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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我的小蘋果

        2015-04-29 00:00:00李月峰
        上海文學(xué) 2015年2期

        有一天,小顏對我說,我們就要過天堂一樣的生活啦。

        小顏是我媽媽,她又要結(jié)婚了,有點兒喜不自禁。我十四歲,見證了我媽媽的第二次婚姻。自然啦,我肯定這不會是她最后一次結(jié)婚。我七歲時的某一天,我媽媽也是喜不自禁地捏捏我的肥臉蛋兒,轉(zhuǎn)動她靈活的黑眼睛,神采飛揚,寶貝兒,媽媽明天結(jié)婚,你不高興嗎?

        我沒有不高興,她是過于在乎我的情緒罷了。我是她女兒,唯一的女兒。

        我知道我媽媽遲早要走這一步,盡管她是個能解決生活中各種難題的聰明女人。

        關(guān)于我媽媽小顏,我聽過些說辭,主要來自于親戚之間的,我奶奶,爺爺,我姑姑伯父。小顏娘家這方面則不然,由于她小時候是被抱養(yǎng)的,自立后與養(yǎng)父母鮮有往來,就連她跟我爸爸結(jié)婚——我媽媽的初婚——也沒有娘家人出現(xiàn),更可能是她根本就沒告訴養(yǎng)父母,等于她沒娘家。說辭中多半涉及我媽媽的為人和值得懷疑的經(jīng)歷。我媽媽對此的態(tài)度則是,你可以聽,但可以不信,揣測別人只不過是人類通有的疾病。我大概能明白我媽說的是什么意思,就干脆什么也不信好啦。

        我是我媽媽和我爸爸婚姻的產(chǎn)物,我很小時就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精子啦卵子啦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不過,我媽媽不接受產(chǎn)物這兩個字,大寶貝兒,不是,是結(jié)晶,是的,愛的結(jié)晶。這些年,我倒也能從我媽媽很多的言談中感覺出來,她愛我爸爸,她也愛后來跟她結(jié)婚的男人。女人嘛,結(jié)婚一定是因為愛啦。

        很遺憾,我沒見過我爸爸,我還沒出生,他就不在了。我在奶奶家里看到很多我爸爸的照片,他曾經(jīng)是個肥胖男孩兒,逐漸變成一個肥胖男人,顯然,我像我爸爸,我是個肥胖丫頭。我媽媽小顏則是個小巧玲瓏的女子。我出生后,我媽媽為聯(lián)絡(luò)親戚們的感情,也為我不那么孤單著想,時不時把我發(fā)配到我奶奶家,她自己則從不與這些親戚們交往。我后來猜想,她是要通過我這根紐帶知道周遭親戚們對她的生活所持的態(tài)度。但我覺得我媽媽并不是那么在乎別人的看法或態(tài)度。

        我媽媽小顏第一次再婚時不到三十歲,看上去像二十三,渴望被保護的樣子,實際上她不需要什么人來保護。但她跟我繼父站一起,會讓人產(chǎn)生說點什么的念頭。怎么說呢,不是我的那個繼父不好,而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差距,年齡的差距——我媽媽很像繼父中年得子的女兒。她似乎應(yīng)該選擇一個跟她年齡相仿而不是一個可以當父親的男人。我媽媽有點兒一意孤行。當然啦,她有自己的理由和主意,她十六歲就走出校門開始獨立了,她總是有自己的理由和主意。用她的話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未來的幸福。我們,我,我媽媽。小顏和小顏的肥胖女兒。

        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覺得自己長大了——從親戚們切切嘈嘈,遮遮掩掩,忿忿不平的談話里,我對我爸爸和我媽媽在我出生前的情形了解了個大概。我說過我爸不在了,這并不意味著他死了,他只是不見了,事情發(fā)生時我還待在我媽媽的肚子里呢。有一天,我爸離開家,再沒回來。他所以離開家,跟另一個女人有關(guān),有染,我媽媽小顏無數(shù)次說過,你爸爸是可以選擇留下來跟我們一起生活的。她的話在無形中灌輸給我的就是這樣的事實,你爸爸跟別人私奔了。我從我媽媽的表情中看不出她是不是悲傷抑或痛苦,總之,從此,我就沒了親爸。我的親戚們,奶奶、爺爺、姑姑、伯父到處尋找我爸爸,多次在報紙上發(fā)布尋人啟事,像過去年代地下工作者在報紙上發(fā)出的接頭暗號一樣,兒啊,母親在呼喚,親人們在等你回家,等等,諸如此類。但我爸爸不管親人們?nèi)绾吻Ш羧f喚,始終沒再出現(xiàn),就仿佛他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奶奶患了抑郁癥,越來越嚴重,到最后幾乎有點兒精神分裂,幻聽幻覺,經(jīng)常聽到她小兒子在她耳邊跟她說話——我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兒子,樣子神神秘秘。有時她會瞪著混濁的眼睛沖家人叫嚷,也沖著窗外叫嚷,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憑空的叫嚷,讓人猝不及防地嚇一跳。

        或許,我的親戚們都相信我爸爸有天一定會回家,沒什么有力的佐證,我想只是一種愿望吧。或許我媽媽也相信,所以,她表現(xiàn)得并不心急如焚,只是,每每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一具無頭男尸或非正常死亡的人,她都要前去認一認,每回都失望而歸,既失望又欣慰。至于我嘛,不,我不相信,我相信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要知道,每個小孩子都有感知某種事情真相的天賦,只是說不清那是什么而已。成人有第六感,小孩子擁有天賦,這沒什么可說的。我夢見過我爸爸,他就是照片中的樣子,渾身上下充滿了脂肪。他站在一座橋頭上等我,到了近前,他沖我笑,牙齒缺了兩顆。他不說話,只打手勢,他的手勢清晰,一個危險的動作,不知道是在表明他處于危險中還是警告我別靠近危險。我爸爸像電影中淡出的畫面一樣,漸漸就消失了,那座橋瞬間變成了一片汪洋。

        我只做過一回關(guān)于我爸爸的夢,他再沒出現(xiàn),好像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使命遽然遁去。我爸爸成為派出所一長串失蹤人員名單中的一個,成了被擱置一旁無法使用的代號。我媽媽再婚前,在法院與缺席判決的我爸爸離了婚。所以,我媽媽再婚不奇怪,合情合理。而且,她在丈夫失蹤七年后才選擇再嫁,于情于理都做到了仁至義盡。過去年代,就算宰相的媽死了,守孝也不過三年嘛。

        我媽媽和我繼父——第一個繼父——過了差不多快兩年的幸福生活,很遺憾,繼父也不在了,他沒有失蹤,也沒有什么人跟他私奔,他死了。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啦,人打從出生開始,就意味著走向死亡,或早或晚。當然啦,繼父本來就有點病嘛,心臟啊心率啊早搏啊什么的,加之他的年歲——我叫他爺爺也不為過。人有病,上了年歲,沒什么可說的。我媽媽對繼父的病情一清二楚,在他們快兩年的生活里,她很照顧繼父,總是叮囑我不要在家里大吵大嚷,不能又蹦又跳又唱,她常對我做的動作就是在嘴上豎起一根纖細的手指,噓——小點聲,爸爸在休息呢,或爸爸在睡覺呢。要么,她嗔怪道,你這樣吵鬧連我也會驚出心臟病來。

        我覺得我媽媽有點夸張和夸大其詞,我從來沒大吵大嚷過,倒是樂意在沒有人的時候扯著喉嚨唱幾句,但我只唱給我自己聽。我是個多少有些固執(zhí)、羞怯的、惴惴不安的胖丫頭,自卑,從小到大,除了我媽媽小顏,別人看我的目光要么吃驚憐憫,要么厭惡鄙夷,這些人包括我的老師、同學(xué)、路人和鄰居。總有人對我說,丫頭,少吃點嘍,或該鍛煉鍛煉啦什么的。這些時候,人們都變得善良和慈悲,但并不讓人感到自在。

