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懂得如何變老，但夏門戈瓦懂。就算杰拉爾丁不是他的侄女，我也會去看看他，因為我很喜歡他，也曾仔細(xì)觀察過他這個人。我也想像他那樣別具一格地老去。撇去他那胳膊不看，他的身材非常好。誰都能看出他年輕時十分英俊，個子不高不矮，直到現(xiàn)在看上去還身材勻稱，體態(tài)優(yōu)雅，一頭銀發(fā)鬃毛般濃密帥氣。他很喜歡自己的頭發(fā)，杰拉爾丁每隔幾個禮拜會從家里趕來，仔細(xì)地為他設(shè)計發(fā)型并修剪。

夏門戈瓦的確相貌堂堂，而且長處不止這些。他溫文爾雅，愛干凈，每天都打扮得整整齊齊。我們的保留地上說著好幾種奧吉布瓦的方言，還有克里語和梅蒂語?！皻W威吉”是用來形容男人打理自己的詞兒——整理，擦洗，拔掉碎發(fā)，把牙齒刷得干干凈凈，將頭發(fā)紋路分得清清楚楚，還有時下，將藍(lán)色牛仔褲褲縫也折得一目了然，用以證明即使政府想方設(shè)法打壓我們的男子氣概，我們?nèi)运驘o敵。歐威吉。我們看上去仍然筆挺，也知道自己仍然有模有樣。這老人從沒讓人看到過他不修邊幅的樣子，他還有一技之長呢。

他會拉小提琴。他拉小提琴時的樣子多棒啊！雖然他的胳膊彎曲畸形，襯衫得費工夫改一番才能貼合變形的手臂，但那手臂不但異常靈活，還能使上些力氣。他用一條精心挑選的白絲巾吊著胳膊，那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片破布。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這么綁住肘部，好讓殘疾的手臂一端那優(yōu)雅的手指盡情撫弄小提琴的琴弦。另一只手呢，則用來拉琴弓。

至于他拉琴時，我很難用語言描述那種感覺。他的音樂能激發(fā)出人們內(nèi)心隱藏的情感，但遠(yuǎn)不止如此。他的音樂還超出了音樂本身的范疇——至少不是我們常聽的那種音樂。他的音樂有生命，能讓人感受到某種深沉的、快樂的東西。那一個個揭示真知的時刻，太過深奧，太過有力，令人難以承受，以致我們不得不用日常的生活去掩蓋它們。那音樂也會激起我們的恐懼，讓我們想到曾經(jīng)歷過、但再也不想經(jīng)歷一遍的事。碎片般的想像，潛意識里自欺欺人的渴望、恐懼，還有驚人的愉悅。不，我們不能活在那樣的音調(diào)里。但有些東西時常像冰塊一樣碎裂，使我們陷入生命的河流中。我們意識到了這點，不知怎地通過這音樂，通過夏門戈瓦的演奏感受到了這點。

因此，并不是所有派對都?xì)g迎夏門戈瓦來表演。他來回拉動的琴弓能帶來狂喜，在下一刻又讓人們在自己最狼狽的記憶中崩潰，失魂落魄地對著啤酒杯落淚。的確是這樣，人們會被自己的情感所傷。杰拉爾丁有時會開車載他去參加小提琴比賽，或去類似音樂會那樣的場合表演。他很有名，參加當(dāng)?shù)鼗蚴侵菁壍囊魳犯傎愡€得了各式各樣的小獎——有刻字的銘牌，也有小小的錫制獎杯，立在塑料底座上。他把這些獎座和其他雜物分開，特地擺在了角落里高高的三角架上。獎座總是一塵不染的。他的侄女克萊門斯的女兒，小時候曾經(jīng)讓他把獎座拿下來給她玩。獎座壞了，他就把它們重新粘起來，金閃閃的漆上還露出銹斑，可他并不在意。他倒是對他的小提琴有一種狂熱。

