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內(nèi)容摘要：《洞穴》（La cavern de las ideas）是何塞·卡洛斯·索摩薩（Jose Carlos Soomoza）的代表作，曾獲2002年度英國犯罪小說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最高獎項金匕首獎。本文從敘事學角度對文本進行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其獨特的敘事，發(fā)掘其藝術(shù)魅力。

關(guān)鍵詞：《洞穴》 敘事學 推理小說 懸疑小說

推理小說在世界范圍內(nèi)蓬勃發(fā)展，早有眾多經(jīng)典在堂，而《洞穴》之所以能脫穎而出，不輸前作，除了精彩絕倫的故事之外，還在于作者索摩薩對小說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革新。本文擬結(jié)合敘事學的相關(guān)理論，對《洞穴》進行文本解讀。

《洞穴》講述了一樁發(fā)生在雅典的連環(huán)兇殺案，死去的特拉馬舒斯、安提蘇斯、尤尼奧斯均來自柏拉圖的學園，有“解謎人”之稱的赫拉克勒斯受托調(diào)查此案。正文遵循順序手法，以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展開故事的講述。本書從第一頁起便顯示出一種非凡特質(zhì)：正文“第一章”標題后面有個腳注“起頭五行字不見了。蒙塔洛在他的謄清稿上注明前五行文字的草稿被撕掉了。《洞穴》原稿已經(jīng)失落，蒙塔洛的謄清稿是僅存的孤本，我從該稿件的第一句話開始翻譯。（譯者注）”[1]。腳注中并行展開另一個故事，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這如同水墨在畫卷上渲染般逐漸展開的復(fù)雜行文。

一.另類的雙重結(jié)構(gòu)

《洞穴》大量的頁下腳注以第一人稱的形式展示出 “譯者”的形象，原來正文部分是一部名為“洞穴”的古希臘作品，作者是無名氏，成書年代為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后不久。該書原稿已失，只有蒙塔洛的謄清稿，該書有出版計劃，于是腳注中“我”這個譯者便開始翻譯蒙塔洛的謄清稿，我們所見行文就是譯者逐字逐句翻譯的過程。譯者一邊翻譯一邊做腳注記錄翻譯心得。腳注里包含了譯者對作者所寫小說用詞、情節(jié)的思考，有對蒙塔洛標注的評論，還有譯者自己的生活，比如和海倫娜、伊利奧的交往。腳注就是譯者“我”的一部殘缺的自述、自傳。

雙重結(jié)構(gòu)的文學作品并不少見，但多采取同一故事中兩位主人公以各自的視角敘述經(jīng)歷的方式，使讀者通過全知視角獲得優(yōu)越的觀察角度，獲得愉快的閱讀體驗。但《洞穴》這樣以正文和腳注并行的敘述方法卻十分罕見，它的雙重結(jié)構(gòu)很不簡單。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敘述距離”概念，指敘述主體（隱含作者、敘述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抖囱ā返碾p重結(jié)構(gòu)一重是正文中古希臘的赫拉克勒斯和狄亞哥拉斯對雅典兇殺案的調(diào)查，另一重是腳注中現(xiàn)代譯者“我”的人生經(jīng)歷。時空的巨大差異使得正文與腳注之間并無多大聯(lián)系，造成全書最大的懸念。

根據(jù)布斯等人的界定，“隱含作者”是出于某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某種方式寫作的作者，是文本隱含的供讀者推導的寫作者的形象。該文本中，古希臘作品《洞穴》的無名氏作者，謄清稿的主人蒙塔洛，腳注中的現(xiàn)代譯者“我”，還有《洞穴》的作者索摩薩，都是藏在整個文本里面的“隱含作者”。雖然敘事學家內(nèi)爾斯曾指出“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一個作品可能會有一個以上的隱含作者”[2]，但像《洞穴》這樣有四位之多的情況還是讓人驚異的。

四位隱含作者分別在不同時空敘述著故事，雙重結(jié)構(gòu)形態(tài)中，古希臘兇殺案故事的表面文本里面潛藏著現(xiàn)代譯者經(jīng)歷的新文本，而偵探推理破案的淺層意義背后蘊含著追求知識、尋找“觀念”的深層意義。正如譯者在腳注中探討原稿中“百合花少女”、“野獸”等奇特字眼，堅信原文作者使用了“藏秘法”這一手段，《洞穴》這本書其實也使用了“材料隱略法”，讓翻譯古希臘原文的譯者還有閱讀譯后文本的讀者我們都迷失其中，投入積極的闡釋推理，卻無法獲得一絲的明晰思路，直到小說的結(jié)尾。這樣詭秘的運作規(guī)律體現(xiàn)了《洞穴》復(fù)雜的多層敘事。

