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亮了。

唐夢生總是在這個時候醒來，便聽得有小鳥兒嘰嘰，像是呢喃，像是啾唧。有一只鳥的叫聲特別清越，持續(xù)地鳴囀，好像它找到了天堂——它就在天堂里似的。小區(qū)像個花園，那鳥鳴好像到處都是，走在路上你不知道鳥在哪里，但隨處可聽到，似乎貼在哪面墻上似的，有時候你簡直懷疑這是自己的幻覺。

而對過一幢樓里每天這個時候——早晨七點—— 一個精神病老女人便發(fā)出“愛可-愛可”的叫聲。那女人發(fā)出的“愛可-愛可”的叫聲和鳥鳴不和諧。那家人為什么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醫(yī)院里去呀！路過的人每聽到她奇怪的叫，免不了要罵一句：“神精??！”但在唐夢生看來她仿佛也是一只鳥—— 一只大鳥——唐夢生有一次在散步的時候，故意學她叫“愛可-愛可”時，她竟然不叫了。好奇怪??！唐夢生想，那精神病女人一定以為有人理解她了。精神病人也是需要溝通的;每當他聽到這個女人“愛可-愛可”的叫聲時，他會不由自主想到和前妻住一起的女兒蘭蘭，聽說也曾患過精神分裂癥;好長時間了，應該好了吧，這些日子一直要他這個做老師的爸幫她做家教，生活態(tài)度還是挺積極的;看來，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不能溝通這一點上。

當然，早晨常常會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莫名的擔憂，也許會突然襲來。

這不，電話鈴突然響了。誰打來的？

唐夢生今天心里有點兒不定，因為離婚了十年的前妻和女兒今天要過來。不會是她們打的吧？過來就過來吧，還打什么電話。想想，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地鐵里了，一定是馬上要到了。電話響了三遍，讓它去響吧！要知道，從現(xiàn)在起唐夢生的生活快要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又要過三個人的生活了。他已經(jīng)通知幾個經(jīng)常電話聯(lián)系的朋友，有事一定要用手機聯(lián)系。還告訴別人他現(xiàn)在的生活規(guī)律，晚上八點半以后要睡覺，早晨八點以前要跑步，他規(guī)定了與朋友聯(lián)系的時間段。那么，這個電話又是誰打的呢？

唐夢生盯著電話機看了一會，就是不接。固然，電話響了幾下就停了。不過，幾分鐘后電話又響了。唐夢生趕忙去接，再不接是沒有理由的，要不然前妻和女兒馬上要來了——電話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區(qū)演藝中心的黃導，哎這個黃導，從來不主動給他來電的，今天怎么一早就來騷擾呢？這一個陌生客！

“夢生，給你介紹一個老伴，你上次不是說的嗎，想找一個?！?/p>

他要給唐夢生介紹一個老伴——前不久，唐夢生曾經(jīng)和他說起過有這個想法，一個人有點寂寞——

不過這一刻，他斷然拒絕了：“不，現(xiàn)在算了！”

“什么？你不是要找一個伴嗎？現(xiàn)在我有一個，五十三歲，是我的學生?！?/p>

“謝謝黃導，謝謝，不過我現(xiàn)在正處于特殊情況，我女兒和她媽要過來住一段辰光。過了這段辰光再講，現(xiàn)在不想考慮?！?/p>

唐夢生不得不把話說清楚一點，否則黃導會說他什么的;干脆實事求是地說，人家也會理解。前妻和女兒快要來了，房間還沒整理好。趕快把電話掛了吧，他拿著電話在跺腳，心里在說怎么辦？怎么辦？那邊還在啰嗦。

“你當時說的時候，我就說有一個，因為沒有跟人家說，所以我沒有跟你提。但我記在心里，最近正好在排一個小品《夫妻危機》，她扮演一個角色，她很投入，戲完了以后，我就跟她說了……呵呵……現(xiàn)在你不要了，怎么把前妻和女兒招回來啊，準備復婚？”

“不是，不是，我現(xiàn)在是既不結婚，也不復婚，情況有些復雜，一時三刻講不清楚，以后再講，以后再講。呵呵，謝謝你，謝謝你黃導，煩你操心，對不起，對不起！”

“不考慮就算了！”