他就像我們敬畏鼓一樣，敬畏著小提琴。鼓在我們看來是有生命的，需要我們給它們食物和水分，庇護(hù)它們，關(guān)愛它們。鼓在主人睡著時會演奏樂曲給他聽。它們也有不同的性格，因此著裝打扮也會不同，穿著串珠的圍裙，系著緞帶，披著精致的漆飾。夏門戈瓦的小提琴也是這樣。他對小提琴很上心，拿柔軟的棉手帕細(xì)心擦拭，清出了兩層柜子來專門存放，每晚都小心地將琴擺放在量身定做的琴盒中。琴盒是皮制的，他總是把盒子擦得和自己的皮鞋一樣锃亮。襯里是天鵝絨的，時間一久，原本厚重的血紅色褪成帶有淡淡條紋的紫羅蘭色。我不懂小提琴，但我知道他的那把格外優(yōu)雅，音色細(xì)膩，能通人性。人們都覺得那把小提琴有些年頭，值錢得很。有一天，杰拉爾丁一早來給她叔叔剪頭發(fā)，卻發(fā)現(xiàn)他還沒起來，雙腳被綁在床柱上。她給他松綁時瞥了眼櫥柜，不出意料地看到鎖已被砸爛，小提琴也不見了。

我是從法院和部落警察那兒聽說的，他們會告訴我一些八卦、謠言、人們的閑話和廢話，還有錯誤的信息。我總是留心這些消息，甚至還拿筆記下聽到的消息。有時這些信息有誤，或是有夸大的成分，但總有幾句用得上的真話。比如說，在這起案件中，雖然沒有科溫·皮斯直接的罪證，但人們嘴上都提到了他的名字。

我總會反復(fù)看到一些人，科溫就是其一。當(dāng)然，他的底子我摸得清清楚楚，有許多事還是我不該知道的。我覺得，他要真能混出個樣子來，那簡直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就是個壞蛋，永遠(yuǎn)有更壞的事等著他去做。他來到人世就是個錯誤，但因為他年紀(jì)還那么小，我們總想要去拉他一把。有人覺得他無可救藥，是一個反社會分子，一個變態(tài)。自從輟學(xué)后，他開始吸毒，是個危險人物，狡猾地操縱著別人。也有人覺得他可憐，認(rèn)為他這副鬼模樣都得怪他爸爸犯下的驚人罪狀，或是怪他媽媽在那之后酗酒。還有人覺得他是有救的——這也許是最危險的一種想法了。他是個小商販，常常醉酒駕車，女朋友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但不幸的是，他長得的確好看，盡管艱苦的生活已經(jīng)開始讓他發(fā)胖，但他仍是愛德華·柯蒂斯①會相中的拍攝對象。

毒品交易現(xiàn)在走著以前皮草貿(mào)易的路線。要是換作以前，科溫沒準(zhǔn)會坐在一大捆野牛皮大氅上，或是海貍皮上，和著牛車嘎吱嘎吱的車輪聲，哼唱旅行時會唱的歌?，F(xiàn)在，他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雪佛蘭，車的轂蓋已經(jīng)不見蹤影，車屁股拖在地上。他不要命地飆車，但因為他動身的時間點實在太奇怪了，不按常理出牌，生意成交后再飛車去明尼阿波利斯，當(dāng)晚就出發(fā)，所以很少有人抓到過他。他沒有駕照——駕照已經(jīng)被沒收了。他總是挖空心思找錢花——詐騙，賭博，打臺球，甚至還時不時地在柜臺后面炸中式雞柳，對我們而言，這活兒實在是太嚇人了。我仔細(xì)留意著科溫，因為我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會看著他的人生軌跡一路下滑。假若真得處置他，我得先確保自己下得了手，然后當(dāng)晚還能睡得踏實。我們已經(jīng)收繳了那輛雪佛蘭，盡管目前還沒有證據(jù)證明小提琴在他手上，但警方仍舊密切關(guān)注著他，因為他們確定他早晚會出手賣琴。

好幾天過去了，科溫很低調(diào)，沒出手，又干起了炸雞柳的活兒。他可能清楚自己正被監(jiān)視著，因此最近表現(xiàn)良好，想要獲取想拯救他的人的同情心。他開始改邪歸正，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還戒了酒。當(dāng)別人問起時，他會表現(xiàn)得對未來充滿信心，絲毫不回避過去犯下的錯誤。

“我就是個蠢貨，”他承認(rèn)道，“但我還沒墮落到去偷那老頭的小提琴?！?/p>

但他就是偷了，毫無疑問。我們只是不知道他把琴藏在哪兒，也不清楚他最終會不會想到要把它賣給城區(qū)里的古董商或樂器行。在我們等他出手的那段日子里，老人身體很快就不行了。我之前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喜歡聽他拉琴——有時，黃昏后，他會在灌木叢生的后院草坪上演奏;有時，則像我之前提到的，在小型音樂會上演奏;有時，他也為聚在克萊門斯和愛德華家里的客人們演奏。我不光每個月都會聽上好幾次，還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其他人一樣，都已離不開他的音樂了。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塊。夏門戈瓦的小提琴丟了，我沒想到自己竟會感同身受，為他感到心痛。因此我必須找到他，陪他坐坐，仿佛和他一起哀悼那再也不會響起的琴聲能夠緩解心痛似的。同時，我也在想，要是小提琴真找不到，我們是不是能湊錢給他買把新的、也許更好的琴。我好像是為了自己才想給他買琴，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問。我拿不定主意。一天下午，我坐在夏門戈瓦小小的前屋里，想著怎么開口。

