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來吳鎮(zhèn)趕集的人們走過老十字街口郵局時,突然感到心口一陣慌亂,好像有什么不對頭似的,再一看,“彩虹洗化”竟然關(guān)著門。
在吳鎮(zhèn),這是極罕見的時刻。其實,是從來沒有過的時刻。自1988年開張以來,“彩虹洗化”從來都是早晨八點開門,晚上十點關(guān)門,即使彩虹生孩子,妹妹出嫁,弟弟被槍斃,父親去世,也雷打不動。
那時彩虹正坐在吳鎮(zhèn)衛(wèi)生院手術(shù)室外面的長椅上,丈夫羅建設(shè)在手術(shù)室里昏迷著。羅建設(shè)早晨七點多鐘從他們正在裝修的新屋二層平臺上摔了下來,頭先著地,腿又摔在旁邊的水泥預制板上。彩虹旁邊已經(jīng)圍了一群人,肥胖、不停喘著大氣的親媽,花白頭發(fā)閃著膽怯眼神的羅建設(shè)媽,其他幾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趕來看熱鬧的親戚,羅建設(shè)的哥們兒紅國,就是他打電話給彩虹的。這群人大聲嚷嚷著,一邊看著彩虹,一邊拿眼神覷著不遠處那個蓬頭垢面的女孩,那女孩低著頭,抹著眼淚,專心地摳著手里小黑包的帶子。
“清晨起來就去作死,”彩虹親媽拍打著手里和自己龐大身軀不成比例的小彩妝包,憤怒于這樁丑聞就要人所共知,“只怕丟人丟輕了?!?/p>
“也不是,嬸子,主要是……”紅國在旁邊想做解釋,卻被彩虹媽攔住話頭。
“主要是啥,你娃子是好東西?不是你們這幫狐朋狗友,建設(shè)能恁作死?”她拿眼剜著不遠處已被她打了幾下的那女孩,“誰都不許走,要是人有個三長兩短,咱們法院見。”
紅國尷尬地“嘿嘿”笑兩聲,說不出話來。要說找小三,那真不是他的錯,他的小情人還是羅建設(shè)給他介紹的。
彩虹坐在凳子上,神色淡然,既不阻攔身邊的這些吵嚷,也好像對手術(shù)室里的那個人并不很關(guān)心。今天李莊的王煥要來店里拿治脫發(fā)的洗發(fā)液和治婦科炎癥的洗液;王營的老陳嬸要來換聽唱機里面的磁卡,換過來的那個還可以再賣;昨天到的一批新貨還沒有上架;新進的小書包掛斜了;嬰兒紙尿褲宣傳單也貼得不好……她覺得她的店混亂無比,每一種貨品都脫離她安排好的位置,任性恣意地跑跳,混亂亂地擠到了一起,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陷入了焦慮之中,她必須馬上回去整理、歸位、安撫。她抬起眼,看著圍著她的人,他們正睜著期望的眼睛看著她。她朝著那女人看一眼,她明白,他們把她扣住,為的就是看到她撕打她的場景。
早晨六點多,羅建設(shè)就慌慌張張爬起來,說今天的工人早到,他得去看看。彩虹家剛買了公路旁那兩排歐式建筑中的一棟。從看房到買到裝修,彩虹從來沒去過,一切都由羅建設(shè)負責,她甚至不知道房子的具體方位。
彩虹看著羅建設(shè)慌慌張張找衣服,慌慌張張把上衣掖進褲子,露出他仍然筆直的身體,又聽著他過于認真的解釋,不由得一陣犯堵。每當羅建設(shè)用一本正經(jīng)的神態(tài)給彩虹說話的時候,彩虹就知道,他準是出去找女人了。
說來也怪,羅建設(shè)給人的感覺很假。他和人交往,都很認真,因為家在鄉(xiāng)下,還是吳鎮(zhèn)最偏僻的一個村莊,羅建設(shè)總是付出更多的努力和鎮(zhèn)上的人們交際。吃飯、喝酒、泡妞,樣樣投入,長得也體面,有著吳鎮(zhèn)人很少有的溫文爾雅和狡黠聰明,是很耍得開的那種人。但是,吳鎮(zhèn)人不喜歡他。他就好像是一個透明的雙面人,他一本正經(jīng)的時候,就是他最假的時候。那虛假和做作就清楚地寫在他臉上,誰都能看出來。他越是努力和你親近,你反而覺得他離你越遠,就好像一個光滑滑的泥鰍,衣冠楚楚,卻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核。
當年彩虹決定和羅建設(shè)結(jié)婚時,彩虹親媽,一個兇悍而老辣的吳鎮(zhèn)女人,警告彩虹,這個男人不可靠,太做作,再加上,他又是鄉(xiāng)下的,雖然吳鎮(zhèn)并不大,但羅建設(shè)所生長的村莊是吳鎮(zhèn)最窮最偏僻的地方。在吳鎮(zhèn)人心中,那里住著一群衣衫破爛,仍在泥屋里打滾的奇怪的人。
但是,哪個女孩能禁得住羅建設(shè)那樣的追求?