那邊，黃導似乎有點生氣，把電話掛了。

這邊，唐夢生卻愣在那里了。

女兒和前妻今天要過來了?，F(xiàn)在還是太平一點吧！還是太平一點吧！他是跟黃導提起過的，黃導也關心他，那是不久前他去黃導家輔導她女兒高考作文的時候，隨便聊起的。

掛了電話，唐夢生怔了半天。唐夢生為什么要掛掉呢？也不問問那人怎樣？你不可以用別的話搪塞一下嗎？前妻和女兒過來是暫時的。即使過來，這段辰光你還是可以和別人約會的呀。你是單身貴族，你有這份權利，你甚至可以向女兒聲明什么什么時候你要結婚，她們還會住下去嗎？真傻，說什么既不結婚，也不復婚！以后黃導還會給你介紹嗎？自己斷了自己的后路?，F(xiàn)在熱心做這種事的人越來越少了！

還是不問好！干凈！五十幾歲的女人在地鐵里看到很多，早已不成樣子了，不要說五十幾歲，女人一過四十歲，就一個個變得說不像樣就不像了。

唐夢生啊，你這輩子就別想找新妻了。前妻來了，女兒跟著來，粘牢你啦！你想想看，你堅持了十年不找老婆，為的是女兒還沒出嫁，你一直想等女兒出嫁了，前妻有著靠了，你才放心地結婚。沒想到，女兒沒出嫁，前妻也不嫁人?，F(xiàn)在倒好，你又同意她們過來了。

唐夢生很快把凌亂的床上的書理了理，他一個人生活就是這樣的自由，一個人的居室兩房一廳，沒有一間不是書，凡到過他居室來過的人，都說這個人除了書還是書，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沉浸在書里，而他居然還給自己取了一個香逸的齋名——合馨齋。瞧他臥室的床頭，人家掛的是婚紗照，他掛了一幅油畫《天堂》，那油畫里的男子和一個天使般的女孩在花園里蕩秋千。

現(xiàn)在唐夢生站在廚房水斗邊上，因為是在三樓，從窗子望下去，可以看到自己這幢樓里有什么人進來了。唐夢生看到前妻和女兒蘭蘭一人拉著一只拉桿箱，出現(xiàn)在樓下門口——兩個人像是剛下飛機一樣。前妻那樣子沒他想像中老得快，是四月的日子，她穿著一件寶藍色的中長呢外套，領子上多了一塊棕色的寬皮邊，左邊垂下一長條來。女人就喜歡搞這些無用的東西。女兒穿得很高檔，那衣服樣式，他說不上來，好像在淮海路的商店的櫥窗里看到過。就他唐夢生寒酸，早晨起來總是穿一條運動褲。唐夢生看到樓組長張阿姨突然出現(xiàn)在她們身后說了些什么。

“你們是301？”

“是的?！?/p>

“以前沒見過你們？”

“我爸住在這里?！?/p>

“哦，現(xiàn)在過來，玩玩，這是你媽媽？”

“呵呵，是的?！?/p>

“我是樓組長，就住你們樓上，401，叫我張阿姨，有什么事，可以找我?！?/p>

“呵呵呵，謝謝張阿姨！”