“當(dāng)然了，”我說，“我們知道誰偷了您的琴。我們正盯著他呢?！?/p>

夏門戈瓦用一只手優(yōu)雅地把頭發(fā)向后捋了捋，又說了遍，“琴被偷時，我睡得像只豬一樣。”這話他已經(jīng)說過好多次了。

他想從床上起身，半個身子都已經(jīng)掛在外面，抹了把臉，眼睛氣得發(fā)紅。他動作不靈活，因為疼痛而慢騰騰地挪動著，只有很老的人才會這樣僵硬。過了好久，他才撐起身，想要站起來。

“你坐著別動，我來泡茶?！苯芾瓲柖『軠厝?，也很能干。從沒有人和她爭執(zhí)過。夏門戈瓦一點一點地挪回了棕色搖椅，上面墊著坐墊。他盯著我看，其實是盯著我后面看。我很快就明白了，雖然他語氣平靜，也回答了我的問題，但他并沒有認(rèn)真地和我講話。實際上，他只有半個人在這兒，穿戴凌亂，脾氣暴躁，我從沒見過他這樣。襯衫扣子扣錯了，披肩歪歪斜斜地掛著。下巴上的胡須早上沒刮，白色的胡茬子冒了出來。他呼出一股酸臭味，我來看他，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我們就這么尷尬地坐著，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杰拉爾丁端來兩杯滾燙的濃茶，還加了糖。她給自己也來了一杯。夏門戈瓦端起茶杯時，手都在抖。一口熱茶下腹，他的臉色好了些，我覺得是時候跟他說說自己的想法了。

“叔叔，”我說，“我們想給您買把新的琴?！?/p>

夏門戈瓦又喝了口茶，一言不發(fā)。他放下茶杯，雙手交疊在膝蓋上。他看著我后方，皺著眉頭，像是有什么心事。我心想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他難道不想換把琴？”我問杰拉爾丁。她搖搖頭，仿佛被我惹怒了，也仿佛是拿她叔叔沒辦法。我們在一片沉默中枯坐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夏門戈瓦已經(jīng)閉上了眼，往后躺到椅子上，但沒睡著。我心想他可能是想趕我走。但我很固執(zhí)，不想走人。我還想再聽他演奏。

“噢，跟他說說吧，叔叔。”杰拉爾丁終于說道。

夏門戈瓦俯身向前，把頭埋在手心里，像在祈禱似的。

我放松下來，知道他要跟我說些什么了。他屏氣準(zhǔn)備要說話，我是了解這樣的時刻的——冷靜的外表被打破，目擊者終于開口說話，真相最終大白，秘密終于被說出來。我很熟悉這一切。這雖不是坦白罪行，但他向我講述的卻是保留地上鮮為人知的往事。他很早就有了這把小提琴，早到人們都不知道、不記得他還沒這把琴時是怎樣的。他的一生中其實有過兩把琴。小時候，他拉的是爸爸的琴。后來的那把琴呢，是托夢來的。

媽媽曾經(jīng)生過一個弟弟，在我四歲時因白喉夭折了。自那以后，媽媽虔誠地信教。我記得爸爸以前會拉些小曲，里爾舞曲，還有捷格舞曲。但弟弟死后，媽媽逼著爸爸放棄小提琴，轉(zhuǎn)而領(lǐng)受圣餐。有一段時間我們離開了分配給我們的土地，搬到這兒來住。不過那時，這兒樹木環(huán)繞，西邊也沒有其他人家。我們住得太遠(yuǎn)了，別人都以為我們搬離了保留地，而以前我們養(yǎng)馬的牧場就是現(xiàn)在的DQ的所在地。那時，由于過度悲傷，媽媽變得嚴(yán)苛起來，把爸爸、哥哥、姐姐，還有我看得緊緊的。我們最大的哥哥，也可以說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兄弟，那時已經(jīng)離家。他比我媽媽還虔誠，成了神父。我們明白她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規(guī)矩，我們也愿意讓她管。不過我們都以為，一旦服喪的這一年過了，她就會好些。以前我們的屋子很熱鬧，大家都很喜歡過來，可現(xiàn)在卻毫無生氣，沒有酒，也沒有音樂。我們都放低聲音，因為她說聲音讓她難受。爸爸以前是個鬧騰快活的人，現(xiàn)在也不許他大笑或開玩笑。我也很想念死去的弟弟。我們把他葬在天主教墓地，就在一塊小小的、圓圓的白色墓石下，直到現(xiàn)在還在那兒。