少女彩虹的屁股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碩大、沉重,朝四面八方橫行,走路就像一只鴨子一樣,搖搖晃晃,外八字,拖著腿往前,很沉重的樣子。她的上身則纖細柔弱,腰身很窄,白皙筆直的長長的脖頸,微圓帶方的小臉龐,是粉色花開的顏色,能看到泛著淡藍的細小血管,一雙細長橢圓的杏眼,褐黃透亮,一頭密實實的長頭發(fā),扎得很高,隨著走路的節(jié)奏也來回晃動。這純潔美麗和她粗鄙的下半身形成巨大反差,嚴重的不協(xié)調(diào)。但這不協(xié)調(diào)結(jié)合在彩虹身上,卻平添了野蠻的吸引力和讓人迷亂的東西。
上初三那年,她、王紅、燕子和彩霞四個女孩子是吳鎮(zhèn)一初中的一道風景。她們臉上散發(fā)的紅暈、張揚的欲望和清脆的笑聲使她們猶如女神,照亮吳鎮(zhèn)黯淡而沉悶的天空。四個女孩兒已發(fā)育完全,常有男孩攔截,吹口哨,遞紙條。那些男孩要么是鎮(zhèn)上某個領(lǐng)導的孩子,風流倜儻,要么是鎮(zhèn)上的老門戶人家,家底殷實,要么就是一些學習不好但卻搗蛋耍壞的男孩,還有一種,是那些膽怯的鄉(xiāng)下來的男孩子,憑著欲望的驅(qū)使做出超越他們位置和身份的舉動。
羅建設(shè)屬于最后一種男孩。十八歲的羅建設(shè)剛從鄉(xiāng)下中學轉(zhuǎn)來,眼神里還沒有褪去膽怯、自卑和無所適從,就被彩虹的脖子、杏眼和碩大的屁股迷住了。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彩虹就被騎自行車的羅建設(shè)撞到了。彩虹的腿被擦破一層皮,羅建設(shè)慌慌張張、滿臉通紅地帶彩虹去了醫(yī)院。
從那以后,每天夜里十點鐘,彩虹家的山墻,彩虹房間的那一側(cè),總會響起幾下沉悶聲響,是磚頭砸墻的聲音。十一點鐘,彩虹剛要睡著,又響起幾聲。不輕不重,分寸有禮,像是在提醒著里面的人:我還在這里。清晨六點鐘,彩虹推開大門,就看到池塘對面那棵老柳樹下的筆直身影。羅建設(shè)站在那里,深情地看著緩緩走近的女孩兒。他也不說話,就默默地跟在彩虹后面。當一米八零高的羅建設(shè)俯著筆直的身體,嚴肅的、黑黑的眼睛直視著彩虹時,彩虹感覺自己無處可躲。
如果現(xiàn)在分析的話,彩虹那時已經(jīng)能感覺出其中的不對來,雖然他瘋狂地追求她,眼睛糾纏著她,但和他呆在一起,又覺得抓不住他。
彩虹不會去打那個女孩,那是她母親的招數(shù),不是她的。那女孩也不值得她打,那干瘦、平板的樣子,一看就是被羅建設(shè)哄到手的不諳世事的良家姑娘,過不了多久,羅建設(shè)就會毫不留情地拋棄她。她無暇顧及那些親戚們的焦急、憤怒和慫恿,密密集集爬在她腦子里的是店里那一堆堆的事。
她把那女孩打發(fā)走,簽了該簽的字,安排了該安排的事,坐在那里,等著羅建設(shè)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
她不憤怒、不悲哀、不哭、不鬧,大家就被她震懾住了。彩虹不知道,她的安靜沉默就是她的力量,親戚們怕她遠超過怕她媽。
那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彩虹又打開了“彩虹洗化”的卷拉門。
一陣略熱又有點沉悶的風輕撫過來,萬千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擁進彩虹的鼻子,它們爭相環(huán)繞在彩虹的鼻息里,擠著、嚷著、爭吵著,想占據(jù)彩虹鼻腔里最好的位置。只有彩虹能把它們細微的不同區(qū)分開來。
