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琪
不了解農(nóng)民,如何理解中國?
這是一部當代農(nóng)民的微歷史
農(nóng)民何謂?本期“名刊名著”邀您一起
聽聽農(nóng)民都說了些什么
《農(nóng)民何謂》
司徒朔簡介
本名王學永,1978年生,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電視策劃人,中央電視臺“新聞1+1”欄目副制片人,北京大學公眾參與研究與支持中心研究員。敬畏文字,筆耕不輟,篤信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曾任新民網(wǎng)特約評論員,發(fā)表多篇有力度的文章,曾出版書籍《北大在1919——九零后的崛起》 。
……
語言,是有黏性的。
我至今把鄉(xiāng)政府叫作公社,把村委會稱作大隊,甚至提醒兒子該去上幼兒園了,“育紅班”這個詞兒有時還會先在腦袋中轉個圈兒。這么土的人,固然屬于極品??刹豢煞裾J的是那個時代的影響之深。
前文寫過,如果公社是總部,那么大隊是事業(yè)部,生產(chǎn)隊則是分公司。普通農(nóng)民,是生產(chǎn)隊的員工。我好奇的是,生產(chǎn)隊是怎樣運轉的呢?
北司徒村,共一個大隊,九個生產(chǎn)隊。其中張北司徒占據(jù)三個,即一、二、三隊。我家被劃入了二隊,我爸做過這個隊的會計。
爸爸:“隊是怎么分的呢?劃片兒。街南街北,這么分。到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p>
我:“每個隊多少人?”
爸爸:“每個隊那時候一百一十來人,村子小?,F(xiàn)在說不清,一共八九百口,沒以前那么準?!?/p>
生產(chǎn)隊的概念,如今依舊在。只不過它有些徒有其表,唯一的功能,也只是在分配土地時利于協(xié)調(diào)。反觀當年,它的建制相當完備。核心管理團隊如下:
隊長,一人。副隊長,一人。會計,一人。保管員(負責倉庫),一人。出納(負責現(xiàn)金),一人。把式(正把式趕大車,副把式負責犁地等),正把式一人,副把式四至五人。飼養(yǎng)員(負責騾、馬、牛等的照料),二人。
一天的生活,是這樣開始的。
晨起,人們吃罷早飯,開始三三兩兩向所屬隊的集合點聚攏。這個松散的“上班”行為,有一個金融專業(yè)的名字“上市”??慈祟^攢動,隊伍整齊,隊長和會計等開始分配工作:你們?nèi)シN瓜,他們?nèi)シN豆。
等等,是不是該有個準確的時間點兒?其實沒有,生產(chǎn)隊里連塊表都沒有。不過當時人似乎很自覺。究其原因,無外乎領導嚴格,工資計件,人也本分。
夏天,稍有例外。因為天太熱,人也要午休。早晨,可以日出而作。但中午,則有些不可捉摸。幾點出發(fā),全在領導者的掌控。一般估計,應該在下午兩點鐘左右,負責人敲響大鐘通知人們上工。
爸爸:“估計三點來鐘,差不多都到了。男男女女,好幾十口子。再去干活?!?/p>
媽媽:“去了先不干活兒。干嗎呢,抽煙兒。這叫查頭(音,也可能是‘茬頭)煙兒?!?/p>
爸爸:“什么叫查頭煙兒呢。就是都來了,看看是不是人齊了。齊了之后,咱坐一起商量下,干什么?怎么干?然后才干活兒。”
我媽說完這句話,利索地點著一支煙。她們這一代的北方農(nóng)村婦女大多是煙民。往前看,小腳老太太,并不會駕馭旱煙袋;往后看,新潮摩登女郎,也不會輕彈紙煙卷。我想這個查頭煙兒,可能是主要促成因素之一。
爸爸:“一個好‘把式,可了不得。那時候種地,講究多了去了。比如三清?!?/p>
我:“什么叫三清?”