……門鈴很快被按響了。唐夢生在可視屏里看清楚前妻那張非常熟悉、有點兒呆滯的臉，心里有點糾結，唐夢生沒給過她一點幸?！鞠?，既然不能給她幸福，就離開她吧——她可以找到合適的對象。當年和妻子離婚，就因為在結婚后不久，發(fā)覺婚后生活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有詩意，每日的日常生活的戰(zhàn)斗，令他生厭，他覺得這樣生活下去沒有意思，一次次吵架，一次次提出離婚。因為房子問題，小孩撫養(yǎng)問題，加上唐夢生性格的猶豫不決，關鍵時刻徘徊退卻協(xié)議不成，終因一次前妻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買了一套房子，被懷疑有外遇而鬧到法庭，離成了?？墒?，沒想到還會有今天。這一回，唐夢生同意她娘倆過來暫住一段日子，全為了蘭蘭的事。蘭蘭沒有工作了，她最早做保險的，患精神分裂癥就是在那段時期，后來去一家電子游戲企業(yè)里工作，再后來又不知換了多少單位?，F(xiàn)在她決定自己創(chuàng)業(yè)。我們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有一些收入貼補，我們住到你這兒來，我想過來請你幫我先做一陣家教。這是蘭蘭跟他商量的。他作為父親能不同意嗎？還有兩個月學校就要放假了，家教宣傳工作現(xiàn)在就要開始做了。唐夢生是語文老師——這個資源她要利用——做爸的能拒絕嗎？其實，唐夢生頂不愿意，唐夢生還有自己的事，看書，給報刊寫文章，還經(jīng)常要出去參加社會活動。她寫的小廣告話語，快要把唐夢生說成孩子的救世主了。唐夢生說我唐夢生沒那么神呀，每個學生都不一樣的，萬一達不到效果怎么辦。而唐夢生從前妻那里得知，自從蘭蘭患了精神分裂癥，前妻每天要偷著給她吃藥。女兒走到哪，她也要跟到哪。這不，這回她就跟來了。其實，唐夢生心里明白，蘭蘭曾經(jīng)要唐夢生和她媽復婚。蘭蘭可能要通過這個方式讓三個人住在一起。唐夢生當然不肯，唐夢生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但人常常是活在雙重心理里的。他同情蘭蘭，也同情前妻，她們這十年來也不容易，家里沒有一個男人，母女倆相依為命。最讓自己感到內(nèi)疚的是，有一次他在電視里看到她娘倆在幫女郎節(jié)目里，小區(qū)里一條狼狗嚇了前妻，前妻倒在地上，而狗的主人不講道理，居委會竟然還幫狗主人說話。唐夢生看了心里不是滋味。一個家沒有男人就會受人欺負。他有時候就是這樣想的，讓她們住過來，反正自己也不想結婚了，人老了，最大的好處是原來想要的都不想要了。不過，他不會主動提出來。有時候好人也做不得呀，不知道前妻心里還記著他多少恨呢！

唐夢生把房門打開，女兒和前妻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唐夢生默默地站在一邊，讓道。唐夢生上身穿著女兒前不久在馬戲城商場里給他買的秋季線衣，雙排菱形圖案，黑底白塊，綠紋線，是女兒為他選擇的，那時他硬是不肯。他覺得那是小青年穿的。

“你怎么還穿這種褲子！”這是前妻見面的第一句話，她說的就是唐夢生下身穿的那條老式的藍色的運動褲，對前妻來說太熟悉了，結婚后，唐夢生每天早晨去跑步，穿的就是這條運動褲——不，肯定不是這條了，唐夢生不知換了多少條了;這讓前妻感到驚訝，前夫仍然保持著這種習慣。唐夢生自然有點不好意思，哦了一聲，口里卻輕輕地只說出兩個字：“來啦？”這兩個字是從喉嚨口溢出來的，沒有底氣，卻像練英語口語一樣，很不熟練。從此，不再自由了。是否會回到從前呢？什么是自由？就是對什么東西何謂正確不那么確定的精神。唐夢生心里現(xiàn)在就是不確定。能確定的一定是空幻的，如床頭那幅《天堂》畫。

“來啦！”女兒的目光在唐夢生臉上停頓了一下，唐夢生掩飾地笑笑，幫助她們把兩只拉桿箱放在玄關鏡子前。

前妻在鏡前理了理頭發(fā)，奇怪，前妻的頭發(fā)竟然是烏黑烏黑的，沒有一根白發(fā);而他花花的白發(fā)滿頭都是。

“阿拉毋媽就喜歡照鏡子，頭發(fā)沒有一根白的，爸，看你滿頭白發(fā)，阿拉吃雜糧，多吃素菜，爸，你以后不要去飯店里吃，地溝油燒菜，吃了要生病的?！?/p>

“你怎么一來就制造緊張？”

唐夢生不響，心里有一陣說不出的味兒。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弄得很亂，到處都是書，你們不要給我亂搬。今晚你們睡大間，我睡小間?！?/p>

“爸，這一回，你要對媽好一點?！?/p>

女兒幾乎是貼著父親的耳朵說這話的。

唐夢生對女兒的親切的動作感到幸福，到底是自己的女兒;但聽了她說的話心里在鬧，“怎么不好啊，讓你們來了還不好嗎？你們把自己的房子借出去了，一年有幾萬元進賬，我全是為了你呀！”嘴上不講，心里全是話。

“我們住三年，我們的房子借出去了，借三年，一年三萬元。”

“三年？就三年？”