彩虹走過一排排锃亮的貨架,手無意識地輕拂過去,在每個貨品上微微停頓,有那么0.00001秒吧,好似一種愛戀,又似一點安撫。力士香皂的膩香、舒膚佳的皂香、汰漬的清香、雕牌的磷香、硫磺皂的大膽犯沖,都帶著清潔的味道;掛在掛鉤著上紅色、綠色、藍色的各色豎長牙刷包裝,素來是呆板的紙味兒,擺在旁邊的高露潔、黑妹、中華、兩面針、冷酸靈牙膏則輕盈明亮,薄荷味兒、綠茶味兒、留蘭香味兒、草莓味兒、鹽味兒穿過那花哨的紙包裝和冰冷的錫管直逼彩虹的眼睛;海飛絲洗發(fā)水的涼爽味兒、飄柔的粘稠膩歪香味兒、歐萊雅的瓜果味兒、蜂花本草的藥味兒、伊卡璐春天發(fā)芽的樹枝味兒、沙宣的化學高傲味兒、強生嬰兒洗發(fā)露的腳臭味兒;還有各種大小品牌的日霜晚霜精華液洗衣液沐浴露護膚乳發(fā)膠花露水的高貴香味兒。這是中間幾個敞開著的貨架上的貨品。它們是彩虹的最寵,是“彩虹洗化”的業(yè)務(wù)主體。
兩邊側(cè)墻靠著的是一排排高至天花板頂?shù)牟AЪ埽恳回Q格都有玻璃推拉門守護著,那里面的貨品是較為高檔的,有更昂貴也更有品牌的各類化妝品,玻璃架的最下面兩層敞開且寬度更大,碼著各種日用百貨,塑料大茶壺雙面膠透明膠噴蚊藥蚊香片空氣清新劑電插線板折疊小凳子小塑料桶馬桶馬桶刷大塑料水杯墊衣刷針線包電子秤熱水袋螺絲刀五號七號電池,它們一個個擁擠密實,安靜笨拙,待在那里,散發(fā)著些微的塑膠味兒、皮革味兒和說不上來的臭香味兒。再往里稍凹進去有八九平米大小的空間,里面放著各種衛(wèi)生用紙,卷紙手紙手帕紙濕巾,嬰兒老人的紙尿褲,帶包裝的小孩塑料玩具小畫冊,天花板上吊著小書包女式皮包布包公文包,后面不起眼的地方豎幾排盜版的影碟,天花板四周和中間的小射燈照射著這些包裝,色彩和鮮亮,也使得那些厚實、復雜、相互犯沖、豐富耐嚼的味道更濃烈地在這空間里散發(fā)。這上千種貨品,一排排站立在那里,等待彩虹白嫩的手來愛撫它們,那些味道爭先恐后地攀爬在彩虹四周,等待彩虹的鼻子、身體來吸收它們。
她們彼此想念,雖然只分離半天。
彩虹第一次聞到這些味道,是弟弟彩堂被槍斃那一年。
那時候,彩堂是吳鎮(zhèn)著名的頑劣少年。彩虹媽和彩虹爸只要一說話就吵架,但是,在對兒子的溺愛上,卻出奇地一致。吃穿用度,無一不盡著彩堂,在外打架斗毆,被學校退學,被老師家長告狀,等等,彩虹媽一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彩堂退學后,在鎮(zhèn)上拉了一小幫派——飛龍幫,其實也就是幾個無所事事的十幾歲的孩子聚到一起,在鎮(zhèn)上呼嘯來去,看見漂亮的女孩子走過去,吹幾聲口哨起哄幾聲,晚上在錄像廳里整夜呆著,看周潤發(fā)張國榮梅艷芳。
十七歲那年,飛龍幫幫主吳彩堂和手下的幾個孩子開拔到北京,開始了京城生活。他們在北京究竟干了什么,對于吳鎮(zhèn)人而言,是一團邪惡而又神秘的霧。人們只知道他和一些老鄉(xiāng)在北京火車站倒票。那時候,穰縣在北京的大部分年輕人都以倒票為生,彩堂去投奔的是老鄉(xiāng),后來去的年輕人又投靠彩堂,都把倒票作為自己在北京城的第一站。彩堂善于拉幫結(jié)派,出手又狠,一時間在老鄉(xiāng)中呼風喚雨。那些第一次到大城市闖世界的吳鎮(zhèn)年輕人,那些在鐵廠鋁廠水泥廠石灰廠養(yǎng)雞廠打工的吳鎮(zhèn)年輕人,那些被鐵渣噴得傷痕累累被石灰熏得肺部感染的吳鎮(zhèn)年輕人,那些被遣返收容四處逃竄的吳鎮(zhèn)年輕人,來到北京,投靠彩堂,第一次掙到鈔票,寄回吳鎮(zhèn),然后,喝酒吃肉狂歡,被抓被打逃跑再回,日子過得肆意無比。據(jù)說罪大惡極到難以想像的地步,據(jù)說在黑巷子里逮住人就打,砍刀鐵棍匕首鐵鏈三截棍,據(jù)說把人悶死,據(jù)說把人一塊塊鋸掉,扔到河里垃圾場里。