二.互動的多層敘事

從我們的閱讀來看，《洞穴》至少有四個層面的敘述文本：

普林斯認為，作品的敘述層次通常分為框架敘事和嵌入敘事，前者是為其他敘事提供一種背景的敘事，后者則是敘事中的敘事。照此看來，四個敘述文本應(yīng)該依次是前一層文本的框架敘事和后一層文本的嵌入敘事。實際上，原本處于不同時空的幾層文本發(fā)生了如埃舍爾繪畫般幾乎“不可能”的互動。

第四章，解謎人赫拉克勒斯為了向安提蘇斯問話來到學園，受邀和幾位師友共進晚餐。自由哲學家克蘭托在與學園教師的爭論中提到了“翻譯家”形象，“他（克蘭托）突然抬起頭，看著黑暗的天花板。他好像在找什么。他在找的是你?！币幌蛞缘谌朔Q敘事的正文在此處突然轉(zhuǎn)換成了第二人稱。克蘭托大喊“聽著，翻譯家！……請你解釋我的語言，定義我的身份！……請告訴我我是誰……如果你閱讀了我，那么，你肯定也能解開我的身份之謎！”[3]這直面而來的呼喊讓譯者焦慮不安，而朋友?？硕喔嬷g者蒙塔洛之死的真相更是讓他心驚，蒙塔洛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在他隱居的小屋附近的森林，據(jù)說受到餓狼襲擊，這與雅典兇殺案中第一位受害者特拉馬舒斯的遭遇如出一轍，預(yù)示第一、二、三層敘事的密切關(guān)系。

譯者的擔憂在第六章終于成真，赫拉克勒斯來到雕塑家詩人米納伊蘇穆斯家質(zhì)問他與被害者的關(guān)系。米納伊蘇穆斯正在鑿塑一個雕像“翻譯家”，石像有“長得很靠后的發(fā)際線”“一雙修長的、布滿血管的手，右手握著鵝毛筆，左手拉開他正在寫字的卷軸?！赃厰[著另外一卷草紙——這肯定就是原稿了。這人正在將他的譯文寫到紙上?！闷娴牡襾喐缋拐驹谑癖澈蟪驴慈ィx出了石像剛剛‘翻譯出來的幾個字。他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上面寫著：‘他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上面寫著”[4]。譯者在這里顫抖著停下了翻譯，因為他終于出現(xiàn)在了書中，他堅信石像“翻譯家”就是他自己。至此，敘事的第一層和第三層交匯了。

而譯者在腳注里寫道，“請你坦白告訴我，親愛的讀者，在看小說的時候，你是否有過這種瘋狂的感覺，就是覺得它寫的是你本人的事情？……你應(yīng)該能夠明白我在確鑿無疑地知道這本書和我有關(guān)之后心里有多么恐懼！……從前我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看小說……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我自己就在小說里！”[5]這是對閱讀第四層文本索摩薩小說《洞穴》的你我而言，譯者同時作為前兩層文本的讀者以及后兩層文本的作者的奇妙特征，將第三層與第四層溝通了。endprint

茨維坦·托多洛夫主張連接和轉(zhuǎn)化是敘事的重要部分，在時序、因果的作用下，敘事總是遵循“平衡——不平衡——平衡”的過程。自己現(xiàn)身于書中打破了譯者翻譯的平衡狀態(tài)，正當山窮水盡之時，故事發(fā)生了柳暗花明的轉(zhuǎn)折——譯者發(fā)現(xiàn)這幾頁稿紙是新粘上的，有人偷換了文稿。譯者決定抓住闖入之人，卻被其綁架投入監(jiān)房。神秘人逼迫譯者繼續(xù)翻譯并找出原文隱藏的奧秘。

譯者被迫翻譯了由神秘人插入的假的“第八章”，赫拉克勒斯安慰、鼓勵譯者，卻使其更加沮喪。為了早日完成翻譯獲得自由，譯者刪減原文，保留關(guān)鍵文字加快情節(jié)進展。這種奇特的做法形成了一個吊詭的局面，那就是本來處于第三層的譯者開始改變第一層、第二層的寫作，而他本來只是時間上還處于未來的讀者。