        我媽媽從來沒要求我節(jié)過食,不控制我吃巧克力漢堡喝可口可樂,這幾樣?xùn)|西是我的最愛。仿佛是向那些人挑釁,小顏幾乎是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鼓勵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誰讓咱家生活富裕呢,活著嘛,就要活得隨心所欲,活得自由自在。她的神態(tài)很像過去革命先驅(qū)者那樣,不自由,毋寧死。當然啦,有時候,我說的是偶爾的時候,我媽媽面對我龐大的身體——不到十歲的我已經(jīng)超過六十公斤了——也有點兒不知所措,于是,她買回來一部跑步機,至于那個東西是不是能起作用并讓她的女兒成為魅力四射的瘦女孩兒,她倒也不放心上。

        很多時候,家里的聲音或許就是由那部機器發(fā)出來的,我讓機器啟動著,我可能在上面,也可能不在上面,即使在上面,我也只做慢走,猶如散步。如果你不是個胖子就不清楚胖人的心理,胖子天生就不愛運動,有時我連心思都不想動。我喜歡靜坐喜歡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有時,手捧一本書,特工傳奇,異度空間,秘聞秘史,未解之謎什么的。我最大的愛好就是邊看書邊往嘴里塞零食,就仿佛看書會消耗我的體能需要補充能量一樣。老師說吃零食是惡習(xí),所以,我從來不在學(xué)校吃東西,我只在家里吃,在我的房間里吃。吃東西讓我愉快,巧克力啦點心啦花生糖啦芝麻餅啦原味薯片啦吐司面包啦奶油蛋糕啦炸雞腿啦,這些柔軟或堅硬的食物在我的牙齒間磨擦,然后,滑入我的胃里,快活的饕餮,給這個像雜貨鋪一樣的容器帶來棉絮般的溫暖。

        跟我相反,我媽媽小顏就像什么東西也不吃似的,無論什么樣的美味都淺嘗輒止,好像多吃一點東西會讓她難堪,讓她麻煩讓她付出代價。我媽媽雖然吃得像鳥兒一樣少,但她卻有一股勁頭,連我這個幾乎能吃下去一頭豬的人都沒她有勁頭。這些勁頭體現(xiàn)在我媽媽對待工作的熱情上,她從來沒因為身體不適而耽誤過上班,也沒有因此減少夜間的狂熱——跟我繼父干的那些事。他們發(fā)出的聲音遠遠比我平日鍛煉身體開動機器時發(fā)出的動靜響上幾百倍,吼叫,喘息,呻吟,肉體的撞擊,那些時候,繼父的心臟啦心率啦早搏啦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爪哇國去了,那是個虛擬的國度,想往那兒拋什么東西就拋什么東西。

        我只要豎起耳朵,就能聽到繼父反反復(fù)復(fù)在嗚咽,你可毀了我呀,你讓我變成了什么人呀,你呀,你這個壞女子呀。我媽媽小顏說,我讓你變成了人,變成了一個老流氓,一個老淫棍,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媽媽此刻像只野貓一樣躍身在繼父衰老的身上,而繼父充滿絕望又無比感激,啊啊,你這個壞女人喲,你真真的壞喲。

        我覺得繼父是個可憐的人,多年來工作在一家機關(guān)單位,是個老實巴交勤勉的小心翼翼的副處級干部,要不了幾年,他就退休了。他老伴死了十五六年了,他過了十五六年靜如死水般的生活。他遇見了我媽媽小顏,于是,死水微瀾。繼父沒有自己的子女,卻意外得了一個不知道該如何相處的胖繼女,他沒有做過父親,所以不懂如何與小孩子相處,如果家里只有我和繼父,他會感到不自在。后來,他就在陽臺上養(yǎng)了些東西,吊蘭、綠蘿、仙人球、虎皮蘭什么的。當我媽媽不在家時,他就到陽臺上修修剪剪,澆水施肥。

        當然啦,繼父也不是沒有親人,他有個比他大幾歲的姐姐和比我媽大幾歲的外甥,那個外甥顯然對我媽沒什么好感,對我也一樣,從沒拿正眼看過我,快兩年的時間,他只來過家里一兩次,過年的時候,只坐一下便離開。繼父有時候會主動打電話給外甥,也問候一下他的老姐姐,而他姐姐——我的那個老姑媽一次也沒來過,她不想跟我媽見面。我覺得那些人,包括我奶奶這邊的親戚,對我媽有一種偏見,就仿佛她是吸血鬼,沾上了就要倒霉。我爸爸的事成為他們心中的一個大疙瘩,除非有一天我爸爸能現(xiàn)身。我媽媽回擊的方式就是輕蔑,她說那些在背地里捕風(fēng)捉影的人都是些嗡嗡叫的蒼蠅,對付蒼蠅的辦法要么捕殺要么干脆視而不見,隨它在耳邊嗡嗡嚶嚶,當音樂聽就好啦。

        不幸就在我媽媽把親戚們當成蒼蠅的時候發(fā)生了,繼父死了,心臟病突發(fā),發(fā)病時他恰好在洗澡,跌進灌滿水的浴缸里。幾年后,我在一本書中看到一句話,大多家庭成員之間的謀殺都發(fā)生在浴室或游泳池。我不免心中一凜,想到了繼父,當然啦,沒有人謀殺他,他發(fā)病時我和我媽媽在睡覺,那是夜里的時候,但我媽媽是個警醒的人,即使在夢中。或許是她習(xí)慣了繼父在身邊呼吸,沒有慣常的聲息,她在第一時間就感知到了。她跑進浴室,把我繼父從浴缸里濕漉漉地揪出來,還給他做了人工呼吸,這方面的常識我媽媽還是懂一點的。同時,她沒忘記打120急救電話,只是,一切努力都白費了,繼父沒搶救過來。

        那些天家里熱鬧極了,不,是亂極了。我原本以為繼父只有一個老姐姐和外甥,但實際上親戚多得不得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那些陌生人。他們這些人輪番出現(xiàn)在我家,幾乎引起了騷亂,連派出所都驚動了,派了好幾撥警察調(diào)解爭端,無外乎是這些親戚不相信我繼父死于心臟病,他的心率不齊在醫(yī)生看來不需要治療也不需要吃藥,只要注意休息不過于勞累就等于沒有病?;旧?,繼父是個健康的人,所以,繼父的死被看成是一起預(yù)謀的圖財害命,依據(jù)就是我媽媽小顏比我繼父要小二十幾歲,她有目的而為之。我繼父的房子市價折現(xiàn),能賣到八九十萬,還有銀行里多年的積蓄。

        陰謀論讓這些人個個都紅了眼睛,恨不能把我媽媽小顏碎尸萬段,扒其皮,食其肉,分其骨。其實,這些人一點常識都不具備,但凡一個人死前有一點點掙扎,都會留下不可抹掉的痕跡。繼父身上無傷,無痕,甚至連痛苦都沒有,他發(fā)了病,倒在水中,沒了知覺,淹死了。換個角度說,這不能不算是一件幸事——針對那些被搶救過來但又成為植物人的情況而言。

        當繼父的親戚圍著我媽媽小顏發(fā)難并亂砸亂摔家什時,我不得不說說我媽媽,她鎮(zhèn)定,悲痛,但也問心無愧。讓警察來調(diào)查好啦,我媽媽小顏輕聲軟語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她直視砸了電視機的那個什么親戚并報出了那臺機器的價格,她顯然在含蓄地告誡,損壞他人物品是需要賠償?shù)摹?/p>

        我在自己的屋里聽到有人說,瞧她多無辜的樣子,她干了可不止一次,王良不是也一樣嘛。我感覺自己的心猛地躥跳一下,王良是我爸爸,親爸爸。不言而喻,說這話的人準備以此將我媽媽推入深淵。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王良要跟你離婚,于是,你就把他害了。我聽到一陣笑聲,笑得讓我起雞皮疙瘩,我有點不相信這是我媽媽的笑聲,繼續(xù),這很像一個充滿幻想的故事,我倒想聽聽,不過,還是讓警察調(diào)查好啦。