一共逮捕了二十幾個年輕人,都是吳鎮(zhèn)的。三個主犯被槍斃,五個無期,其余的有期徒刑。彩虹記得,那些日子,吳鎮(zhèn)靜悄悄的,周邊幾乎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兩個孩子被牽涉進去,按親戚關(guān)系算起來,吳鎮(zhèn)幾乎每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近遠親出事。那些出事的人家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圍在一起,有表演關(guān)心的,有探聽事情進展以獲得談資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真正悲痛欲絕的。男人們坐在堂屋里,嘆著氣,女人們站在院子里,袖著手,互相看著,到了中午,靜悄悄地做飯、吃飯。那時候電話還很少,就有家長托人寫信給自己在北京的孩子,問好不好,不要胡來,要么,趕緊回來,眼見為實。坐在店里的彩虹,看見門外邊低著頭、溜著墻邊走路的人,就知道,他們家和她家一樣,也有人進去了。
是羅建設(shè)去北京領(lǐng)的骨灰。彩虹媽從聽到兒子被逮捕那一天起,就臥床不起了。父親趁機搬到遠在幾十里之外的工廠,不再回來。
彩虹媽執(zhí)意要給兒子換一個骨灰盒。她自己跑到穰縣買了最貴最大的一個,想盒子套盒子,結(jié)果卻套不上。是誰提議把骨灰盒打開,倒進那個大的骨灰盒的?彩虹忘了。
彩虹能記起的是骨灰盒被打開那一瞬間彌散在空氣中的味道,有點刺鼻的、澀的味道,還有些微的臭味兒,像輕微發(fā)臭的雞蛋,像長久沒有使用的石灰池里的味道,彩虹覺得,還有彩堂小時候尿尿時散發(fā)在空氣中的味道。彩虹被彩堂的形狀和氣味嚇住了,又被這刺鼻的味道嗆得要打噴嚏,卻被母親的嚎啕大哭嚇了回去。彩虹媽張著手,手上粘滿粉塵又帶著點渣滓的灰白色骨灰,癱倒在地上,哭喊著“我的兒”、“我的兒啊”。
彩虹從二樓飛奔到一樓,她想吐,想要避開母親的哭聲,她不想和母親一個頻率,她討厭這哭聲,從小就討厭母親的各種表演。
在踏進店的一剎那,她就被萬千味道包圍了。深深淺淺、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香味兒塑膠味兒木頭味兒樟腦球味兒布味兒尼龍味兒水泥味兒,直撲過來,沖塞著環(huán)繞著占有著彩虹。而那些在店里打量、張望、無目的走動的女人們,攜帶著各自的氣息——外面衣服平整、里面秋衣脖子上還藏著灰垢的上莊女人,她們的頭發(fā)上總散發(fā)著陳年的油腥味兒;那里外嶄新的宋莊人,因為離鎮(zhèn)上近而平添出一份高貴來,身上還有著肥皂的清香;而少數(shù)來買紙買聽唱機買折疊小椅子買手電筒的老太太老漢們,嘴巴里噴出各種餿得發(fā)嘔的味道,讓人眩然欲倒——彩虹并不倒,她看著他們,像看到了親人,至少比她母親要親。她貪婪地吸收著、辨別著這味道,突然感到渾身松軟舒適,呼吸平靜順暢,好像回到了家。
她立即投入到賣貨收錢記賬的過程中,耐心地打發(fā)著來來往往詢問的人,耐心地整理那被人們弄亂的貨物,一邊和那些味道竊竊私語,說著只有它們才懂的話,發(fā)出只有它們才懂的嘆息。
聽說羅建設(shè)因為偷情而摔斷了腿,王紅和燕子火速趕來。彩虹正坐在店后的小倉庫里,忙著清點、登記貨品。山一樣的貨品,堆在彩虹周邊,各種色彩,各種形狀,各種用途,幾百種貨品,彩虹要一一分類、清點、記錄,現(xiàn)價、售價、差價、總量,然后,再一一上架,再清點一遍。這兩遍下來,她能夠記住每一樣貨品的原始價和售價,分毫不差。