爸爸:“什么叫三清呢?就是耪地,三下兒,把莊稼周圍弄干凈了。”
耪地,用鋤。鋤的外形,像大號兒的鏟子。只不過鋤頭倒轉,朝向使用者。鋤地之時,人弓腰塌背,倒退而行。鋤頭鏟起一層薄土,斬了草也除了根。因為要借太陽暴曬提升效果,才會有“鋤禾日當午”。
爸爸:“干活兒,人家還講究步伐(方言念作chɑ)。割麥子的時候有分工。前邊兒,是打腰兒的。后邊兒這個,你這一步兒,就是割一把。然后幾步兒,剛好夠一捆。還得負責拾鋪兒。你差了不行?!?/p>
收麥子,看似簡單,實際講究最多,也是最累人的農(nóng)活兒?!按蜓鼉骸?,即把割下或者拔起的麥子拴成個“腰帶”。“拾鋪兒”,則是把腰帶扎起來。兩人配合,屬于流水線作業(yè),效率顯然提高,但協(xié)調(diào)也是考驗。
媽媽:“那時候還有剪子股兒。什么意思呢,一把頭兒朝東,一把頭兒朝西。搭起來,不會散。能割的,這一攥就攥到這么多,到這兒?!?/p>
我媽的右手,指向了左肩的位置。這種描述,很容易讓人腦中響起革命歌曲,“大生產(chǎn)呀么呼嗨……”這也提醒我,對于生產(chǎn)隊的工作氛圍,我有些先入為主了。
夕陽西下,人們擔鋤荷犁而歸。
爸爸:“晚上老開會。隊長,會計,保管員,出納,把式什么的,坐一塊兒,商量一下,看有什么事?!?/p>
我:“干嗎叫把式參加?”
爸爸:“得指望人家吃飯呢!干活兒主要靠他們?!?/p>
把式相當于什么呢?或許可以叫作業(yè)務骨干,也可以稱為“大腕兒”。記錄好工分,討論待分配的物品,商量一下種地事宜,這是會議的幾個主要內(nèi)容。
我:“你們活兒多嗎?”
爸爸:“挺多的,雜事兒多。那時候什么都得分,連點柴禾都得分。還得組織大伙討論工分兒?!?/p>
我:“討論工分兒?”
爸爸:“對。你比方說,把工分兒定了。全體社員,分成五六個組,對一對是不是同意。分組,還得把當家戶族的分開,打散了,別都在一個組啊!”
我驚詫于這種民主方式。公開,可以糾錯;評議,可以防偽;家族分割,則可以斷私。這既是相互的監(jiān)督,實則也是對上的約束。討論工分,實際是確定每個人的計分標準。畢竟年紀有長幼,性別有男女,同樣的工作時間,但工作效率的差別需要體現(xiàn)出來。于是,大家分成小組討論決定。
我:“多大(年齡)可以去干活兒呢?”
爸爸:“你愿意去就去唄。條件兒不好的那個,有十二三(歲)就去的。像那樣的,就給計個四分,滿分是十分,分好幾等?!?/p>
我:“地主富農(nóng),工分兒和分糧食吃虧嗎?”
爸爸:“不吃虧。一輩兒是一輩兒的,按勞分配呢!那時候設計得其實挺好?!?/p>
這種分組討論,還用于選舉。
我:“我看規(guī)定,隊長和會計要一年一選,真選嗎?”
爸爸:“選啊,真選。”
我:“有被選下去的嗎?”
爸爸:“有?!?/p>
我所提到的規(guī)定,來自《農(nóng)業(yè)六十條》。它規(guī)定了民主辦隊的原則,其中有一條是這樣說的:“生產(chǎn)隊的隊長、會計和其他管理委員會、監(jiān)察委員會或者監(jiān)察員,都由生產(chǎn)隊社員大會選舉,任期一年,可以連選連任。”
我:“怎么提名候選人呢?”