        我偷偷溜進衛(wèi)生間,繼父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他躺在殯葬館的一個冷凍箱里,等待著最后的處置,徹底的處置,之后,除了一把骨灰,他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也沒留下,就仿佛從沒來過似的。其實,不光繼父,所有人,我媽媽小顏和我,包括親戚們,都一樣。

        浴室里的大浴缸白得有些刺眼,這是我和媽媽搬過來后購置的浴缸,原先衛(wèi)生間只有沐浴頭,安裝浴缸是媽媽小顏的主張。浴缸一個較為隱蔽的角落里,一樣?xùn)|西不見了。熱得快。這東西大城市已經(jīng)沒有人使用了,插在暖水瓶中加熱冷水的小電器,因為很快能將一瓶涼水燒沸騰,因而得名。使用方法必須按著先插入冷水再通電源的順序,如果先通電再插入涼水中,很可能會造成電線短路,也可能會引爆暖水瓶。為什么我會這么了解這個東西呢?我看小顏用過它,她把那個小玩意兒通上電快速地扔進一盆清水中,吱啦一聲,顯示啟用的紅燈熄滅了。我媽媽把那東西扔進垃圾袋,但沒幾天,我又發(fā)現(xiàn)了它。

        在我所看的那些獵奇的書中,有這么一個細節(jié),一個男人厭倦了妻子,趁妻子洗澡時,將一個通了電的電棒扔進浴缸,妻子被電暈了過去,丈夫挽起袖子——免得被浴缸溢出的水弄濕——將脈搏還跳動的妻子的頭按到水中,他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字,幾分鐘后,丈夫離開了浴室……當然啦,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跟繼父的死不搭界,否則,我媽媽不會很快就意識到繼父不在床上,她也不會給繼父做人工呼吸,也許,她還要等到早上“醒”過來后才打120急救電話。總之,我媽媽很無辜,我繼父很不幸,但他一定是幸福過的,那些狂熱的夜晚,在被他稱為壞女人的我媽媽的驅(qū)動下,他寧愿被毀掉的。

        我媽媽小顏十八歲就到“兄弟按摩院”當按摩師的助理,一當就是多年,她熱愛這份工作,讓她有不錯的收入。之前她也干過別的,便利店店員啦餐廳服務(wù)員啦電子廠女工啦,干的時間都不長,她連提都不愿提及。她不愿提也許是因為那些經(jīng)歷沒什么可說,或說出來沒有什么顏面。比如,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是一對夫妻經(jīng)營的加盟店,小顏沒干上一個月,有一天就被老板娘揪住頭發(fā)搧了幾個耳光,打得她眼睛直冒金星。當時店里還有兩個顧客,以為小顏偷了店里的東西,為她講情,說這孩子看上去也不大,老板娘你大人大量就放過她這一回吧。

        老板娘沖講話的人吼,她人是不大,可知道怎么偷人!按老板娘的說法,小顏勾引了老板。小顏不承認有這事兒,希望老板能出頭為她說句話,更希望老板揍他這個頤指氣使的老婆一頓。老板沒這么干,在小顏挨耳光的那會兒,他躲在小倉庫里不聲不響。

        小顏連工資都沒拿到手就被老板娘趕出來了,她在便利店附近轉(zhuǎn)悠了幾天,確定了老板并不想單獨見她。這是她嘗到的生活最初的苦澀。隨后,小顏到一家四川餐館打工,跟幾個外地女孩子住在餐廳后面的一間陰暗潮濕的宿舍里。到了春節(jié),外地女孩兒回老家過年,她是本地人,卻無家可回,養(yǎng)父對她做過令她難以啟齒的事情,養(yǎng)母對她惡言惡語,小顏恨他們,發(fā)誓死也不回那個家。

        除夕,窗外鞭炮齊鳴,美麗的煙花也一簇簇在夜空中綻放。小顏躺在宿舍的床上,屋子里冷,她將被子拉到鼻子尖上,感到了孤單。第二天,小顏出門到街上找開門營業(yè)的小賣部買吃的東西,回來時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問題出在門鎖上。她一個人睡覺時會從里面將門反鎖,外面的人即使有鑰匙也打不開。這屋里配有多把鑰匙,小姐妹們?nèi)耸忠话选,F(xiàn)在,小顏無法再將門反鎖,似乎是彈簧松了。晚上,小顏一直沒敢睡,縮在被窩里大瞪著眼睛盯住隨時都可能開啟的門。有那么一會兒,她似乎盹了過去,黑暗中,一個黑影快捷而無聲地轉(zhuǎn)動把手,門在外面被推開……小顏一驚,猛地睜開眼,鞭炮就在這個時候在窗外的一個地方炸響開來。

        開發(fā)區(qū)的一家電子工廠,小顏是一千多名跟她年齡相仿或比她大幾歲的女工之一,廠子是外國人開的,生產(chǎn)手機配件,產(chǎn)品一律出口。廠里的主管是中國人,跟監(jiān)工差不多。小顏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午休只有三十分鐘,上廁所要一路小跑,超時罰工資。休息日通常都要加班,即使不加班,也是待在二十個人一間的宿舍里,外出要報告要申請才允許,不申請就外出還是要罰工資。小顏覺得這里有點像集中營,她干了半年就離開了,被押了兩個月的工資,她想要討工資也有些難。

        工作不是時時都有,她也沒有固定的住處,有時找上學(xué)時要好的同學(xué),這家住一兩天,那家住兩三天,不能住長,別人在繼續(xù)求學(xué)或已經(jīng)有正經(jīng)活兒要干。有幾個晚上她是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度過的,還有一兩回她買了通宵電影票,在零星的觀影人中醒醒睡睡,打發(fā)夜晚漫長的時間。她遭遇過騷擾,一個男人趁她睡時摸她屁股,小顏不知怎么就想起養(yǎng)父,有些作嘔,她起身換了座位,但那人卻尾隨而來,大膽而無畏。一定有幾回,小顏不得不跟某個不期而遇的男人在一起,她需要錢,需要吃飯,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當然啦,小顏不依靠男人,偶爾為之也是為了更好地儲備勇氣和力量。

        有一天,小顏在街上溜達,看見一家娛樂宮大玻璃窗上貼著招聘廣告,要求年齡二十二歲以下、形象好、活潑開朗的女孩。小顏心里一動,自己年齡符合條件,她剛滿十八歲,也沒有誰說過她長得丑,在學(xué)校時也是個愛瘋愛鬧的女生。但她就是不知道“公主”是一種什么職業(yè),干什么活兒。一個男人手指間夾根煙湊近她,找工作嗎,妹子?小顏抬頭看看那人,公主是什么活兒?男人笑了,露出不太干凈的牙齒,陪唱陪跳舞陪喝酒,小姐唄。男人說,你要想找工作我可以幫你,我朋友有家服裝店,缺售貨員,你挺機靈的,我看挺合適。小顏問,那家店在哪兒?男人說,興工街的“流行前線”。

        小顏跟在男人身后七拐八繞,進了一條小胡同,男人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西裝,肩頭上落些白色的屑末,皮鞋有一年沒有上油,鞋跟磨損了一半。他們來到一家客舍,進門后,男人沖柜臺里的人揚揚手,率先走上一條窄窄的樓梯,二層有幾間門扉緊閉的小客房。男人用鑰匙打開一扇門,來吧,等下我給朋友打個電話,完事后送你過去面試。

        小客房有八九平米,一張床,衛(wèi)生間用一道簾子隔開,男人說,讓我親熱一下,洗洗吧,你先洗還是我先洗?小顏看一眼發(fā)黃的白床單,靈機一動,你先洗。男人脫個精光鉆到簾子后,打開噴頭,碰上我算你幸運,可千萬別去當小姐,一失足成千古恨,將來嫁人都難,你也過來,一起洗。又問,你不是處女吧?小顏說,不是。她摸索男人的口袋,掏出幾十塊錢來,揣進自己兜里,躡手躡腳溜了出去。