唐夢生也同樣用幾乎是耳語的方式跟女兒說。還想伸出手指要和女兒拉勾，女兒沒有伸出手指，唐夢生還以為女兒是小時候的女兒。這個無意識的動作讓他自己感到有點太可笑了。

這一整個白天，前妻一個人整理衣服，把一件件衣服放進櫥里去，然后就是擦呀洗呀，在廚房里把碗筷弄得叮當響。唐夢生這時候心里想，這個家到底還是有點生氣了。唐夢生和蘭蘭折廣告。那是蘭蘭寫的廣告詞，已經(jīng)打印好了，一千份，像是家庭作坊，A4紙一折三再橫里一疊，廳里的飯桌上堆得像小山一樣。蘭蘭說，待天黑了一起去塞信箱，把語文寫作的暑期班的招生廣告塞到每家每戶的信箱里。天終于黑下來了，唐夢生和女兒蘭蘭，一人提著一個裝滿了小廣告的大口袋，走出家門。一開始唐夢生像在懷里揣了只兔子一樣，心一直在別別地跳——像唐夢生這樣的人竟然做這種事——幸好沒有熟人，小區(qū)里的人唐夢生只認識幾個，大部分人不認識——開始唐夢生和蘭蘭一起走，后來蘭蘭提出和唐夢生分工，唐夢生負責這幾幢樓，她負責那幾幢樓，然后再會合——小時候在天山新村時，唐夢生記得，下班時他去接蘭蘭回家，蘭蘭從這邊走，唐夢生從那邊走，看誰跑得快，最后又合在一起——兩人共同回想起這副情景，蘭蘭說，爸爸，我們最終會合在一起的——唐夢生若有所思，蘭蘭要會寫作就好了，她這么有悟性;可她就不喜歡，只想賺錢。天慢慢黑下來了，唐夢生從一幢樓走到另一幢樓，有兩個人—— 一對老夫妻吧，走過來問唐夢生是不是送水費單的，唐夢生說不是。唐夢生心里暗思：好怪呵，我怎么在別人眼里成了送水費單子的人了呢？看見前面一只垃圾桶，他忽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要是我現(xiàn)在把這一袋東西全部倒進垃圾箱里，再在小區(qū)里兜個圈子，然后回家，豈不省力？這個暑期班辦不成了，這正是他的希望。唐夢生立馬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頭的陰暗面。他沒那么做，他還是堅持一家一家地塞信箱，毫不倦怠，這是他答應女兒的，是自己的女兒呀，怎么能做出違背的行為呢？

“剛才人家說我是送水費單的?！?/p>

唐夢生先回到家里。蘭蘭還沒有回來，唐夢生在黑暗里看見她在一幢樓前正和一個中年女人說話，他也沒去招呼，他知道女兒是很會攬生意的，畢竟以前還做過保險營銷。唐夢生想早一點回家和前妻先聊幾句。他想問問清楚女兒究竟怎么了？

“發(fā)完了，蘭蘭呢？”前妻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柏萬青”節(jié)目，啊呀，又是一對夫妻要鬧離婚。

“我看到她在和別人說話，我沒有叫她。人家差點把我當成送水費單的?！?/p>

前妻沒接唐夢生的話，卻說：

“藥沒有了。你明天去買藥。”

唐夢生一聽就來氣，第一天你就命令我唐夢生。再說呢，唐夢生不主張給蘭蘭吃藥。

“不是好了嗎？我叫你不要給她吃，不要給她吃，偏給她吃。”

“你不能不信，得了這種病，你有什么辦法？你以為我愿意來？”

“你這是什么話啊，既來之，則安之?！?/p>

“這幾年我怎么過的？你知道嗎？她發(fā)的時候抓我領頭，被單被她撕掉兩床了。要不吃藥，發(fā)起來怎么辦？”

“你怎么知道她有這種病的呢？”

