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川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610068）

一、現(xiàn)象分析

邢福義（2001）在針對復句的分類研究中，認為：“復句的關系分類，其著眼點是分句與分句之間的關系?！睆途潢P系一般由關聯(lián)詞標記出來。同樣一組分句，在不同的關聯(lián)詞上可以展現(xiàn)出不同的關系，如在“我打碎了玻璃”、“買了一塊新的”之間添加關聯(lián)詞。

（1）如果我打碎了玻璃，我就得買一塊新的。

（2）因為我打碎了玻璃，所以要買一塊新的。

（3）我只有打碎了玻璃，才會去買一塊新的。

上述例句中，分別顯示了假設關系、因果關系、條件關系。

邢福義（2001）認為這是由于關聯(lián)詞具有的顯示與選示等動態(tài)特點決定的?！皟蓚€分句之間本來隱含某種關系，人們運用表示這種關系的關系詞顯示出這種關系?！比缋洌?）顯示了“打碎玻璃”與“買一塊新的”這兩個動作分別是假設行為與應對假設的行為。而與例句（1）對應，例句（2）例句（3）體現(xiàn)了客觀上pq之間存在有兩個及以上的關系，選擇不同的關聯(lián)詞，顯示的關系會有不同。

盡管分句之間會存在多種關系，但是關系的數(shù)量上是有一定限制的，在一些分句之間，我們并不會使用某些關聯(lián)詞。如：

（4）我一邊打碎了玻璃，一邊買了一塊新的。

（5）我不是打碎了玻璃，就是買了一塊新的。

（6）我不但打碎了玻璃，而且買了一塊新的。

上述關聯(lián)詞顯示的是并列關系、選擇關系、遞進關系。而這些例句在日常生活中，除非特定的語境下的口語才會出現(xiàn)，書面語中基本不出現(xiàn)。從語感上說，我們不會選擇對應上述關系的關聯(lián)詞連接“打碎玻璃”與“買塊新的”兩個分句。

按照傳統(tǒng)復句分類形式來看，例句（2）到例句（3）是屬于偏正復句，句子的主要意義落腳于正句之上而例句（4）到例句（6）屬于聯(lián)合關系，分句之間地位平等。但是存在有聯(lián)合關系的關聯(lián)詞引導的例外情況，如：

（7）我先打碎了玻璃，然后買了一塊新的。

上述關聯(lián)詞顯示的是順承關系。

可見一些大類或者小類不同的關聯(lián)詞可以引導相同的一組分句，有一些則不能。對于產生此類現(xiàn)象的原因，傳統(tǒng)復句研究采取了回避，或認為某些關聯(lián)詞具有跨類屬的能力。這違背了復句分類中“從關系出發(fā)，用標記控制”（邢福義2001）的基本原則。

二、推導關系的系聯(lián)圖示

認知語言學的觀點認為（王寅2007）：思想、知識、意義來源于感知體驗。而感知體驗即人類身體利用互動的形式對空間范疇中地點、方向、運動等進行感知?；诨芋w驗而產生的意象圖式可以構成理想認知模型，在此基礎上可以進行范疇化，最終獲得概念意義。意象圖式是直接反映互動體驗的最基本認知形式。因此，我們認為，復句分句之間的抽象關系是同人類身體感知經(jīng)驗有密切聯(lián)系的，而意象圖式則是聯(lián)系其中的橋梁。

意象圖式（Image Schema）是Lakoff與Johnson結合過去的圖示理論提出，Johnson對意象圖式進行定義（1987）：意象圖式是感知互動及感覺運動活動中的不斷再現(xiàn)的動態(tài)結構，這種結構給我們的經(jīng)驗以連貫效應。Lakoff（1987）分析了意象圖式具有動態(tài)性特點，即它是一種通過連續(xù)活動組織和理解互動體驗的結構，其次，它可以聯(lián)系起大量反復出現(xiàn)的具有相同結構的互動體驗。

意象圖式的類型多樣，我們以復句意象圖式中的系聯(lián)圖示為例，詳細分析在該模式下，可以反映哪些復句關系以及這些復句關系是如何通過意象圖式表達出各自不同的特點。

首先我們要明晰系聯(lián)圖示的定義。意象圖式是對人體身體經(jīng)驗的高度抽象的結果，其形成的圖示多種多樣，至今仍未有窮盡。但有不少已經(jīng)得到基本認可，而系聯(lián)圖示（the link scheme）就是其中之一。Lakoff（1987）分析了系聯(lián)圖示的特點：身體經(jīng)驗是母體與嬰兒之間靠臍帶聯(lián)系，倚靠物體以固定自身位置，用繩子連接兩個物體等；結構成分為兩個實體，其中的系聯(lián)關系?；具壿嫗槿魧嶓wA連著B，則A可能受到B的影響，控制或依賴B，這種關系是相對的，A與B相連，則B也與A相連。系聯(lián)關系并不一致，由實體決定。如教師與學生，以施教與受教的教學關系相聯(lián)系，而領導與下屬則以統(tǒng)屬關系相連。