        “兄弟按摩院”有三位按摩師,盲人,兄弟三個,其中兩個是親兄弟,另一個是表兄弟。那對親兄弟四十歲上下,表兄弟要小得多。他們都是打小學(xué)的手藝,按摩技藝精湛,手法嫻熟,拿捏穴位一步到位。在按摩這行當中,三兄弟挺被認可。這三兄弟的身材都屬于高大威猛型,干活兒時都戴墨鏡,冷不丁看上去像電影江湖中人物,黑幫人物。除了最小的表弟脾氣急躁了些,另倆兄弟性情溫和,說話從未高聲過。弟弟和表弟后來成了家,弟弟娶了一個明眼跛足的女人,生了一個健全又健康的孩子。

        小顏每天早早起床——她就睡在一張按摩床上——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她做得認真,不留死角。在她看來,窗明幾凈、地面清潔會給人舒心的感覺,有利于健康。然后,她把手洗凈,在一尊瓷觀音前點上一炷香,鄭重其事拜三拜,樣子虔誠。等到她在附近的早餐攤上吃過油條喝過豆?jié){或大餅稀粥后,就坐到接待臺前靜候三位按摩師的到來。

        八點鐘,兄弟三人一個的手搭在另一個肩上,點著竹竿準時來上班了。小顏幫他們換上白大褂,問候幾句,三兄弟拜過觀音后,她端上泡好的菊花枸杞茶,兄弟三人圍坐在臺前喝茶,閑談,說笑。有客人來,小顏熱情迎接,領(lǐng)其進入隔斷間安頓好,根據(jù)來客的年齡、身體情況,或以新客舊顧來論,安排兄弟三個中的一個為客人服務(wù)。在客人面前,小顏稱兄弟三人為老師,背地里則大哥長二哥三哥短的親切。這些,她做起來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

        最初,小顏也受掣肘,這來自于照顧兄弟三人起居的一個遠房親戚,一個上了年歲的女人,喘氣像風(fēng)箱一樣。她把三兄弟當成自己的兒子,不僅要料理兄弟三人的日常生活,還要操心按摩所里的事務(wù),接待啦收費啦溝通啦打掃衛(wèi)生啦,她不信任小顏,不管小顏如何謹言慎行,勤快乖巧。她嫌小顏太年輕,沒有家人往來,而且,還長了一張狐貍臉。不知道兄弟三人心中對狐貍是個什么概念,反正,女人一提狐貍相,招來的就是一陣悶嗤嗤的笑聲。

        兄弟三人中的權(quán)威是老大,他最先認可了小顏,將小顏試用期的三個月提前到了一個月結(jié)束,工資也由試用期的八百塊漲到一千二百塊。這些錢并不比小顏在電子廠掙得多,但她很滿足。讓她更滿足的就是老大把那女人的掌管權(quán)范圍限制在家庭起居方面,按摩院的一切事務(wù)都交小顏來辦理。小顏是個懂事的女孩,她十分珍惜這份工作和信任,樣樣事都做得清清楚楚,記賬啦更換物品啦留心殘聯(lián)為特殊群體提供的社會保障啦。她還看些書,把書上面有趣的事兒講給兄弟三人聽,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連體雙胞胎嫁同一個男人,黃瓜長成倭瓜大,一對夫妻爬到了高架橋上自殺什么的,小顏的聲音很好聽,啞啞的,柔柔的,比廣播里那些主持人生硬的聲音更親近。兄弟三人喜歡她,依靠她,從叫小顏那丫頭,到一致稱她為小妹。他們相處得就像家人一樣。

        小顏從沒濫用過這種信任,不得意忘形,當三兄弟恥笑那遠房親戚身上一股澡堂子氣味,又依據(jù)她走路的腳步聲判斷她的身材一定像信筒子時,小顏從不在一旁添油加醋。她依然尊敬上了年歲的女人,聽任她用審視的眼睛盯住自己。雖然偶爾她也自作主張將那女人送來的飯菜倒進垃圾箱,再打電話到某個飯店訂四個人的午餐,她這樣做并非是要跟誰對著干,不過是為三兄弟改善一下伙食。而且,她會告訴老大送來的飯菜進了街頭乞討人的肚子里了。兄弟三人并不清楚,如今干乞討營生的人伸出的手只希望接到錢,而不是大米飯炒豆腐白菜什么的。

        兄弟三人中的老大是最先通過撫摸的觸感構(gòu)想小顏長相的,他一定是沒有別的意思,只想知道身邊的這個小妹長什么樣。盲人的手很神奇,等同于別人的眼睛,從頭頂開始,到眉骨,鼻梁,嘴唇,耳朵,下巴,肩胛,小腿的長度。老大認為小顏是個大眼睛,翹鼻子,尖下頜,大腿小腿比例恰到好處的女孩。私下里,小顏告訴老三,自己的皮膚偏白,但鼻梁兩側(cè)長了些雀斑,她的頭發(fā)黑得厲害,不像很多人那樣是淺淺的黑??傊?,小顏在兄弟三人的心目中是個小美女。

        只有三兄弟的那個遠親從來都不以為小顏漂亮,她尤其不喜歡小顏的眼睛,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轉(zhuǎn),東看看,西看看,好似骨碌一下就有個什么主意似的。這女人斷言,小顏是個沒良心的丫頭,養(yǎng)父母把她養(yǎng)大,給她吃給她穿,供她念書識字,她卻不知道感恩,家都不想著回。還有,從鄉(xiāng)里到城市,沒見過一個小矮子,還沒三塊豆腐高,長那么大對奶子,像一雙熱水袋晃來晃去。每當小顏被她打發(fā)出去買什么東西時,這女人便對三兄弟反反復(fù)復(fù)叨咕這些話,她的那句熱水袋奶子招惹來一陣悶嗤嗤的笑聲,直笑到噎住。兄弟三人從小到大都生活在黑暗之中,還沒這么笑過,因為小顏,他們才有了太多的笑聲。每回,笑聲最響的是最小的表弟。

        你別看她人不大,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女人生氣道。兄弟的老大息事寧人勸她別動肝火,小顏自從來這里工作并沒做出格的事,她不回家看父母肯定里面有事兒,你是不了解她。老大包括那兩個兄弟,對一直照顧他們生活的遠親的話都是從一個耳朵里進,另一個耳朵里出。

        女人怒氣沖沖道,你們都被這丫頭灌了迷魂藥吧?這女人當面對小顏也十分不客氣,如果哪次她來院里恰巧碰見小顏和三兄弟在說笑,她會板起面孔教訓(xùn)小顏,要知道你的身份,你不過就是個接待,在老板們面前別放肆。把小顏訓(xùn)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然后,她會啞著嗓子問三兄弟,我做錯什么了嗎?三兄弟安慰她說你就把她的話當個屁放了罷。除此之外,三兄弟還有安慰小顏的另一個方法,給她做按摩。三兄弟都給小顏做過按摩,不單純?yōu)榱税茨Χ茨Γ彩墙璐私淌谒J識自己和別人身體結(jié)構(gòu)的小常識。小顏年輕,記憶力好,很快就記住了人身上一些穴位大體長在什么地方,神闕穴啦足三里啦腰椎骶椎胸椎啦。她也差強人意地學(xué)習(xí)了些按摩技術(shù),有時,用小拳頭為兄弟三人捶捶腰眼大腿什么的。她沒有冒犯三兄弟,只是作為這里唯一的女性所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心和體貼。