燈光下的彩虹神情肅穆,一絲不茍。她坐在她的王國之中,周邊是起伏有致的山河領(lǐng)地,她就是這領(lǐng)地中的王后,正忙碌而又有條不紊地處理國事。她的記憶力越來越準確,越來越細致,同一種貨品,譬如牙膏,她能毫不費力地記住每種牙膏的價格,并在腦子里迅速換算出每種牙膏的差價,包括它之前的價格,漲多少,供應商給的回扣,賣出去的量,顧客的反饋喜好,等等,等等。她腦子里的每一個回溝,每一個腦細胞都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散發(fā)著因不斷思考而蒸騰出來的熱氣,熱氣騰騰的下面是一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網(wǎng)絡(luò),縱橫交織,密密麻麻,深入進去,又條條暢通,每種貨品張出一個網(wǎng),各自的數(shù)字盤踞在各自的位置上,這一張網(wǎng)又和另一張網(wǎng)相互比較、重合、分岔,又各自前行。她的大腦就是一個精確運轉(zhuǎn)的小宇宙,無邊無際,又井然有序。
王紅和燕子感覺被冷落了。那時候她們?nèi)齻€仍然來往密切,彩霞考上大專,到南陽去上學,嫁到了那里,很少回來。王紅也在鎮(zhèn)上開了個洗化店,和彩虹成了競爭對手,但彼此都還沒有充分發(fā)展,因此,還保持著基本的面子。燕子嫁給了本鎮(zhèn)做胡辣湯的世家兒子,每天早晨站在鍋前,成了吳鎮(zhèn)著名的胡辣湯西施。
“別忙了,彩虹,趕緊說說羅建設(shè)咋樣了,這家伙看來真是死性不改。”她們?nèi)齻€從少年時代以來一直分享彼此的秘密。燕子到如今還保持著事無巨細都要匯報閨蜜的習慣,包括她和年輕吳少并不諧調(diào)的房事,而王紅,素來是強大者,扮演著“凡事我來解決”的角色。
彩虹從成堆的貨品中抬起頭,仿佛從茫茫的史前時代穿越回來,睜著游離而美麗的杏眼看著她的兩個朋友,這兩個虎視眈眈想要從她這兒索取秘密和能量的朋友,她們就像羅建設(shè)一樣,以他超級惹是生非的能力貪婪地向她索取。她知道吳鎮(zhèn)有超過一半的人在竊竊私語,幸災樂禍,鄙夷嘲笑,煽風點火,夸張渲染,王紅和燕子只是他們派出的代表。
“也沒啥事,看房子摔斷腿了?!辈屎玎止玖艘痪?,讓王紅和燕子喝飲料,就又忙著點貨了。她必須在晚上把貨清點完,上架,第二天是逢集,將有無數(shù)的人擁到店里來,她不能打無準備仗。羅建設(shè)的腿是否斷了,絲毫也不影響店里的經(jīng)營。多少年來,羅建設(shè)都是清晨離家,晚上四點左右回來。但是,這個店,哪怕彩虹離開三分鐘,都要停止運轉(zhuǎn)。那時候還沒有時興直接在貨物上貼價格標簽,一切都依賴于彩虹的腦子。
王紅和燕子熱烈地討論著,如何懲罰羅建設(shè)們,如何控制男人們。王紅拉著彩虹說,“不然咱們出去旅游,怎么樣?”
燕子一拍手,說,“好啊,把家甩給他們,讓他們也急一急?!?/p>
旅游?彩虹可是去過南陽、鄭州,去進貨,她對城市印象一點也不好,頭暈目眩,烏七八糟,她每次都是直接到目的地,然后掉頭返回。之后,就是羅建設(shè)去了。
“那有啥玩的,一堆樓房,街上人烏泱烏泱,頭暈?!辈屎缣痤^,看著兩個少年伙伴,“再說,出去幾天,住宿吃飯逛街,哪天不得花兩三百塊,一趟下來,至少得花兩三千塊,買的還都是些不要的東西。店里還得關(guān)門,見天又少賺幾百塊,里外里算下來,得花五六千塊。劃不來?!?/p>
彩虹說得認真清晰,算得很有道理。王紅和燕子嘴巴張著,看著杏眼長眉的美人彩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不是舍不得錢”,彩虹辯解道,“真是沒意思。你倆也不是沒出去過,看幾天樓房,逛幾天商場,有啥意思?咱這兒啥沒有?”
