩碗陽春面。
我提起那個空碗的細節(jié)。我沒贊賞這個中年男子的體貼,生怕“引火燒身”——妻子會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我身上。
妻子說:那個女人長期失眠,還“嫉妒”男人有好睡眠,那個男人總是要個空碗,保溫。
我發(fā)現(xiàn)中年男子已發(fā)福,很可能是個腦袋一沾枕頭就進入夢鄉(xiāng)的角色,能吃能睡,沒心沒肺。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嫉妒,竟然有嫉妒睡眠好的人?
妻子說每一次她都會給兩碗陽春面額外增加幾根面條。不知這對夫妻是否察覺到?我懷疑妻子所猜測的一個細節(jié)的真實性:中年男子原本不吃陽春面,但他陪女人吃陽春面的過程中漸漸喜歡了同一鍋里下出的陽春面。
中年男子跟那個女人吃完面,他搶先推開了門,簡直像賓館大門口的服務(wù)生。女人的姿態(tài)是理所當(dāng)然。背后攜帶著店里的熱氣,遭遇早晨的寒氣,立刻像一輛轎車的尾氣。
我猛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用作蓋的空碗里,凝結(jié)著密集的水珠。
帽子
1960年冬,我戴著“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江城邊遠的一個人民公社,公社又把我下放到一個大隊。大隊書記姓劉。
第一次跟社員們一起下地干活,我只是想好好改造(我相信給我戴“帽子”,自然有其道理,我認了)。身子一累,腦袋一空,我還能想什么?而且,體力勞動也不是一件壞事,能使身體產(chǎn)生熱量,驅(qū)散寒冷。
1961年春,一天下午,劉書記對我說不用下地干活了,起草一份當(dāng)天晚上要用的講話稿。全國普選,大隊要做個動員。
劉書記說:“你肚子里有墨水?!?/p>
整個冬天,我不戴帽子,可我還是想起“右派”這頂帽子。我說:“過了個冬,我早把墨水倒掉了。”
劉書記說:“底子還在。”
我受寵若驚,畢竟,我還有使用價值。我趕到大隊辦公室,翻閱報紙,我已經(jīng)長久不跟報刊打交道了。我被劃為“右派分子”的消息,曾刊登過報紙。
我邊查、邊摘,很快拼湊出一篇講話稿,久未動筆,可是,手還是習(xí)慣了筆的,至于弄出一身大汗,主要是擔(dān)心出差錯,筆在紙上,如履薄冰。字跡不免潦草,遺憾的是,來不及謄抄了。
劉書記端來了飯菜。我說:“實在不好意思,字跡很潦草?!彼执挚戳艘槐?,說:“動腦筋也累?!蔽艺f:“這是草稿,我謄抄得清楚些?!彼f:“來不及了,你吃了飯,去大會堂。”
大會堂一片腦袋。我的腦袋也在其中。燈光下的大會堂,像陽光下的瓜田。
劉書記把講稿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磕磕碰碰,他滿額汗珠。我坐在下邊,又幫不上忙,只有干著急。那講稿已裝在我的腦袋里。下邊,一片腦袋,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劉書記講話,傳到社員們的耳朵里,又有多少能進入社員們的腦袋呢?或許,一些摘自報紙的文字,因為陌生,還在耳畔徘徊;或許,像穿堂風(fēng),一只耳朵進,另一只耳朵出。反正,臺下的聲音漸漸響起來,都是些家長里短的話。
第二天早晨,出工的鈴聲響了。劉書記到我住的草屋前。我扛著鋤頭,準備下地。他說:“普選的基礎(chǔ)工作,你就一手弄到底吧?!?/p>
劉書記將全隊社員的戶口名冊、選票等材料,放在我堆滿干草的寢室里。他叫我摘出有選舉權(quán)的名單,將其中無選舉權(quán)的地、富、反、壞分子另造一冊。
按照順口而完整的說法,是地、富、反、壞、右??墒?,劉書記忽略了“右”,大概是考慮到我的感受吧。我發(fā)現(xiàn),劉書記細微處還很講究。原先,我只以為他是個粗人——跟泥土打交道。
我在江城,根本就被排除在此類嚴肅的“政治任務(wù)”之外,而且,那都由專門班子專門人員經(jīng)辦??墒?,劉書記卻委派我這個右派分子來承辦“普選”的事務(wù)。本來,我一直擔(dān)心有人會知道劉書記的動員講稿出自我的手呢。
劉書記拿起我的鋤頭,說:“選民證上的姓名,都要填全,晚上開社員大會,要用,我下地去了?!?/p>
我愣了好一會兒,察覺室內(nèi)只剩我了。干草在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有老鼠在蠢蠢欲動。我又驚喜又害怕。喜的是還有人在乎我。怕的是,萬一出了差錯,誤給“地、富、反、壞”選舉權(quán),我不就罪上加罪,增戴上“階級敵人陰謀破壞”的帽子了?
傍晚,劉書記攜帶著一身的泥土氣息來了。甚至,我聞到那是春天的氣息。他把鋤頭靠在門側(cè),清點名冊和選票,時不時用手指蘸一下唾沫。他說:“你一手好字!”還“嗯”了好幾次,算是對我工作的肯定。
我期待他發(fā)現(xiàn)問題,因為,到了晚上開始“普選”就沒有補救的機會了。畢竟,我只是通過這些材料知道了社員的基本情況。
劉書記說:“少了一名?!?/p>
我說:“怎么會少,我核對過三遍呢?!?/p>
他抬起臉,笑著看我,說:“你呢?”
我也堆出笑,動一動身子,撓一撓頭發(fā),說:“我?”
他說:“冊子里沒有你呀。”
我說:“點來點去,我忘了自己,我該在名冊里,我疏忽了。”
他說:“這說明你干起事來有忘我的精神。”
我臉一熱,站著發(fā)呆。
他說:“我想起我爹的一件趣事?!?/p>
早年,打土豪分田地,他父親分到了田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錯錯落落,那地有十二塊。他父親過去替地主放羊,每天晨出晚歸,都清點羊群,于是,把牧羊的習(xí)慣帶到了種地上,也每天清點屬于自己的田地。有一天,數(shù)來數(shù)去,總是少一塊地。最后,他發(fā)現(xiàn)忘了自己站立著的這塊地,地上扣著一頂草帽,地小得只容翻一個跟頭。他說:“我爹以為那塊地跑了呢?!?/p>
聽了像清點羊群一樣清點地塊的趣事,我忍不住笑了,精神一下子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