        老大說,你將來會幸福。

        老三說,你將來會有錢。

        老二什么也沒說過。

        到這會兒,我媽媽小顏已經(jīng)二十歲了,法律上,她完全可以自主地選擇任何一個可能的男人結(jié)婚。

        我媽媽小顏在她快四十歲的時候,嫁給了一個成功人士。我的這個后爸——為了與第一任繼父區(qū)別,我如此稱呼——有一輛奧迪大轎車,一處近二百平米的大房子,位于東港區(qū),那是富人住的地方,站窗前能看見廣場的光影噴泉和接近于世界建筑水平的音樂廳。后爸是有十幾個雇員的公司老板,他們賣的東西也挺特別,小型游艇。這種游艇電影中常見,警察在海上追逐壞蛋時駕駛的那種幾乎能飛起來的玩意兒,據(jù)說賣得還不錯。

        后爸談不上是個英俊的男人,但絕不難看,既不像我爸爸一樣肥胖,也沒有我第一個繼父那樣衰老,他只比我媽大一歲。還有,說出來也許沒人會相信,這個后爸似乎有大把的錢,卻不嗜煙酒,真的是滴酒不沾。我家的那些親戚們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樣一個黃金男怎么會看上我媽媽呢?別是長一雙玻璃花眼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后爸比我的視力好,我八百度近視,摘了眼鏡就跟瞎子差不多。當然啦,我媽媽也沒什么不好,她三十八,看上去就像三十剛出頭,還保持著小巧的身材。我想說的是后爸這樣的男人是很多未婚女孩子鐘情的對象,現(xiàn)在的女孩兒都有大叔情結(jié)。我以為,我和我媽媽能過上天堂一樣的生活,這歸結(jié)于她的運氣太好了。她的運氣總是很好。

        后爸有個跟我一樣大的女兒,叫小喬,小喬跟她媽媽一起生活,有時候,她會來看望她爸爸。我羨慕小喬纖瘦的身材和漂亮的臉,從她的臉孔就能知道她媽媽長得什么樣。跟小喬比,我相形見絀,身體就像一大堆面粉發(fā)酵一樣龐大,這種龐大對別人來說似乎是一種壓力和負擔,小喬不愿意搭理我。當然啦,在學(xué)校我就沒什么朋友、密友、伙伴,我能每天坐在教室里仿佛是他人的一種容忍。我聽過兩個女生在背后議論我,天啊,你看她像不像一頭肥豬。班主任老師曾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似笑非笑問我,你媽媽給你吃什么,說出來讓我們大家都知道一下。我心里清楚她并不是想知道我每天吃什么,她只是困惑我為什么會那么胖或怎么才能讓一個女孩子如此之胖。

        因為胖,我雖然只有十四歲,但跟成年女人差不多,所有的胖子看起來都一個樣。在我十歲時,因為被伙伴們嘲弄,哭過一回鼻子——小時候的我特別愛哭鼻子。我媽媽小顏第一次對我很生氣。小顏說,你不能阻止別人說什么罵你什么,但你可以選擇聽與不聽,就讓她們好奇去吧,吃驚去吧,我就是個胖子,她們不胖是她們倒霉,你知道在古代,胖女人才是美女,才有資格做皇后做娘娘。

        我覺得我媽媽很了不起,雖然她只是個初中生,但說出的話聽上去很過癮,而我也就在她的縱容之下,越發(fā)地胖起來,盡管有時我會做夢,夢中吃了一種神奇的藥,一下子變苗條起來。后來,我回想起我媽媽說的那些很具有挑戰(zhàn)性的語言,忽然覺得或許里面也有別的含意,在古代那個時候,人們以胖為美為尊,可那個年代早已經(jīng)不在了啊。

        我媽媽小顏似乎從來沒巴結(jié)過什么人,但她巴結(jié)討好后爸的女兒小喬,后爸只有在他女兒出現(xiàn)的時候,才會像個居家男人一樣說笑幾句,也讓我受寵若驚地對我說上句什么,大概是問我學(xué)校在什么地方之類。于是,我媽媽起勁地夸小喬的頭發(fā);夸她穿的花裙子——我從來都不敢穿裙子;夸小喬的皮膚,只有漂亮的媽媽才會生出漂亮的女兒。

        小顏疑惑后爸為什么會跟小喬的媽媽離婚,她從后爸那里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這個男人不想要她知道的,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小喬爸爸去“兄弟按摩院”做按摩時遇見了我媽媽小顏,他那時患有嚴重的失眠癥,去過多家醫(yī)院,吃過各種藥,中藥西藥中成藥,但效果都不明顯。聽說通過按摩神經(jīng)穴位有效果,便來嘗試了。他見到我媽媽就看上了她,把電話號碼留給她,但我媽媽沒給他主動打電話,她不確定這個男人的意圖,她可不想把時間花在跟一個不了解的男人玩游戲上。但這個男人是認真的,請小顏吃過一兩回飯后,就跟她商量結(jié)婚的事,當然啦,他沒費周折,他那樣的男人想跟一個什么女人結(jié)婚——尤其一個嫁過兩次名聲又不那么好聽的女人——無需費周折。

        后爸和我媽媽辦了一個小型的婚宴,十幾個人,后爸的家人,還有他女兒,公司一兩個親信。我媽媽這邊只有我一個出席,她原本想把按摩院的三兄弟請過來,這些年,她已經(jīng)把那里當成另一個家,把三兄弟當成了親戚,但礙于三兄弟的實際情況,作罷了。這三個人都人高馬大,戴著墨鏡,不茍言笑,在歡宴上多少有些煞風(fēng)景。席間,后爸的一個親信祝福我媽媽和后爸兩人??菔癄€白頭到老早生貴子。這或許是一個玩笑和調(diào)侃,但那會兒我想,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媽媽的肚子就會腆出來,后爸的家產(chǎn)需要一個帶把兒的繼承人,而不是兩個丫頭片子。

        一個凌晨,我被一陣尖叫聲驚醒,睜開眼睛以前,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但叫聲分明是我媽媽小顏發(fā)出來的,后爸和我媽媽的臥室與我睡覺的屋子隔著大客廳,頭幾個晚上,我豎起耳朵試圖聽到些什么聲響,但什么也聽不到。這房子的隔音工程完善,不像我和媽媽曾住的房子,也不似繼父的屋子,那時候一個屋子里有點響動,別的房間里都聽得一清二楚。現(xiàn)在,我媽媽的叫聲凄厲,仿佛她正遭遇謀殺。我從床上爬起來,慢慢騰騰走出房間,我太肥胖了,快不起來。到了他們臥室門口,我聽到后爸興奮的聲音,你喜歡吧?喜歡是吧,我知道你喜歡,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為什么娶你?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是不是?快說你喜歡,說了我才會高興,才會要你,你想要吧?我知道你想要,不僅要這個,還要那個,你想要很多,我都能給你,什么我都能給。

        我將沉重的身子靠在門上,聽里面我媽媽在哀求,住手!快住手,你在干什么?求求你,別這樣,不要啊,天啊,我流血了,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媽媽大哭小叫,但她的哀嚎和哀求沒有讓另一些聲響停止,拳頭和巴掌擊打在肉體上的響聲,似乎還有皮帶扣在空中颯颯作響。我覺得我的腿發(fā)軟,我貼著門出溜下去,坐到地上。

        沒玩過么,你得習(xí)慣這個,做我的女人必需的,你這個騷貨!