我知道媽媽并非有意讓家里變成這樣，但弟弟死后，她和爸爸一下子失去了一切，她無法承受這樣的傷痛。她的心仿佛也隨弟弟葬在墓石下，她變得冷冰冰的，變得麻木，對我們不理不睬?，F(xiàn)在我老了，也明白了悲傷是怎么回事。她太敏感，愛得太用力，在失去弟弟后，害怕再失去我們。但我小時候不懂，只覺得弟弟一走，她也不再愛我了。她有力的臂彎，她的親吻，她臉上干凈的肥皂氣味，她撫慰我的聲音，所有的這一切都沒了。她就像教堂里的一尊塑像似的。我們時?？吹剿趶N房站著一動不動，直直地盯著墻壁。一開始，我們還會去拉拉她的衣服，拍拍她的手。爸爸還會親親她，輕聲細(xì)語地和她講話，梳理她濃密蓬亂的短發(fā)——她是個血統(tǒng)純正的印第安人，按照傳統(tǒng)剪了頭發(fā)服喪。但后來我們放棄了，走過她身邊時就當(dāng)她是個樹樁。我們最大的哥哥，也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過來看望我們。隨后，他帶走了我的另一個兄弟，讓他在彌撒上幫忙。屋子冷清了下來，姐姐開始掌廚，而爸爸呢，則變得沉默，和他說話他也不聽。我們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開朗、慈愛的媽媽再也回不來了。漸漸地，我們接受了這個事實。要是她想整天坐在暗處，我們就讓她待著。我們誰都不會去哄她出來。通常，她都在教堂打發(fā)時間。早上的彌撒結(jié)束后，她還待在那兒，右手握著鑲銀的象牙念珠，左手則摸得那珠串越來越光滑，越來越小。到最后，我可以肯定它們會在她的指間消失。

鴿災(zāi)剛過，我們聽說撒拉弗跑了。一天，我的家人去教堂祈禱他能回來，我卻突然變得躁動不安，想著自己要是也能跑掉就好了。我感冒了，一個人留在家里，姐姐還交代我不許讓火爐冷掉——其實我病得并不重，只不過咳得厲害，有些嚇人，把她忽悠住了，讓我逃過了去教堂禱告。我開始到處閑逛，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媽媽逼爸爸放起來的小提琴。它就在那兒，邊上只有我一個人。我那時五六歲大，但卻已能架穩(wěn)小提琴，畢竟我以前還看過爸爸怎么拉琴弓。那天，我成功地拉出了聲音，但并不動聽。不過那琴聲還是能讓我從骨頭里戰(zhàn)栗起來。就在他們回家前，我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小提琴。當(dāng)他們走進(jìn)院子時，我躡手躡腳地鉆進(jìn)毯子里，假裝睡著了。這倒并不是因為我想裝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我只是沒法忍受日子又要變回原樣了。有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起了變化，改變了我對一切的看法。你也許會以為這是我哥哥逃跑引起的，但并不是這樣。真正起到作用的是那把小提琴。