打著石膏的羅建設(shè)從醫(yī)院回來,發(fā)現(xiàn)彩虹晚上住到倉庫里了。一開始彩虹要上樓拿睡衣,拿各樣小東西,就知會躺在樓上的羅建設(shè)一聲,說太忙,就住樓下倉庫了。幾天后,也就不再上樓了。
白天,羅建設(shè)在樓上傾聽著彩虹略帶沙啞,情感意味很淡的聲音:“你要啥?”“兩塊?!薄耙粔K五?!薄岸畨K?!薄白钌偈邏K?!薄澳悄愕絼e處看看吧?!睆纳衔绨它c到下午四點,彩虹說話大多只與數(shù)字有關(guān),很少別的話。即使有人要和她拉家常,問“羅建設(shè)咋樣了?”,答“就那樣”,說“你這生意可不錯”,答“不錯啥”,于是,對話就中止了。羅建設(shè)第一次發(fā)現(xiàn)彩虹原來話是那樣少。
偶爾上樓來的彩虹給羅建設(shè)端一杯水,調(diào)整下石膏腿的位置,就匆匆下去了。羅建設(shè)的眼睛追隨著彩虹,他等著她說話,等著她抬眼看他,指桑罵槐,或者默默流淚,傾訴痛苦。如果這樣,羅建設(shè)準備好了要扇自己幾耳光,以表達自己的懺悔之情。彩虹沒有給他這機會,她的眼睛根本來不及和他對視一下。
一天晚上,拐著石膏腿,羅建設(shè)就出現(xiàn)在倉庫里了。倉庫的氣味密集厚實,羅建設(shè)只覺得要眩暈。他看到山一樣的貨物圍著那張小床,床頭的小桌子上堆著一摞摞賬簿,上面記錄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彩虹癱軟著身子斜躺在小床上,微閉著眼,面色潮紅,像是累極了,又像是很幸福很舒適的樣子。他挨了過去,擠在彩虹旁邊。閉著眼的彩虹翻身過來,抱住羅建設(shè)。彩虹沒有拒絕羅建設(shè),反而很有點波濤洶涌,這讓羅建設(shè)迷惑且興奮起來了。
彩虹在羅建設(shè)身上晃動著,眼睛微閉,嘴巴微張,有時微微皺著眉頭,鼻翼抽動,似乎在捕捉什么,一會兒釋然,一會兒緊張,一會兒興奮。跟著晃動的羅建設(shè)先是以為彩虹在享受他,就努力配合她的動作,可是,卻又發(fā)現(xiàn)她和他根本不在一個頻率上。她的興奮似乎和他沒有多大關(guān)系。
羅建設(shè)養(yǎng)腿的那段時間,彩虹打電話聯(lián)系那些南陽、鄭州的供貨商,讓他們找固定往來的長途汽車捎貨回來,她支付運輸費用。她發(fā)現(xiàn),捎貨比羅建設(shè)去進貨的成本要低得多。非但如此,供貨商每次還都會把一些最新貨品捎回來,讓她試賣。
她正是從那時候開始賣日本、韓國、歐洲的一些高檔化妝品的。她在門口辟出一個專柜,把最新最好的產(chǎn)品擺在上面。精美的包裝,看不懂的外國字,細膩的香味兒,那些也出門打過工的女人來這里便評頭論足,顯得很見過世面的樣子,那些沒出過門的女人站在后面,細心聆聽著,等那幫女人走了,也走上前去,細細端詳。最后,出手買的反而是這些女人。
這些貨品打著彩虹的印記,代表著品味,流向吳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擁有彩虹的產(chǎn)品,是一種炫耀或身份的象征,代表著某種類似階層的意味。
彩虹把一樓的廚房挪到樓上,改成兩間美容室,招了兩個小姑娘作美容師,化妝品廠家免費上門培訓。開業(yè)那天,兩個美容師,嬌嬌和蘭蘭,一左一右,站在“彩虹洗化”門口。彩虹也沒有掛牌,也沒有下去發(fā)傳單,就在門口站了兩個穿粉紅制服的小姑娘,就又一次領(lǐng)了吳鎮(zhèn)的風氣之先。