        我想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就像我知道生小孩兒是怎么回事一樣,我也知道曾經(jīng)繼父每天冒著突發(fā)心臟病的危險,跟我媽媽干的那些事,她雖然有些膩歪,但還是要在床上分開她的腿,繼父的大床在他們的身下不由分說吱吱嘎嘎地叫,每回我媽媽都用后背用力撐住床,試圖抑制床的叫聲,但不成功,也只好隨它去吱嘎。在后爸的房里,變換了一種方式而已。或許從此以后,我媽媽從一個聰明的自由自在的女人漸漸成為一個受丈夫特殊寵愛的闊太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會習(xí)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會喜歡,如果她繼續(xù)她的天堂生活。而且,她無需再追問她所想得到答案的一些問題,她在用自己的身體實踐為每一個問題做注解,每個注解。

        我和我媽媽的談話是在我們曾經(jīng)住的房子里進行的,她跟后爸舉辦婚宴的半年后,我媽媽像對一個成年人一樣跟我談話。很久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年,只是不得已裝成小孩子的樣子。

        這棟房子,我媽媽在這里結(jié)婚,而我在這里出生,當我和媽媽搬離這里的時候,有人想買下這房子。我媽媽從未考慮把它變現(xiàn),她寧愿讓它空著,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我家的那些親戚們揣測我媽媽的意圖,或許她念舊,惦記著我那個失蹤多年的爸爸,似乎還在期待著某一天會像他突然失蹤一樣又突然出現(xiàn)。但這也只是個別親戚的想法,我的患精神分裂癥的奶奶都不再要求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了。她聽不到小兒子在耳朵邊說話了,她的兒子死了。至于我,自始至終沒有改變,他,我爸爸永遠都不可能出現(xiàn),我只是不太清楚媽媽留下這房子究竟為什么。當沒有人再為我爸爸是死是生這個問題糾結(jié)后,她就把我爸爸丟到爪哇國了,就仿佛她跟這個人從來沒有過瓜葛一樣,我在自己家里,沒看過爸爸的一張照片。毫無疑問,我媽媽小顏是個能拿得起也放得下的女人。

        或許,我媽媽保留這屋子是舍不得窗外的那幾株茂盛的葡萄樹。我媽媽在我還沒出生時栽下了它們,每年進入秋季,葡萄架上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格外讓人喜出望外。同是住一樓的人家因此也像我媽媽一樣種植葡萄,可惜,他們的葡萄從沒像我家的葡萄那樣豐收,稀稀落落結(jié)那么幾串,既沒有我家的葡萄個兒大,也沒有我家的葡萄香甜。鄰居十分費解,向我媽媽討教種植秘方。我媽媽沒有秘方,不過,她倒是聽按摩院的幾個老板說過,種葡萄的土地必須肥沃,最好的肥料就是畜生的尸首,死雞死鴨什么的。鄰居問我媽媽在葡萄下埋了什么。我埋了什么?她反問,也自問。那下面只不過有十幾只雞,按摩院老板的鄉(xiāng)下親戚有雞場,病死了一群雞。在城里,哪里有這么好的肥料。她告訴鄰居。

        我知道我媽媽的一個秘密,她對葡萄過敏,沒吃過一顆葡萄。我家的葡萄成熟后,統(tǒng)統(tǒng)都送給了鄰居,按摩院的三兄弟,包括前去按摩的老客。我家的一個親戚中有一個對面粉過敏,所以,我媽媽對葡萄過敏也就不奇怪。當然啦,一個對葡萄過敏的人卻起勁地侍弄葡萄,這不免就有點奇怪了。但,除了我,沒有誰知道我媽媽是不吃葡萄的。

        我媽媽在我們居住的舊屋中找到我,快到秋天了,葡萄架上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又是一個碩果累累的年份。當我不想聽夜里的尖叫、哀嚎和恣意癲狂時,就一個人躲到我童年的床上睡覺。有時,我倏地從睡夢中睜開眼睛,不知身在何處。然后,就會想我媽媽此刻是不是正在被搧耳光,被掐喉嚨,被揪頭發(fā),被皮帶抽屁股,這些已經(jīng)成為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

        我和媽媽搬了兩只凳子在葡萄架下,膝蓋挨著膝蓋,壓低著嗓音,遠看上去,很像動物園中的雕像,一只肥碩的老母雞用翅膀保護雛雞,但我和媽媽的角色是反過來的。我看到她臉上有手印,脖子上有淤青,我還知道她的牙齒脫落過兩顆,猜出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遲早,她會被打斷脊梁的。

        他就喜歡看我遍體鱗傷,我受夠了,不想他再把我當成錄音帶,A面B面地使用了。我媽媽艱難地咽著口水。

        你要離婚?

        離婚?離婚我們什么也得不到,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他連一毛錢都不會給我們。

        他沒有心臟病,一根電棒擊不倒他。

        我媽盯住我,她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你真是我的寶貝,這輩子,你都是媽的同謀。

        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從現(xiàn)在開始,媽媽什么都會讓你知道。

        你要怎么辦?

        他會進監(jiān)獄的。

        他不闖紅燈,不偷稅漏稅,最多有暴力傾向,毆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不止他一個。

        他會因強奸幼女罪被關(guān)進牢房。

        誰?他強奸了誰?

        你。

        嘁,他沒強奸我,他也不會強奸我,他連看我一眼都膩歪,半年里他跟我說的話沒超過十句。

        當我們需要時,他就會強奸你。

        他不喝酒,不會因為醉酒失了性。

        我媽媽拉過我的手,握住,她的手很燙很干燥,不,他是在清醒的時候強奸了你。

        沒人碰過我,我是處女。我像個四十歲的女人一樣提醒我媽媽。

        你那會兒處女膜已經(jīng)破裂了。

        誰?誰來干?是那幾個瞎子中的一個?

        我媽媽的眼珠不動了,但我卻從后面看到一個又一個閃過的念頭。

        我女兒,不能人云亦云,你不是蒼蠅,你是媽媽的同謀。小顏慢慢道,這一個,你不知道是誰,永遠都不知道,這對你有好處。還有,我不喜歡你叫瞎子這兩個字,他們看到的比你我還要多,別以為你媽媽只學(xué)到了點按摩技術(shù)的皮毛,我從他們身上學(xué)到很多東西。人要有思想,你才會想著如何改善生活地位。但很多人,很多正常人不這樣想,渾渾噩噩度日,你爸爸是這樣的人,你繼父,當然,他老了,沒什么大目標了,包括你的這個后爸,他就是一個渣滓,只想從肉體上控制女人,滿足他邪惡的欲望,他就沒想過別的。

        我不能不對我媽媽小顏刮目相看,我只知道她是個聰明女人,原來還是個有思想的聰明女人。這就好比面對一個流氓,流氓是無所謂的,但一個有文化有頭腦的流氓就不能無所謂了。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到驚喜。但是,我得承認,我的胃有些難受,也許,我只是餓了,想吃東西,最要命的是我突然涌上一種渴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就像我知道生小孩子是怎么回事一樣。

        我是個初中生,我的同學(xué)很多都在搞戀愛,但沒有一個男生喜歡我,連最不起眼的男生也不會對我產(chǎn)生興趣。只有一次,一個女生舉辦生日派對,不知道是不是一時昏了頭,她邀請了我。一個男生喝得醉醺醺的,把手伸進我的衣服里,他說我的奶子大,像牛的奶子。我不清楚他是摸過牛的奶子還是怎么著。他摸我的時候,我頭暈?zāi)垦#眢w的一個地方腫脹而難受。我差點兒就跪在那個男生的腳下。

        你被那個渣滓強奸了是事實,處女膜破裂,大腿上有他的精液,身上有他皮膚細屑組織,如果必要,還有他衣服的纖維組織,總之,一切都天衣無縫。只不過,時間地點,兩個不同的人而已。

        我不知道我媽媽是怎么懂得這些的,或許背后有高人指點,一個有醫(yī)學(xué)常識和法律常識并比他人看得遠的高人。

        我感到自己有點內(nèi)疚。

        敗露了怎么辦?