到線索人物妓女雅欣特拉和赫拉克勒斯對話這一場，神秘人的話語和動作在這場對話中和雅欣特拉的話語和動作完全相同，譯者則在赫拉克勒斯的回答后腳注自己的回答。

——雅欣特拉/神秘人：“我能讓你高興的，我向你保證。”

——赫拉克勒斯：“如果你想讓我高興，就別打擾我?！?譯者：“如果你想讓我高興，請放我出去！”

——雅欣特拉/神秘人：“你想吃點東西嗎？或者來點喝的？”

——赫拉克勒斯：“我什么也不想要”/譯者：“想??！我餓了！而且很渴！”

——雅欣特拉/神秘人：“如果需要什么，你就喊我。”

——赫拉克勒斯：“好的。你趕快走吧。”/譯者：“等等，拜托，別走?。　?/p>

雙重結(jié)構(gòu)之間不僅并行而且打通，這種互文性不僅增添了《洞穴》的懸疑感覺，藝術(shù)魅力，讓讀者迷惑感嘆，也對作品中作為人物的譯者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他沉迷于“藏秘法”的奧妙，又苦思自己被囚的原由，開始“無控制的笑”，顯示“瘋癲的先兆”[6]。

譯者發(fā)現(xiàn)自己在注釋中所寫句子出現(xiàn)在了后面的正文里，他仿佛可以和赫拉克勒斯一起行動。于是他在腳注里提醒赫拉克勒斯注意危險。當赫拉克勒斯在關(guān)鍵時刻躲過啞巴女仆龐絲卡的襲擊，譯者欣喜地驚呼“我救了你的性命，龐鐸區(qū)的赫拉克勒斯，我的老朋友！……在翻譯的過程中，我寫下了我自己的警告，而且被你聽見了?！盵7]至此，譯者終于從第一層故事的轉(zhuǎn)述者變?yōu)楦膶懻?，從講故事的工具變成了具有靈魂的人物。

三.歷史編寫的元虛構(gòu)

林達·哈欽在《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中將后現(xiàn)代小說定義為自我反射主題和小說與歷史的關(guān)系的主題?！斑@種自我反射性不僅沒有削弱，反倒直接增強了文本的歷史責任及指涉性。同很多后現(xiàn)代小說一樣，這種臨時性和不確定性（也包括對意義的故意的和公開的構(gòu)建）不僅未‘導致對它們的嚴肅性的懷疑”，反倒定義了新的后現(xiàn)代性的延續(xù)性，它承認在報導或撰寫近期的或遙遠的過去時，既有種種限制，也有種種力量?！焙蟋F(xiàn)代小說提出了很多關(guān)于歷史與小說交融的具體問題，圍繞身份與主體的性質(zhì)，指涉與表現(xiàn)的問題，互文中包含的過去因素以及歷史寫作的意識形態(tài)含義，等等。（1988，117）[8]

索摩薩的《洞穴》就是這樣一部歷史編寫元虛構(gòu)（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作品。第一層面里赫拉克勒斯推理判案的故事本是虛構(gòu)，但其發(fā)生年代、社會環(huán)境及學園教師柏拉圖、歐多克索斯等人又是歷史。從第二、三層面上看來應(yīng)該是真實人物的蒙塔洛和譯者，其實不盡然。譯者最終發(fā)現(xiàn)神秘人是蒙塔洛本人，他也沉迷于“藏秘法”卻無法找出古希臘小說《洞穴》的奧秘，所以假死引譯者繼續(xù)他的工作。譯者譯到一首神秘作家費羅德克斯圖斯所寫的長詩，感到十分痛苦，因為這首詩是他的父親寫的。正文中赫拉克勒斯終于找到了最終的真相，但古本《洞穴》卻結(jié)束在“然后，翻譯家說：”這個句子，腳注中蒙塔洛告訴譯者，他們都是費羅德克斯圖斯小說中的人物。