爸爸:“沒有候選人!隨便選。比如說,你們這個組,商量一下,隊里誰適合當隊長,寫下來。最后一匯總,就定了?!?/p>
我:“那不選亂了嗎?一百口人,誰都可能當隊長會計的?!?/p>
爸爸:“亂不了。怎么會亂呢?一個生產(chǎn)隊,就跟一個大家庭似的。我每回選都是全票,嘿嘿?!?/p>
我爸很得意,我還是沒太明白這種大民主為什么會運轉如常。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農(nóng)業(yè)六十條》條款設計考量相當周密。也無怪乎毛澤東將其視作得意之作。
我:“你使勁兒干活兒嗎?”
媽媽:“我反正就是拉著鋤走,才不彎著腰兒耪地呢?!?/p>
我:“哈哈?!?/p>
媽媽:“該干的時候也都賣力氣干?!?/p>
我媽先賣弄了下“小聰明”,但繼而又強調(diào)并非是散兵游勇的狀態(tài)。惰性,是件難免的事。但究竟有多少主觀因素,則無可討論。為何人們會表露出一定的懈怠,我想原因之一,在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非標準化特征。種玉米,不同于生產(chǎn)螺絲,后者可以日復一日大量生產(chǎn),但種地則要相機而動??傮w而言,它的管理難度,要難于工業(yè)。
我:“哪個隊富一點嗎?還是說三個隊都一樣?”
爸爸:“就咱二隊好。那時候分麥子,一家兒差不多能分100斤,那倆隊才60斤?!?/p>
我:“為什么?”
爸爸:“隊長抓得緊唄?!?/p>
全村土地,按照優(yōu)劣分大塊兒,各生產(chǎn)隊再在其中分小塊兒。總體而言,肥沃程度并無區(qū)別。產(chǎn)量之差別,在于“干部”的不同。但社員,并非自由身,他們不可以從一隊跳到二隊。這實際上把這種競爭的效益沖銷了。
我:“糧食等怎么分?”
爸爸:“上邊兒規(guī)定,比如今年是工六人四,那就是說工分兒占六成,人口占四成。每年比例都不一樣。”
我:“我看規(guī)定中有獎懲,干得好的,要獎勵,干得壞的,要處罰。有這個嘛?”
爸爸:“沒有?!?/p>
平均主義,是所有管理機構活力的破壞之源。但它的確存在于生產(chǎn)隊之中。至于為什么,我爸難以解釋。我的理解,或許和標準難定、不好評判相關,又或者待分配的東西實在過于貧乏。多與少之間,是飽與餓的區(qū)別。
我:“工六人四,還是工四人六,這是誰定的?”
爸爸:“公社里?不太清楚,反正每年不一樣。那時候都聽公社的,讓怎么著怎么著!”
我:“他們管那么多嗎?”
爸爸:“好家伙!那幫人,狠著呢。你以為你想種什么種什么???那一年,一個副隊長帶著人,準備種點豆子。結果公社來了一幫人,到這兒就問,誰讓你們種這個的?!副隊長就稍微哼了一下。結果,立馬下令:綁起來!怕死他們了?!?/p>
在《農(nóng)業(yè)六十條》中,明確提出了公社要監(jiān)督生產(chǎn)隊執(zhí)行有關計劃,并且標明,“在調(diào)整的時候,只許采用協(xié)商的辦法,不許采取強制的辦法?!钡@然在執(zhí)行時,硬度被強化了。
我:“為什么那時候人那么害怕‘上頭?”
爸爸:“什么東西都是公家的。張后頭,仨隊。一個隊,一輛大車。就在咱們家前邊那個地方。以前是馬房。養(yǎng)著幾個牲口?!?/p>
提到這個地方,我不自覺地摸了下嘴角。很多年前,我們一群孩子曾經(jīng)去那個閑置的馬房探秘。在里邊,大家找到了一輛大車架子以及房頂上的馬蜂窩。車架子,實在無力搬動。于是,就有人起意捅馬蜂窩。我逃跑不及,被一只馬蜂輕輕地吻了一下,留了個疤痕。
爸爸:“過八月十五,宰個牲口,得獸醫(yī)站里去批。牲口老了,或者病了,可以殺了,弄點兒肉給人們分分。我記得,就在某某家院子里。先把牲口捆上,都準備好了。結果,你猜怎么著?沒人敢去捅這一刀,獸醫(yī)站簽字了都不敢!”