        放心吧,你媽媽的運氣一直都很好。而且,他抵賴不了,越抵賴,罪過越大。

        當然啦,我相信了她,誰讓我是她的女兒呢。

        我媽媽小顏跟我爸爸王良認識的時候,他正被肥胖癥折磨,才三十歲,血脂、膽固醇、甘油三酯都高出了臨界水平。醫(yī)生告誡他要減肥,可他不愛運動,吃減肥藥又損傷肝臟,于是,他選擇了按摩。瞧,跟我媽媽有關(guān)系的三個男人都因為需要按摩與她發(fā)生了交集。我繼父則是因為風(fēng)濕病。

        王良還沒結(jié)婚,沒有誰愿意嫁給一個行動像老年人一樣緩慢的大胖子。但是,他遇見了小顏,她是個不一樣的女孩兒,她渴望有自己的家,渴望過正常夫妻小日子。王良除了肥胖,工作穩(wěn)定,在公交公司當調(diào)度,父母健在,家庭和睦,而且,心地善良。當然啦,那些胖子總是給人留下心地善良、與世無爭的好印象。

        于是,這樁婚姻就篤定了。不曾料想,他們受到了阻力,既不是來自王良的家人,也不是來自親戚朋友,竟然是來自三兄弟的遠房親戚。這個身上散發(fā)著澡堂子味兒的老女人,有一天在王良做完按摩回家的半路上攔住他,問他是不是真的要跟那個小個子丫頭結(jié)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這個女人眼里突然就噙上了淚水,你這個小伙子,被那丫頭的表象蒙騙了。

        她又激動又痛苦,因為無法直截了當說出那個丫頭做出的傷風(fēng)敗俗的事,可能這些事關(guān)系到她視為兒子的三兄弟。她只是一遍遍叨咕,你是個好小伙子,你可以娶個穩(wěn)妥的姑娘,這丫頭會讓你吃苦頭的。

        王良當時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想這女人很可能是受那些不看好他和小顏婚事的人的委托,從中作梗,甚至有挑撥離間之嫌。瞧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顯然,瞎話還沒編完滿呢。像她這種年紀的人,會把年輕女孩子的活潑熱情看成是輕佻。還有,他聽說按摩院的老板說過,有別的男性在追求小顏。所以,他沒打算接受那女人的好意,并且,在小顏要求盡快完婚時,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地答應(yīng)了。他父母早就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就緒,只欠東風(fēng)——一個能嫁給他的女人。

        結(jié)婚時的王良通過按摩,減肥效果正逐步顯現(xiàn),他覺得自己的腳步不那么沉重了,還能摟著小顏的腰轉(zhuǎn)幾圈華爾茲。雖然在婚禮上有人把他們戲謔為野獸與美女的結(jié)合,但里面有羨慕、妒忌或祝福的成分。接著,小顏就宣布她懷孕了,王良為此感到振奮和鼓舞,盡管多半時候他是疲軟的,但確實有那么一兩回,在小顏的幫助下,他感覺自己進入小顏身體中某個模糊的地帶。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自己患有陽痿癥,要么就是不知道別人的情況,也不了解女人,跟小顏結(jié)婚前,他沒談過戀愛,婚后很久,他才想到有關(guān)于處女膜的事。小顏告訴他,黑燈瞎火的,他讓她流了很多血,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

        有一天,王良幾乎是羞怯地問小顏,有沒有感到他的東西太小了,他在街頭上看過治療男性疾病的宣傳小冊子,那里面的男人簡直大得驚人。小顏對此機智地回答他,你對我來說正合適。

        一切都表明,小顏和王良的生活會一直按部就班持續(xù)下去,但,出了岔子。

        十四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剛過,有一個女人給我在公交公司當調(diào)度的爸爸王良打電話,她在電話里向我爸爸陳述了一個事實。幾個月前的金秋,王良和小顏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現(xiàn)在,他們準備當爸爸媽媽了。小顏買了幾本關(guān)于孕期安全和育兒方面的書,小顏在“兄弟按摩院”工作期間養(yǎng)成了看書的習(xí)慣,她為自己看書,也為那三兄弟看書,她看了書才會知道身邊之外的更多事情。她經(jīng)歷了妊娠最初階段的痛苦,情緒漸漸趨于平穩(wěn),不再昏昏欲睡了,惡心和難受也好多了,她享受著這種與體內(nèi)胎兒平和相處的狀態(tài)。她感到很舒心,像完成了人生最難的一件大事。接下來,她會繼續(xù)朝著她以為的幸福前行。那個幸福的目的地或許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法律意義上的父親。這大概就是她的全部幸福。

        但那個打給王良的電話,破壞了一切,電話里的女聲告訴王良的事足以讓他驚呆。你妻子,與兄弟按摩院的瞎子有染,不是一天兩天才發(fā)生的,從一開始就有了,她通過心甘情愿當兄弟三人的床伴,確保能有個吃飯和睡覺的地方;她也是利用這一點,迅速掌握和把持按摩院所有的事務(wù)包括財政大權(quán),她有支配按摩院現(xiàn)金的權(quán)力,那是個賺錢的地方,沒有誰知道三兄弟究竟賺了多少錢,你妻子知道。

        小顏后來就想,這個打電話給王良的人可能是老二娶的那個跛足女人,她妒忌小顏,她雖然屬于家人,但在按摩院還沒有小顏有地位。事實上,她就像三兄弟的那個遠親一樣被排除在外,只作為一個妻子負責生兒育女,管家務(wù)雜事。當然,可能不是這個跛足女人,她妒忌歸妒忌,懷疑歸懷疑,卻從來沒有看到任何她不應(yīng)該看到的事情。那個遠親不一樣,那女人曾經(jīng)闖進按摩院的隔斷間,發(fā)現(xiàn)小顏一絲不掛,跟那個表弟在一起。

        老大覺得有必要解釋一番或澄清事情原本的真相,她在學(xué)習(xí)按摩,在老三身上做實踐而已。老女人瘋了一樣叫嚷,按摩有光著屁股的嗎?別唬我上了歲數(shù),我眼睛沒瞎。

        這句話帶有傷害性,老大第一次生氣了,沉下臉來,給女人兩條路,一條是回鄉(xiāng)下,另一條,承認自己老眼昏花了,誤會了小顏和老三。這女人很多年前就開始照顧三兄弟了,在鄉(xiāng)下,只有一間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倒塌的土坯房。所以,她別無選擇。

        可以想像,當我爸爸王良在電話里聽到那些事時震驚的程度,他張著大嘴,半天啞口無言。他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是不是那個曾經(jīng)試圖阻攔他和小顏結(jié)婚的老女人,但電話里的聲音要年輕得多,他聽得出來,年輕的聲音向他訴說時有一種輕快的意味,仿佛這消息是一件禮物,免費贈送的禮物。王良卻想到一劑毒藥,讓人服下立即斃命的劇毒。他都不知道是應(yīng)該感謝這個送他禮物的人,還是應(yīng)該憤怒,總之,他的身體在溫暖的調(diào)度室里,卻像浸在冰水之中。

        放下電話,王良給小顏打電話,聽到小顏的聲音傳過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幾乎是虛弱地請求小顏馬上回家,像一個饑餓的要吃母乳的幼童,又似一個欲望突然沖動起來的情人。

        小顏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當一向蔫巴巴的丈夫瞪著從未睜大過的眼睛,龐大的身軀向她步步緊逼時,她在慌亂和恐懼中以為他要殺了她。為了活命,她招認了,全都招認了。但是,小顏當初向我爸爸王良招認的事情已經(jīng)成了一個謎,在那種時刻,她招認了些什么呢?是走投無路時不得不向某個男人出賣自己的肉體?還是在便利店和餐館遭受到的不白欺凌?抑或涉及到與按摩院三兄弟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難道真的如電話里告密的女人所說的那樣嗎?等到小顏能夠喘口氣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她的這個手無縛雞之力軟塌塌的丈夫根本就沒有殺人的能力,他誰都殺不了。她聽到了他在哭,也許只是喘粗氣而已。小顏突然好奇起來,她想知道男人是如何哭的,她從未見過男人哭,哭的都是女人。

        毫無疑問,小顏把五分鐘之前所招認的給全盤否定了,她昏了頭,胡說八道,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她沒干過任何不齒的事,她十六歲走出校門,到處打工,她是靠辛苦勞動養(yǎng)活自己的。