學園的晚餐上，克蘭托、費羅德克斯圖斯提到能否創(chuàng)造出一本書，把所有人的想法都聚集在一起，“反映我們思考的方式……我們關(guān)于事物和存在的知識?！盵9]柏拉圖稱不能，因為“關(guān)于任何事物的知識都有五個層次或者要素：事物的名稱、定義、形象，有關(guān)事物的智識或者知識，以及事物本身——這才是知識的真正目標。但寫作只能為我們提供前兩者：名稱和定義。文字并不是圖像，所以排除了第三種要素。文字不會思考，所以不可能擁有智識或者知識。觀念本身又在文字所能觸及的范圍之外。所以創(chuàng)作一本描繪我們關(guān)于事物的知識的書籍是不可能的?！盵10]

費羅德克斯圖斯與之打賭，于是根據(jù)雅典發(fā)生的教徒集體自殺事件寫下了這部小說，前兩個要素文字已經(jīng)解決，通過“藏秘法”用特殊字眼喚起讀者聯(lián)想，仿佛顯示出“百合花少女”、“獅子”等形象解決了第三種要素，他預(yù)計會有人翻譯這部小說并通過腳注點評，翻譯家會與其他人（如蒙塔洛、海倫娜等人）交往，這便產(chǎn)生了第四種要素，而第五種要素“觀念本身”就是蒙塔洛、譯者等人從一開始就尋找的關(guān)鍵線索，他們雖然沒有找到它，但它始終存在。

如果說費羅德克斯圖斯寫出小說贏了打賭，毋寧說索摩薩通過寫作《洞穴》完成了與柏拉圖的遙遠呼應(yīng)。推理破案故事只是《洞穴》寫作的一個手段，雙重結(jié)構(gòu)和多層敘述是這部小說更為重要的意義。作家通過不確定的敘述者，相互滲透的敘述層面，探討嚴肅而確定的話題，那就是觀念本身，絕對真理，終極意義的存在。

在這樣關(guān)于認識論的討論中，歷史和虛構(gòu)的界限不再明晰甚至不再存在，過去和未來就如同書中費羅德克斯圖斯、譯者等人的相互影響、相互作用。而由費羅德克斯圖斯以第一人稱書寫的“跋”里面最后一句話“至于我，我的作品就到此結(jié)束。接下來的事情，就留給別人去寫吧”[11]，也是索摩薩的心聲。費羅德克斯圖斯——蒙塔洛，費羅德克斯圖斯——譯者，索摩薩——中文翻譯者，索摩薩——讀者（我們）的關(guān)系其實是對應(yīng)的，也構(gòu)成互文，這種虛構(gòu)從歷史中衍生到了現(xiàn)實生活里，成為了元虛構(gòu)。這個龐大的“洞穴”里，我們都進行著書寫、敘述和闡釋。endprint

索摩薩的《洞穴》是一種全新的、實驗性的寫作，以一種獨特的敘述方式講述了精彩的故事，更以這種敘事本身提出了關(guān)于過去的知識以及承載那種知識的敘事載體的問題，并且做出了自己的完美解答。這不僅是推理懸疑小說的一種進步，而且是關(guān)于小說敘事的新的啟發(fā)。

參考文獻

[1]W.C布斯.華明，胡曉蘇，周憲譯.小說修辭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2]杰拉德·普林斯.喬國強，李孝弟譯.敘述學詞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3]馬克·柯里，寧一中譯.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4]熱奈特.王文融譯.新敘事話語.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5]李孟媛.歐美偵探小說的敘事學.[J].蘇州大學碩士.2005

[6]申丹.何為“隱含作者”.[J].北京大學學報.2008.3

[7]柳炳禮.論懸念偵探小說的敘事學特點.[J].文學·歷史研究.2005

注 釋

[1][西班牙]何塞·卡洛斯·索摩薩：《洞穴》，李繼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頁

[2]Nelles，/Historical and Implied Authors and Readers0，p.26.

[3][西班牙]何塞·卡洛斯·索摩薩：《洞穴》，李繼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88頁

[4]同上，158頁

[5]同上，163頁

[6][西班牙]何塞·卡洛斯·索摩薩：《洞穴》，李繼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21頁

[7]同上，257頁

[8]轉(zhuǎn)引自[美]馬克·柯里，寧一中譯：《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73頁

[9][西班牙]何塞·卡洛斯·索摩薩：《洞穴》，李繼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75頁

[10]同上，176頁

[11][西班牙]何塞·卡洛斯·索摩薩：《洞穴》，李繼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10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