邵敬敏（2007）認為在主觀認知中，一個現(xiàn)象或事件作為出發(fā)點和另一個現(xiàn)象或事件之間是存在語義聯(lián)系的，而其中一種聯(lián)系便是“事理聯(lián)系”，即兩個現(xiàn)象、事件內在邏輯事理關系，按照常理、常規(guī)、常態(tài)，存在有兩種可能，一是由事件X可以推導得出結論事件Y，另一個是X不能推導出Y，反而得到與Y相反或相對的Z。邵敬敏將二者分別定義為“推理關系”與“違理關系”。我們認為，“推理”與“違理”并不是一對相反的概念，都是對客觀事件的推導，是系聯(lián)（link）不同事件的紐帶，因此統(tǒng)稱其為系聯(lián)關系中的“推導關系”。

以兩個分句構成的分句為例，分句包含的語義內容可以看作是一個客觀事件，兩個客觀事件之間存在聯(lián)系性，若前一個客觀事件完成或發(fā)生，則會對后一事件產生影響，甚至導致后一事件發(fā)生。一旦成立這樣的聯(lián)系性，則建立了一個具有“推導關系”的系聯(lián)模型。我們將事件與聯(lián)系看作為構建該模型的基本要素，并根據(jù)三者之間的關系，可以構成以下的基礎意象圖式：

“違理關系”的結果事件C也是由事件A推導出的，但是其與事件B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本質上，是以事件B為前提，推導出其相反或相對的事件C。因此，在事件B與事件C之間存在新的推理關系。但這種推導關系是隱性的，并不直接表現(xiàn)出來。同時事件C的內容與事件B的內容相反或者相對。為了表達這種相反的概念，我們采取邏輯學中的表達方式，將事件C表達為-B。

結合“推理關系”與“違理關系”，我們可以完成系聯(lián)模式中“推導關系”的意象圖式模型：

其中事件A到事件B是“推理關系”，事件A到事件-B是“違理關系”。

上述圖示有以下幾種特點：第一，事件A是事件B的前提，為事件B的發(fā)生提供了背景；第二，事件B是背景之中圖形，必須在背景之中才能感知；第三，推導的方向是既定，即由A推導出B，具有時間上的順承性質。

我們以常見的幾組復句關聯(lián)詞為例驗證上述意象圖式是否可以正確表述復句間的關系。

推導關系中的“推理關系”：

（8）因為他原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營長，所以當?shù)厝罕姾退牟肯卤车剡€是稱他“張營長”。（馬勇《新“鴻門宴”的故事》）

（9）第2局中奧沙利文先拿下33分后中斷，隨后賓漢姆連得64分領先，77：49勝出這局1：1平。（新浪新聞）

上述例句，包含兩個分句，且分句各自指代一個事件。例句（8）就包含有他過去曾是國民黨軍的營長以及群眾與戰(zhàn)友稱呼他為“張營長”兩個事件。兩個事件的關系是常理下的“推理關系”，由于當過“營長”，所以，按照常理，其他人就可以稱呼其為“營長”?！皣顸h軍營長”是“被稱為張營長”的前提，而“稱為張營長”必須是在“成為國民黨軍營長”這一背景事實下發(fā)生。句義上，必須是先“當過營長”，后被稱為“張營長”，具有時間順承性。

例句（9）中，臺球規(guī)則規(guī)定，只有在擊球中斷后才會出現(xiàn)選手交換擊球。因此后一事件“賓漢姆連續(xù)得分”必須是在前一事件“奧沙利文擊球中斷”發(fā)生后才能出現(xiàn)。前一事件是后一事件發(fā)生前提，之間是順承發(fā)展的。

推導關系中的“違理關系”，也可以用上面的意象圖式加以解釋。

（10）這些洞穴雖然沒有水電供應的便利，但是，冬暖夏涼，也挺舒服的！（尤今《音符跳躍在山穴里—記西班牙吉卜賽人》）

（11）在唐以前，即使像魏晉那樣的衰世，也優(yōu)于后代。（羅耀九《辛亥革命前章太炎的封建意識試析》）

（12）幸虧她老人家的胃口好，否則我真替她擔心?。舵?zhèn)定安詳?shù)闹貞c》）

上述例句也包含兩個事件，如例句（10）包含兩個事件：事件A是“洞穴中沒有水電供應”，事件B是“洞穴冬暖夏涼，十分舒服”。事件之間是推導的關系，即討論洞穴的環(huán)境，并以此為前提極性評價。但是，推導過程是違背常理的：沒有水電供應的居住環(huán)境，是不舒適的，然而句義表達的事實正好相反。事件A并沒有推導致一個符合常理的事件，反而是推導到了與事實相反的事件B的情況。