“蘭蘭做保險的時候，單位里人復雜，她處理不好，人家喊她搖米機，只會賺錢，不會談朋友。她這個人不知道怎么，在這方面天生有個缺陷，不會接觸男人。談起保險來頭頭是道，還上過電臺呢，但要她談朋友，不知道說什么了。后來她又想和別人合作，合同簽好的，人家說話不算數(shù)，她不知道水多深，人家坑她呀！她氣死了！我?guī)退饺思夷抢锶ブv理！人家就欺負我們家沒有男人！還有小區(qū)里一只狗，嚇了我一跳，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叫救護車把我送到醫(yī)院里，叫人家賠醫(yī)藥費，人家不賠，那人以前還是公安局里做的呢，后來被開下來，居委會還幫他，就欺負我們家沒有男人。有一段時期，我看蘭蘭一直有點不對頭，乘公共汽車時沒事情在傻笑，后來她自己也發(fā)覺有點不對勁，問我，媽，我整天糊里糊涂的，怎么辦？她呆在家里一直不上班，就是七想八想的，說她的命被人安排了，說你以前辦公室里有一個人怎么樣怎么樣，又說九歲之前見到過鬼，我說媽媽陪你去醫(yī)院看看吧，我把她帶到精神衛(wèi)生中心，去了一次，配了一些藥，吃了一天就不愿意吃了，也不愿意去醫(yī)院了，醫(yī)生說讓她住進醫(yī)院里，這怎么行??？以后她怎么做人?。∥覜]同意，我就偷偷地把藥放進她的飯里，早晨給她準備一碗水，里面放一粒藥。她懷疑我給她吃藥，一把抓住我頭發(fā)——你不知道啊，那些日子我是怎么過的！”

唐夢生聽前妻這么說，心頭就軟了下來。他懷疑前妻說的女兒得了精神病，他竭力想排除這種可能，他只是在心里譴責自己，離婚給女兒留下的后患，要是不離婚，也許不會這樣。她當時和前妻離婚是婚后不久發(fā)現(xiàn)雙方?jīng)]有共同語言，他愛好文學，一心想成為大作家，而生活瑣事總是干擾他，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煩惱，不久就提出了離婚，曾經(jīng)三次上過法院，這期間間隔時間都很長，最后一次是在女兒讀中專的時候離成了。女兒曾經(jīng)對他說過一句話：“爸爸，要是我不答應，你也離不成的?！彼麅?nèi)心里真感謝女兒。沒想到，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心里這么想，嘴上還是說些別的理由：

“她發(fā)脾氣，扔東西，是因為心情不好，我家有遺傳，她像我姑媽，姑媽像我公公，我公公一不高興就把吃飯桌子掀了，我爸和我小伯脾氣都大，我也是，現(xiàn)在好了。”

前妻卻說：“我哥鄉(xiāng)下的一個弟弟在公安局里做的，辦案子犯了病，到上海來看，吃了藥，好了;后來不吃了，又發(fā)了。他還有一個妹妹，也是這樣?！?/p>

唐夢生聽了，不響，要不遺傳了你們家？

他看到前妻盯著墻上的一只鐘看，不言語。那是一把飛鳥型的提琴—— 一只藝術造型的鐘，時間早就停了，指針一直指在八點半上，平時唐夢生沒心思去撥正，八點半正好，八九點鐘的太陽剛好升起;可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鐘了。

女兒回來了。

“你怎么這么晚？”

“我在發(fā)傳單時遇到一個人，她家里有個讀二年級的女兒，談了好長時間，我叫她來參加我們這個班。本來我想叫你到她家里去的，看不到你，她說待一會，她自己過來?！?/p>

“今天晚上？”

“對呀，等一會就來。我跟她約好了?！?/p>

“二年級的？”

“二年級的我從來沒教過。”

唐夢生心里沒有底，怎么這樣子急的。嘴上卻說“好的，好的！”唐夢生沒法子拒絕。

家長還沒來，說到今天晚上怎么睡的問題。

“今天晚上你和媽睡大房間，我去睡小間。”蘭蘭說，“你們睡一起吧。”