養(yǎng)好腿的羅建設(shè),重又出現(xiàn)在吳鎮(zhèn)的大街上。但是,卻感覺大家對他不一樣了。沒有被老婆吵罵,沒有被懲罰,沒有沖過去把老婆按在墻角揍一頓再趾高氣揚地站起來走出去,那就像一個膿包一直沒有被擠破,他就仍然是一個帶毒的病菌。被孤立的羅建設(shè)無所適從,又必須熬到四點以后才能回家。
彩虹還在忙碌,就看見羅建設(shè)皺著眉頭,像和誰生氣一樣,誰也不看,直往二樓去。過一會兒,又悄悄下來,站在店后面,看著那些顧客,有那些初次去的人,看出他是店主,就會去問他一些關(guān)于貨品的事情,他也就回答了。
到了晚上,彩虹照例把自己橫陳在小床上,等待羅建設(shè)的服務(wù)。羅建設(shè)望著彩虹的杏仁眼睛和碩大屁股,怒氣沖沖,又曲意逢迎,好像每晚的服務(wù)是一種難以解釋的夢魘和無法擺脫的任務(wù)。
他們的睡衣、換洗衣服,牙刷牙膏,拖鞋襪子,一點點被挪到了倉庫里。有一天,彩虹干脆把二樓的臥室打了個隔斷,又做了兩間美容室。
那年年底,羅建設(shè)去了韓國、日本,又去了法國一趟?!安屎缦椿泵磕曩u出的品牌化妝品數(shù)量遠超過定量,作為獎勵,品牌公司讓羅建設(shè)和彩虹去免費旅游。彩虹當然是不去的。
“韓國、日本也沒啥看的,小門小戶的。巴黎也舊得不得了,除了幾棟樓還不錯外,有些街道還不如咱吳鎮(zhèn)好呢。”
羅建設(shè)坐在門口,往門外啐了一口唾沫,拿一把小紫砂壺,對著嘴滋兒了一口,朝毅志、紅國說,“雖說機票吃飯住宿是人家掏的,可那吃的是啥。幾塊肉,幾個土豆片兒,一盤青菜給你打發(fā)了。我一趟下來自己還花了好幾千塊錢,真沒啥意思。”
羅建設(shè)不是和紅國、毅志拽,他是真的覺得沒意思。無非也就幾個破房子,那氣勢,那豪華勁兒,比鄭州都差一大截呢。在飛機上窩了十幾個小時,把他也累得夠嗆。毅志和紅國看著羅建設(shè),頻頻表示贊同,回頭就罵,啥鱉娃兒人,不知道自己出過國,在那兒顯擺啥。
羅建設(shè)和彩虹高高在上,又俗氣無比。人們都有嫉妒之心了。孤獨把他們團結(jié)在一起,反而使他們變成了恩愛夫妻。他們勤勤懇懇,在那兩百平米的店鋪里倒騰、增減、盤算,同仇敵愾又安然滿足。
王紅和燕子迷上了健美操,每天晚上,帶著吳鎮(zhèn)一幫女人,在老十字街口認真學習比畫,音響震天價地響,儼然成了新的時尚領(lǐng)袖。而到了白天,王紅就穿著八寸高的高跟鞋,精心梳妝,站在店里,巧笑倩兮,和來買煙買酒的男子調(diào)情打罵,以贏得回頭客。王紅和彩虹已經(jīng)成為競爭對手,使出渾身解數(shù)要戰(zhàn)勝彩虹。
彩虹哪兒也不去。她的屁股越來越沉,越來越往下墜,往外突出很遠,走路更像鴨子,腳蹼向外,一擺一擺的,屁股左右晃動著。彩虹的屁股仍然是她身上最粗蠻的力,昭示著她強大的生命力和性欲。她的動作有著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遲緩,好像陷入了某種夢境之中,一直不愿意醒過來。
她就坐在她的店鋪里,就那樣隨便一穿,一身黑衣服,也不施脂粉,也不穿八寸高跟鞋(她只穿平底小黑鞋),也不向顧客笑。頭發(fā)隨意地盤在后面,細長白嫩的脖子上吊一個白金的小項鏈,一路走過,閃著細碎的光,細長的杏眼因年華老去愈發(fā)含蓄,略帶點哀愁,也許只是日復一日的疲憊呢,但在彩虹那里卻成為一種風情。彩虹就是那樣一個天然美人,引領(lǐng)著吳鎮(zhèn)的風氣之先,吸引著吳鎮(zhèn)的男人女人們前仆后繼。
對于吳鎮(zhèn)人而言,彩虹像她的相貌和身體一樣,是一個謎,安靜、神秘、高貴,又冷酷、粗俗、善于盤剝,很難看透,因此也愈加有魅力。只有羅建設(shè)知道,這謎后面,什么也沒有。