例句（11）中，事件A魏晉那樣的衰世，以常理推導，并不優(yōu)于后世，但是事件B反映的是衰世優(yōu)于后世。

例句（12）事件A老人家胃口好，那么常理上是不需要讓人擔心的，但是事件B反映的是“我”替她擔心。

而如“一邊……一邊”等關聯(lián)詞反映的關系并不符合上述的意象圖式。

（13）上班工作的時候，一邊工作還一邊喝啤酒，這使不了解他的人太難以接受了。

（14）上班工作的時候，如果工作就喝啤酒，這使不了解他的人太難以接受了。

“工作”與“喝啤酒”是兩個獨立的事件，但“工作”并不是“喝啤酒”的前提，時間上并不存在順承性。

三、焦點—背景的凸顯

在同一意象圖式下反映的復句關系，其意義上也有各自的特點。傳統(tǒng)復句研究將對每一類關系都進行描寫，但分類標準并不統(tǒng)一，如，條件復句著眼于前一個分句是否充當條件，而因果復句則需要考慮復句之間是否有因果聯(lián)系。

我們認為，在意象圖式下的分句之間表現(xiàn)是依靠“焦點-背景”理論（figure-ground），構成復句關系的多樣化。

“焦點-背景”是以認知語言學的凸顯原則（prominence）為基礎的理論，其反映的是人在認知事物時感知與背景的關系。心理學家Rubin最先提出“焦點”與“背景”的概念，并利用著名的“臉與花瓶的幻覺圖”說明該理論：

如果視點放在黑色部分，可以視為兩個人在對視，如果視點在白色部分，可以看作是一個酒杯。但是我們無法同時觀察到上述兩種現(xiàn)象，因為在同一個圖形中，焦點與背景是分離的。

Talmy（2000）對“焦點”與“背景”進行了定義：“‘焦點’是一個移動的或概念上可移動的實體，它的路徑、位置或方向被認為是一個變量，相關問題就是這個變量的具體的值?！尘啊且粋€參照實體，它有一個相對于參照框架靜止的場景，焦點的位置、路徑和方向可以通過這個參照框架描述?！薄敖裹c-背景”反映了人對于事物的認知順序。

在語言表達中，凸顯的焦點不同，句子的形式與意義也會產生差異。如：

（15）石頭填滿了盒子。

（16）盒子裝滿了石頭。

上述例句結構一致，描述的也是相同的場景，但在語義上是不一致的。這是因為作為焦點的主語與背景的賓語不同導致的。

復句的推導意象圖式中，構成圖示的各個部分作為焦點，得到凸顯，從而產生不同的復句關系，并影響關聯(lián)詞的使用。

（17）只有堅持國家的統(tǒng)一，才能實現(xiàn)各民族的團結。（《論唐太宗的民族政策》）

（18）因為堅持國家的統(tǒng)一，所以實現(xiàn)民族的團結。

（19）先要堅持國家的統(tǒng)一，然后實現(xiàn)民族的團結。

從意象圖式來看，上面的例句都屬于以“推理關系”相連接的系聯(lián)模式，前一事件按照常理推導出后一事件。但在語義上，這三個例句各不相同。因為各自凸顯的焦點不同，造成了復句關系的差異。

將前一事件作為圖示中的焦點部分進行凸顯，后一事件為背景。重點表述前提條件，必須在前提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才會產生后一結果。例句（17）中，“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是重點，“民族團結”必須在前者完成后實現(xiàn)。

將后一事件作為圖示中的焦點部分進行凸顯，前一事件為背景，重點表述推導的最后結果。例句（18）中，國家的統(tǒng)一提供了一個前提背景，而實現(xiàn)民族團結是以前提背景為誘因，最終取得一個結果。

將兩個事件間推導關系的方向作為焦點部分進行凸顯，兩個事件作為背景，重點表述兩個事件的線性發(fā)展規(guī)律，時間上具有順承性質。例句（19）中，表現(xiàn)的是事件的先后順序?！斑`理關系”亦可以根據(jù)“焦點-背景”理論進行分析。

小結

復句之間的關系是影響關聯(lián)詞使用的重要因素，傳統(tǒng)的觀點從意義出發(fā)分析分句的關系，將不同的關系獨立開來，定為不同的復句范疇。但是實際語料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分句，語義相同，但關系不同，并以不同的關聯(lián)詞為標記反映出來。

但是分句體現(xiàn)的關系是有限的，我們認為，一組分句能體現(xiàn)的所有關系，以認知的角度分析，其反映的意象圖式是相同的。而為了實現(xiàn)表義上的區(qū)別，采用了“焦點-凸顯”理論，凸顯意象圖式的各個構成要素，從而形成傳統(tǒng)認識中不同的復句關系。

本文提及的系聯(lián)模式是復句意象圖式中的一種，主要由兩個事件以及事件之間的推導關系構成，其中推導關系分為符合常理的“推理關系”與違背常理的“違理關系”。依靠對圖示的各個構成進行凸顯，形成焦點與背景的對立，從而使復句關系得以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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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Lakoff，G.1987.Women，F(xiàn)ire，and DangerousThings：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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