“那怎么行？我和你爸都是正經(jīng)人?！?/p>

前妻在廚房里聽說了，馬上訂正?！八X打呼嚕，大房間里又都是書，會把灰塵吸進肚里的。今晚我睡到廳里沙發(fā)上?！?/p>

蘭蘭沒話說，這一晚就這么定了。

爸，你不要說了，快準備準備，人家要來了——知道了——你這件衣服穿著像什么呀，換一件——沒關系——有關系——換！快換掉！

唐夢生對蘭蘭這樣的命令口吻實在受不了。

正說著，門鈴響了。

女兒在屏幕里看到，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小孩。

要命，這么急法子的！

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不肯進來，她媽在后面跟著;蘭蘭站在門口笑盈盈地說，進來，進來，不要怕。唐夢生想起蘭蘭考高中那年，也是這樣，把那個家教老師氣走了。你這孩子我教不了，我們是要雙方配合的。蘭蘭自小脾氣倔，送她去幼兒園，在背上會用小手使勁捏你頭頸。那年她沒考上高中，進了中專;后來，唐夢生離婚了——現(xiàn)在蘭蘭笑盈盈的，沒有剛才命令老爸的那副神態(tài)。小女孩要她媽不要跟著，她要一個人進屋，叫她媽站在外面。好倔的脾氣呵，現(xiàn)在這么小的孩子就這么倔了，長大了怎么辦呢？而做家長的，這么心切，這么晚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蘭蘭用好言好語說服她，好容易母女倆才一起走進屋，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小女孩要升兩年級，要寫作了。天哪，唐夢生一時不知怎么辦，唐夢生對高考寫作文還可以說些什么，對一個要升兩年級的孩子真不知道用什么辦法去輔導。唐夢生不知道蘭蘭怎么偏要讓他做這種事，他說過了我做不好就是做不好。

那你先寫個句子給我看看。唐夢生對小女孩說。

蘭蘭在旁邊看著，臉上始終是笑盈盈的。

唐夢生遞給小女孩一張紙，小女孩從書包里拿出筆來。她歪歪斜斜地寫，跳跳跳，小鳥跳，我也跳。唐夢生叫她拿出課本來，他要看看現(xiàn)在的語文書里教些什么。原來小學一年級的課文里，大多是兒歌。唐夢生讓她把和“跳”押韻的字寫出來。她饒有興趣地寫下來：跑，高，笑，叫……呀，唐夢生突然發(fā)現(xiàn)詩歌教學其實可以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的。這時候小女孩手里的筆掉到地上了，她彎腰撿起來。唐夢生要求她把剛才撿起筆的動作用文字寫下來。她寫。唐夢生讓她寫完后讀一遍。通嗎？不通。又寫，再讀，還不通。不通在哪里？再寫，最后終于寫通了。好，以后就寫自己碰到的事情好嗎？唐夢生開始在心里有底了。這個晚上唐夢生收下了第一個暑期班的學生。

睡覺前，唐夢生把蘭蘭叫來，唐夢生對蘭蘭說，你要自立啊，不要什么東西都讓你媽為你準備。早晨那碗水你要自己倒，吃飯時那一小碗湯你要自己舀，這種簡單的事你要做到了，爸就放心了。唐夢生想，要是女兒聽我話就吃不上藥了。他知道前妻總是單獨為蘭蘭放一碗水或湯什么的，那里面就有藥。

爸，我們?nèi)バ淞职?！我看到小區(qū)外面有一片小樹林。

這么晚了，還去小樹林。

我要去。

我們睡吧，乖，蘭蘭，那個小樹林明天早晨去。

蘭蘭堅持要去。真折騰人！

她要去，就陪她去。

唐夢生沒有辦法，只能陪女兒去小樹林。小樹林在小區(qū)西邊門上，遠遠地，就看到門口外面的樹林黑黝黝的。只有門口保安的崗亭里的燈亮著，回去吧，蘭蘭，還是回去吧，你不害怕？

不害怕！有鬼也不怕。

胡說什么呀！哪里有鬼？

我小時候看到過，真的看到過。

那是你的幻覺，你太聰明了，蘭蘭，不要說了。人家保安看到我們兩個人這么晚去樹林，很怪的呀！

說著說著，快來到小區(qū)門口了。蘭蘭突然停住了腳步，說：“好，我們回去吧！”

唐夢生頂納悶的，不知道對蘭蘭說什么好。

“爸，你以前說過，說你以后死了，要把自己的骨灰放在小樹林里？”

“夜里，別說死不死的！”

唐夢生想過的，死了以后就把骨灰埋在這里，死后成為一棵樹。

“爸，你不能死?！?/p>

“人總是要死的呀！”

“你死了，我怎么辦？”

唐夢生好像在夢里和女兒漫游一樣，唐夢生想，那些鳥兒這時候都歇著了，那個發(fā)出“愛可-愛可”的“大鳥”也一定睡著了;而他們這對父女卻像夜游神，女兒精神很好，他感覺到有點疲憊。