的確,人財物全部被集中到了集體手中。換言之,權力高度壟斷,往往跨越本來設定的界限,人們卻無力去對抗。
我:“那時候這些小干部,腐敗嗎?”
媽媽:“腐敗唄。沒聽說嗎?‘大干部偷,小干部摟,社員縫個大兜兜。人們瘦的都走不動,那些小干部們,脖子上的肉,全都一顫一顫的。黑白吃喝?!?/p>
我爸倒是一直精瘦。他身處的是生產(chǎn)隊這一級別。有大民主的監(jiān)督,似乎情況好很多。但對于當時的吃喝問題,他也沒有回避。
爸爸:“那時候,晚上不是商量事兒嗎?等到人們走了,就剩下隊長、會計啥的,幾個人就說,喝點兒吧?就炒點兒白菜幫子,不然就炒點兒長果子(花生),去藥店買點兒酒?!?/p>
顯然,在晚間的全體會議后,還有一個閉門會。喝小酒兒的,主體是管理層。按照架構設計,“高層”彼此之間是存在監(jiān)督的。隊長,負責管理和監(jiān)督,但在財務上不能越俎代庖,與此同時,會計也受出納和保管員的牽制,因為他們分別掌管著金庫和糧庫的鑰匙。不得不說,這牽制了彼此,防止了腐敗的發(fā)生。但這個簡單的吃點兒,喝點兒,算不算腐敗呢?
我:“你不吃雞蛋,是怎么回事?”
爸爸:“那是有一年,咱們村兒,一個大隊,九個小隊,共十個隊的會計,把我們弄去集訓。在鄰村兒,住一塊兒。吃什么呢?也沒什么好東西。就收雞蛋。那個大鐵鍋,整整煮了一鍋。一下子就吃壞了,最多的一個人吃了三十八個,我吃了十八個。吃傷了。”
我不禁眉頭一皺。一為嫌棄這種吃喝,另外也想起自己吃雞蛋的經(jīng)歷。多年以前,當?shù)赝蝗粋餮怨霉盟褪祀u蛋給侄子以驅邪避災。一個姑姑貢獻的雞蛋數(shù)量是 十八個(或者是十九個)。按照要求,侄子要一頓吃完。我采用了點到為止的策略,每個上邊咬一口交了差。即便如此,已經(jīng)痛苦不堪。補充一下,我有兩個姑姑。
媽媽:“那時候也沒什么吃的,就是收點兒雞蛋唄?!?/p>
毫無疑問,此時的人們,普遍生活在溫飽線的邊緣。雞蛋“盛宴”,已經(jīng)在說明這個“干部”階層的優(yōu)越。在生產(chǎn)隊中,有彼此相熟的人用選票約束干部,這個大隊組織的會計集訓,誰來監(jiān)督呢?那些驕橫的公社干部,又是誰來監(jiān)督呢?
我更擔心的,是他們干出貪污的事,中飽私囊。
爸爸:“那個絕對沒有,就是落點兒吃喝。吃也吃不著好的,什么都沒有。為什么呢?不敢。毛主席那時候,可和現(xiàn)在不一樣。法律嚴,嚴在哪兒呢?從前犯點兒事兒,嚇死你!”
我:“生產(chǎn)隊當時有多少錢?”
爸爸:“哪有什么錢?到了后來才有了一點兒,錢是不敢動的。買酒什么的,其實就是偷著弄一點兒糧食賣了,不敢隨便搞?!?/p>
我大致明白了,那個晚間會議后的小酒會,保管員也要參加。民主,讓他們不能過分,但卻很難根除一些私利。
我:“‘文革的時候,有生產(chǎn)隊隊長會計啥的挨斗的嗎?”
爸爸:“沒有。都是窮人出身,干嘛斗他們?!”
我和一位老人聊天,談到當時各級干部的權力之大,他說:“要不毛主席幾年就搞一次運動?”我覺得這句話,很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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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經(jīng)界201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