        不管小顏說什么,只能惹得王良怒不可遏,他不管事實究竟如何,反正,他要離婚,馬上就離,一刻也不想再跟眼前這個女人待在一起了。他要回他父母那里,給小顏時間搬走,愛哪兒哪兒去,三天,就三天。小顏苦苦哀求他別走,她抽自己的嘴巴,用頭撞墻,以示清白。但無濟于事,她最后用她有身孕的嬌小身子死命攔擋王良,王良不能離開,他走出這個門,一切都完了,傳聞謠言會滿天飛,而且,她肚子里胎兒的來路將會受到質(zhì)疑。

        奇怪的是,那天我爸爸王良并沒有回父母家,也沒有去親戚朋友家,他來個一了百了,遠走高飛了。

        我后爸現(xiàn)在待在監(jiān)獄里,我媽媽對我說,可惜,你已經(jīng)滿十四周歲了,不然,他在里面的時間會更長些。對于我,不,對于任何人來說,十二年的監(jiān)獄生活都不是一個短暫的歲月,那里,不是天堂。

        我和我媽媽仍住在后爸的大房子里,他們沒離婚,后爸在獄中態(tài)度堅決地申訴了幾次,但沒有被允準,人民警察或許覺得這個時候離婚對他服刑期的生活并沒有益處,他們是從人道主義來考慮問題的。這個時候,我媽媽倒顯得比男人大度,她在給后爸機會,如果后爸一味地堅持離婚,他就真的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小人了。后爸把他公司的事務(wù)全權(quán)委托給了一個親信,但我媽媽依然是他法律上的妻子,有權(quán)也有責任過問丈夫的事,這沒什么可說的。

        我媽媽定期去看望后爸,給他捎去香煙和吃的東西。后爸開始吸煙了,吸得很兇?;蛟S就是吸煙的緣故,他總是咳嗽,有時候咳出的痰液帶著血絲。他去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他的肺部有陰影,大概是炎癥引起的,所以,他不應(yīng)該再吸煙了。但后爸已經(jīng)吸上了癮,戒是戒不掉的。

        我媽媽去監(jiān)獄時,后爸要么不見,要么通過話筒悄悄威脅她,等我出去,一定會殺了你和你的肥豬丫頭。后爸胡子拉碴,曾經(jīng)紅潤的臉膛有點兒灰白,沒出事以前,他的下巴總是刮得光溜溜的,顯出堅硬的鐵青色。怎么說呢,他確實被折騰得夠嗆,他罪大惡極,強奸了一個近乎于殘疾的肥胖少女。那段時間,一則社會新聞引起廣泛關(guān)注,一對叔侄因奸殺了一個女子而被判處死刑,后改判無期徒刑。但十幾年后,真兇卻浮出了水面。我媽媽的計劃并沒受到這消息的影響,她是個一意孤行的人。

        每當我后爸咬牙切齒說要殺掉我們母女倆的時候,我媽媽都寬厚地笑笑,并不把他的話當真,人在憤怒時,言語過激是正常的。所以,等到后爸把所有他能想起來的,能說出口的過激言語說過一遍后,我媽媽會輕聲軟語跟他講講家里的事,小區(qū)換了物業(yè)啦水費又提價啦繳納冬季取暖費啦抽水馬桶滴滴嗒嗒漏水啦,還有公司他的那些親信,忠心耿耿,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游艇銷路還不錯。

        后爸在隔斷他們的玻璃墻的另一面盯著我媽媽研究,我真想知道你親媽親爸是什么樣的人,怎么生出了你這東西。

        我媽媽小顏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也想知道。

        后爸問,你那個讓人惡心的丫頭怎么樣了,還裝得出精神失常的樣子嗎?

        我本來是不想提的,她很好,通過兒童心理專家的疏導(dǎo),已經(jīng)恢復(fù)很多了,她還是個孩子,忘性快,我希望她很快就忘掉這件事,她在努力,而且,已經(jīng)考上重點高中了,在學(xué)習(xí)上,她可是比你漂亮的女兒高出一截子呢。

        后爸咬著牙重申,等我出去,一定想辦法弄死你們兩個臭女人,不然,我心里永遠都壓著一塊大石頭。

        我媽媽搖搖頭,別說氣話了,你知道人會改變的,等你出來,我們還是一家人。哦,你可以爭取減刑的,六年之后你就可以申請了,但得好好表現(xiàn)噢。我媽媽壓低了嗓音,我得承認,你對我干那些反常事情的時候,我很痛苦,無法忍受,但另一方面也覺得刺激,你讓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天性中的某種東西,我們其實是一丘之貉,你看,我們將成為同謀。

        后爸沖我媽媽舉起了拳頭,我媽媽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害怕遭到襲擊一樣。事實上,她是不用擔心的。后爸開始咳嗽,劇烈地咳嗽,臉也憋得通紅,連眼睛都紅了,他用血紅的眼睛盯住我媽媽,死死地盯住。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里看書,邊吃著番茄味的薯片。我媽媽小顏走進來,我瞥了她一眼,她臉上有種不尋常的東西。她站在那里盯視我一會兒,仿佛她只要那樣盯視,我就能消失于無形。我媽媽果斷地把薯片從我手邊拿開,沖我喝道,坐好!你看你一個女孩兒家,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你給我聽好嘍,王婷婷,你枉費我給你起的名字,你糟蹋這個名字!從今天開始,我給你制定一項減肥瘦身計劃,你必須不折不扣地按計劃執(zhí)行。作為一個母親,我再不能任你胖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看上去真的就像—— 一頭豬,胖豬,笨豬。

        我詫異地看著我媽媽,懷疑她生病了,吃錯藥了,她不是那個寵愛我的叫我大胖寶貝的小顏了。

        我媽媽轉(zhuǎn)動她靈活的黑眼睛,不,就從現(xiàn)在開始,對,現(xiàn)在,零食不許再碰,一丁點兒都不許碰,飯量要減到平時每頓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一,晚上你不可以吃飯,但可以吃一個蘋果。你吃得太多了,簡直比豬吃得都多。我都奇怪,我怎么會生出你這個東西來。還有,早早起床,做晨跑運動,中午去游泳館,至少游一小時,必要的時候,你還要服一些藥物輔助減肥,那些東西肯定沒有巧克力好吃,但良藥苦口利于病。所以,你必須瘦下來,你是我閨女,必須聽我的,在你滿十八歲前,我有責任和權(quán)力糾正你的不當生活習(xí)慣。

        我媽媽換了一種口氣,寶貝兒,你不想像小喬一樣苗條漂亮嗎?不想像電視上那些選秀的女孩子一樣出風(fēng)頭嗎?你愛唱歌,不想上中國好聲音嗎?不想被男生追求被男人渴望嗎?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沒有一個人對你有欲望,只會讓人覺得惡心!我媽媽提高了聲音,我不允許我的閨女如此不堪。當然啦,減肥的過程一定是痛苦的,但再苦也得忍受,堅持,人沒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我會跟你在一起,陪著你,一年也好,兩年也罷,我奉陪到底。

        我媽喘了一口氣,你會變得漂亮起來,比我漂亮,畢竟,你沒有肥胖癥的基因。

        我媽媽最后這句話讓我琢磨了半天,我想大概得很久以后我才會琢磨透徹。一個孩子識別真相的天賦到他們長大后就消失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失去了這種能力。但我清楚,我得聽我媽媽小顏的建議,并按她的計劃方案行事。畢竟,我離十八歲還有幾年呢,就忍著吧。再說,為什么不試試呢,或許有一天,我真的能站在那些選秀的女孩子們中間,脫穎而出。小顏說得對,沒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也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接下來呢?我過去的經(jīng)歷會成為選秀過程中大眾的娛樂話題,我將長時間地被關(guān)注,比被包養(yǎng)、整容、炫富、賣淫、吸毒更令人關(guān)注。

        那就試試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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