唐夢生抬頭看天空，這夜的天空高高的，深藍深藍透著黑，月亮倒是又亮又圓，像塊銀幣，只有一顆小星在眨眼，怎么只有一顆呢？

這時候，女兒把手臂伸過來，她緊緊勾住唐夢生的臂膊，越勾越緊。唐夢生很不習慣，唐夢生不習慣和一個異性勾著手走路。那樣走路多不自由！然而她是我的女兒蘭蘭，唐夢生不好拒絕。唐夢生對她說，你應該有個男朋友，不管結婚不結婚，都要有個男朋友。

不要說這個事好吧？……爸，我老沒用的。要是媽和你不在的話，我將怎么過？人，都老壞的。他們怎么那樣壞呀！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壞世界……九歲以前我見到過鬼的，真的，我后來遇到的事都和一個人有關，我們都被別人安排了……是你出賣我！

多么莫名其妙呀——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蘭蘭的話跳躍的跨度很大。

鬼？那是誰呀？

唐夢生聽前妻說起過，是唐夢生單位的一個同事，那人不會呀，平時喜歡說說笑笑的。蘭蘭說他是一個很壞的男人，早就想害我們一家人了。

唐夢生趕忙制止她。

爸爸念一首詩給你聽聽，爸爸寫的，給一棵小樹……

不要不要，我不要聽你寫的這種東西！

那我們快走，趕快回去吧，你看這么晚了，有誰在外面呀！

終于蘭蘭聽唐夢生勸，加快了腳步，回到家里;蘭蘭聽話睡覺去了。

前妻睡在廳里沙發(fā)上，她把兩個軟墊拿掉，鋪上墊被;廳里的電視開著。向唐夢生咕噥了一句：

“她常常是一個人半夜里在街上走的，走走也好，讓她散散心?！?/p>

這一夜，唐夢生沒睡好。他把主臥室讓給蘭蘭住，自己睡在小間里。

他做夢了。夢到已故的父親，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他跑過去抱住父親痛哭，拚命叫：“爸爸！爸爸！”還夢到一個班級里男生他父親死了，家里有一個精神病的妹妹，他要給妹妹找一個男朋友……他不知道怎么會做這個夢的。

突然——唐夢生被一陣子摔東西的聲音驚醒，是什么呀？只見蘭蘭推開房門沖進來。她把掛在正臥室床頭的一幅《天堂》油畫——兩個戀人蕩秋千的油畫——摔在地上了。她看不慣那畫上的人物，還說這房間里有竊聽器。說他出賣過她。

唐夢生被弄糊涂了，平時他不相信前妻說的;現(xiàn)在他相信了。

蘭蘭一把將唐夢生的被子掀開來。

“后半夜了，蘭蘭你要干什么？”

“起來！”唐夢生迷迷糊糊的，唐夢生說要睡覺。

“不要睡，我睡不著，你們也不要睡！”蘭蘭說話兇得很！

她把唐夢生拉到廳里，又把她媽從沙發(fā)里拉起來。

“你們說，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好，還是分開來好！”

唐夢生和前妻都無語。

“我只要你們說一個字：好，還是不好！”

唐夢生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該怎么說呢？這不是三個人在一起了嗎？還說什么呢？同時他在心里想，十年前離婚這件事有報應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xiàn)在時候到了。該來的總要來的，這是前世欠的債啊，總要還的。好在他現(xiàn)在也老了。想通了。

“既然好，你們就復婚！明天就復婚！”女兒大吼大叫，可以說快要撕破喉嚨了。

天哪！怎么這樣簡單，你說復婚就復婚啦？

我們就住在一起，復婚不復婚不是主要的。還是前妻說了一句緩和的話。

“你說不主要就不主要啦，?。　碧m蘭像刮臺風一樣把唐夢生堆在廳里來不及整理的書籍摔了一地，一邊摔，一邊撕，嘴里一邊說，看你重要不重要，唐夢生搶也來不及。一本最近才買的《當代教學論》被她撕得粉碎，還有一本《小王子》被踩在她腳下……

蘭蘭還摔了兩個花瓶，滿地都是玻璃。

唐夢生痛心得也要發(fā)瘋了，這是唐夢生的家，我和你媽離婚了，照例不搭界了;我看你沒有工作，做好事，讓你把房子借出去，賺點錢，反而做壞了！還要我為你做家教，而你自己不工作！