羅建設(shè)卻變成一個猥瑣的人。他引以為傲的黑頭發(fā)因為突然謝頂而變成一個黑色的半圓形。這半圓圓得奇怪,像一個大酒杯的形狀,廣口的U形,線條柔和得讓人起膩,飄忽不定的樣子,很虛與委蛇,和他的眼神完全一致化。每看見走進店鋪的人,他就傾斜著身子,殷勤地走過去,緊盯著對方的舉動和身體,跟隨對方的一舉一動,去選對方要的貨品。他越專注,就越虛偽。
下午四點鐘,彩虹終于可以休息片刻了。她在按摩椅上躺著,手輕撫著身邊的貨架,深吸一口氣,讓店里的味道充滿她的鼻腔和身心。她的目光無意識掃過貨架,立刻敏銳地發(fā)現(xiàn),高露潔牙膏少了兩排,舒膚佳香皂也少了幾個,它們陷在那里,形成一個難看的缺口,她不能容忍這樣的缺口。在她的王國和世界里,她要求完美。
嬌嬌從美容室里出來了。羅建設(shè)的目光從嬌嬌光裸的腿上快速滑過去,沒有任何表情。
彩虹早已捕捉到羅建設(shè)的目光,看到他殘余的不死心的欲望,她幾乎有點可憐他。嬌嬌的眼里根本沒有這個男主人,他太老了,雖然一本正經(jīng),卻藏不住一股子老男人的猥瑣之氣,年輕的女孩子是看不上的。羅建設(shè)越來越多地呆在店里,對店里的貨品越來越熟悉,她卻越來越少地意識到他的存在。她不喜歡有人進入她的世界,聞到她聞到的味道,享受她享受的數(shù)字。不停變幻而又可掌控的數(shù)字是生活唯一的真理,是她唯一的靠山。
有時候,羅建設(shè)搶先回答出顧客的詢問,諂媚一樣地回頭看她一眼,或后腦勺得意洋洋地支在她前面,她反而有點憎惡他。但也只是很淡很瞬間的情緒。
她朝門外望了一眼,這是她這一天來看得最遠的地方。
說來也許你不相信,這十幾年間,彩虹連這十字街一公里外的田野都從來沒有到過。她的生活直徑就在這一公里之內(nèi)。出門向左三百米有賣菜賣肉的,向右五百米有賣饅頭面粉面條的,她自家店里有她所需要的一切生活用品。這個兩百米的店面,這個四方十字街口,已經(jīng)完成了她生活所需的一切。
彩虹睡著了。嘴巴半張著成“O”型,大寫的“O”,無始無終,又周而復始,把光亮、沖動和激情,都吸收進去,沒有任何縫隙。她打著鼾聲,均勻、放松,臉上散發(fā)著潤白色的光澤,像嬰兒一樣,純潔、美麗。
羅建設(shè)盯著店里唯一的主顧。那人已經(jīng)轉(zhuǎn)悠半個小時了,拿了肥皂、香煙、剃須刀、筆記本,研究一番,又放下,看著他無目的的樣子,羅建設(shè)就知道,這個人進來只是為了打發(fā)某一段空出來的時間,他不會買任何東西。但他仍然緊緊地盯著他,也讓那人意識到他在看他。他盯著那人,隨著那人的走動而轉(zhuǎn)動身體,全心全意。
但是,他的身體姿勢卻泄露著他的秘密:他厭惡這里,他盯得有多關(guān)注,他就有多厭惡。他身體里生長出千百個手臂,正呼喇喇猛烈掃蕩這無窮無盡的壓倒過來的貨物,他要把它們?nèi)拥簦に?,他要把房頂搗爛,他要沖進美容室,把那個躺在床上的老女人光裸而丑陋的身體扔出去,帶著嬌嬌和蘭蘭,騎著馬,一路狂奔,跑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坐在那里,看著這場動亂,臉上露出了微微的冷笑。彩虹正在酣睡之中,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貪婪而堅決,似乎捕捉到了某種陌生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