前妻抱住蘭蘭，越勸，蘭蘭越哭，在這后半夜里，這哭聲有多響亮！

樓組長張阿姨急匆匆地下樓來，一陣子急促地敲門，唐夢生開了門，發(fā)現(xiàn)后面還跟著保安。

唐夢生怎么跟他們說呢？

樓組長看到了居委會發(fā)給唐夢生的一張 “關愛卡”，也丟在地上，她把它撿起來，交給唐夢生，其實是在問，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她娘倆引進屋的，你不是一直一個人的嗎？想復婚嗎？也要先辦個手續(xù)呀！

唐夢生還背得出上面寫的字句，為老服務心，盡善盡美意。關愛夕陽紅，守望來結對。真心送溫暖，獨居不孤獨。有事請來電，及時來解難。“我是負責小區(qū)孤老獨居一塊工作的，我們居委會經(jīng)常派人巡邏，關心你，萬一發(fā)生什么事，要和你子女聯(lián)系的?！蹦鞘菑埥M長曾經(jīng)對唐夢生說過的話。那時候，唐夢生就想，呵，我才退休，就成了獨居老人了。謝謝了！其實，你們用不著這樣關心我。我剛退休，沒老啊，只是離婚后沒有再婚;我唐夢生現(xiàn)在不覺得老，你們這樣就暗示我老了;我唐夢生不想老去啊！是的，你看上去就五十歲的樣子，你是最年輕的一個。昨天還有人說我唐夢生像四十五歲。希望你找到合適的年輕一點的美老太！

發(fā)關愛卡的一刻唐夢生還記憶猶新呢！

“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早一點睡覺，不要影響樓上樓下左右鄰居，我們小區(qū)也是市里的樣板居住小區(qū)?！睒墙M長和保安沒多說什么就走了，唐夢生這時候倒是希望他們多說幾句的。他們沒有多逗留，唐夢生的確不老，耳尖，聽得清楚，門廊里傳來小聲的議論。

“他一直是一個人。”

“我看到那張卡了。”

“女兒和前面的老婆今早才來?！?/p>

“他們是離婚的。”

“復婚了嗎？”

“沒有。”

唐夢生聽得明白。他擔心，這件事明天不要成為社區(qū)里的新聞??！

蘭蘭安靜下來了，回到臥室里去了。

唐夢生睡不著了，唐夢生翻看手機，里面儲存著蘭蘭以前發(fā)來的一條條短消息：

——我想起來了，以前你辦公室里人給我編過一個很長的故事，我一直想知道最后那個和我講故事的人是誰呢？

——是個男的，我不認識的。

——要是問不明白，我這輩子都會活在陰影里。

——你說啊，你不說，媽媽也不會說的，就是對我現(xiàn)在和將來的預言。我的生活不想被人安排。那為什么會被言中？

……

一夜無眠。

第二天，唐夢生比鳥兒醒得早。在床上翻了幾頁書，就聽到鳥鳴了。不一會，他好像發(fā)覺有一窩鳥在外面，不知在哪個方位，在什么地方窸窸窣窣地躁動，那躁動的聲音在他聽來仿佛是一家人很親密似的。他想，鳥兒們一定在說什么，這么一大早，這么親密，真叫人羨慕，怎么以前他沒有注意到過？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一陣清越的鳴囀了，此起彼落，像開一個音樂會一樣。多動聽的鳥鳴啊，而且一只鳥不妨礙另一只鳥！

七點鐘到了，對過一幢樓里那個精神病老女人又發(fā)出“愛可-愛可”的叫聲了。

想起蘭蘭媽說的配藥的事情，唐夢生心頭經(jīng)不住一陣顫栗，糾結不已。

唐夢生起床時，前妻已經(jīng)在灶間里了，鍋鏟的聲音叮叮當當?shù)?，很熟悉的聲音，十年沒聽到了，平時唐夢生都是在外面買早點的。唐夢生記得今天自己的任務是，一個是配藥，一個是下午還有家長陪學生來。

蘭蘭睡得很熟，唐夢生看著床頭的電話機，就想起昨天早晨黃導的電話，他擔心那電話再響起來，女兒醒了，接了，又會生出什么麻煩事。他想定了，今天無論如何要給黃導打一個電話，特別關照一下。蘭蘭睡在鳥鳴聲里，不知她在夢里能聽到嗎？前妻對唐夢生說，廚房間那小碗的水你不要動，里面有藥，給蘭蘭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