自由，我發(fā)現(xiàn)它不僅能在奔跑中感受得到，它更在人的心里、頭腦里和雙手中。那天以后，我想方設(shè)法地要一個人待在家里。其他人前腳剛走，我就會到放毛毯的箱子里，翻出藏在毛毯下的小提琴，怎么高興怎么拉。我學(xué)會了怎么一次拉出一個音符，但我并沒給每個音符取名字。我開始把這些音調(diào)拼湊起來，拉出成串的音調(diào)，這聲音讓我心里發(fā)癢。爸媽或是姐姐回家時，我不得不把琴藏起來，這讓我難受極了。有時，如果風(fēng)向正好，就算他們在家，我也會偷偷把琴帶到屋外，跑到樹林里練習(xí)。我總是留心著風(fēng)向，好讓我的音樂可以隨風(fēng)飄向空曠的西邊，這樣就不會有人聽到了。但有一天，風(fēng)向可能變了，又或許我媽媽的耳朵比爸爸和姐姐的都要靈。當(dāng)我回家時，我發(fā)現(xiàn)她盯著窗外，往西邊看。她很興奮，喘著氣。你聽到了嗎？她大叫著。你聽到了嗎？我害怕被發(fā)現(xiàn)，立刻否認(rèn)了。她很激動，爸爸花了好一會兒才讓她平靜下來。哄她入睡后，他在桌邊坐了一個小時，頭埋在雙手里。我在屋里輕手輕腳地走動著，做家務(wù)。媽媽是因為我的音樂才這樣的，我沒告訴爸爸，心里感覺很糟糕。盡管在當(dāng)時，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的絕望，他就這么獨自坐在燈光下，雙手抱頭。但我還是知道，媽媽聽到了我偷偷摸摸練習(xí)的樂聲，而他卻以為她出現(xiàn)了幻聽。要是我和他說實話，他應(yīng)該會好受些。但現(xiàn)在想想，我覺得當(dāng)時自己作出的第一反應(yīng)，也就是保持沉默，是我作為一個真正的音樂家、藝術(shù)家作出的第一個決定。我必須演奏，這比讓爸爸好受些更重要。我什么也沒說，不過此后變得更加狡猾，行事加倍保密。

畢竟，這個問題攸關(guān)生死。要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音樂，我會死于沉默。媽媽要求越來越高，屋子里越來越安靜了。很快，姐姐就逃到政府的寄宿制學(xué)校去了?？晌疫€是個小孩子，要是爸媽整天都呆坐著不說話，還要我也這樣做，那我的腦子里除了音樂，還能想些什么呢？我在腦袋里面譜曲，又在心里演奏，這樣爸媽就聽不到了，而我也拯救了自己。我編出的調(diào)子嚴(yán)格來說并不算音樂，只不過是孩童心里最純真的情感罷了。那時候，誰也沒想到上學(xué)這件事。媽媽死氣沉沉的，爸爸被傳染上了，也跟著沒了生氣。就算你父母都健在，你還是會被拋棄，而且法子可多著呢。

家里養(yǎng)了兩頭母牛，我早晚都會去擠奶。我算幸運的，因為要是爸媽忘記做飯，起碼我還有牛奶喝。有時，我晚飯就喝半桶帶著泡沫的溫牛奶，還會把薄麥餅在牛奶里浸軟了吃。我不確定自己的胃是否真的受過餓，但精神上的饑餓卻啃嚙著我。我很寂寞。也差不多在那時候，我出了點兒事，平時溫順的母牛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它可能是被黃蜂蟄了，突然就猛踢起來，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踢碎了我的臂骨。痛嗎？噢，當(dāng)然痛了，我還記著呢。但我爸媽根本沒想過帶我去看醫(yī)生，我想他們連我受傷了都不知道。我跟爸爸說了，但他只點點頭，假裝自己聽到了，然后又開始忙他自己的事。

手臂痛得讓我睡不著。那天晚上，我痛得沒法分心，在爐子旁的毯子里呻吟。更糟的是，這樣拉不了小提琴了。我想把手臂撐起來，但它卻像布娃娃的胳膊似的垂了下來。最后，我想到拿一條布系著固定，也就是我現(xiàn)在還在用的法子。我那么小的時候就把折了的胳膊系起來了，現(xiàn)在還系著。當(dāng)然，那時我并不知道骨頭就會這么長全了，落了個終身殘疾。那時，我只知道系著它就能拉小提琴，拉小提琴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和大多數(shù)藝術(shù)家一樣，因藝術(shù)而變得畸形，但手臂的殘疾造就了一個藝術(shù)家的我。

我偷偷拉小提琴的事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但被發(fā)現(xiàn)時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爸爸，媽媽，還有我早就習(xí)慣了像陌生人一樣相處。我去上學(xué)了，因為管逃學(xué)的機(jī)構(gòu)總算上門來找到了我。我現(xiàn)在的名字就是學(xué)校里取的。純種的印第安孩子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我覺得這是一種保佑。夏門戈瓦是黑黃相間的蝴蝶，也算是他們接納了我那“翅膀般的手臂”。一個修女告訴我，在圣母瑪利亞的圖畫里，蝴蝶代表了圣靈。但即便如此，我一開始并不喜歡這名字?？晌姨察o了，根本沒作出什么反應(yīng)。年紀(jì)大點兒后，畸形的手臂讓我很難為情，我不愿和人接觸，也不交朋友。不交人類朋友。我真正的朋友藏在放毛毯的箱子里，那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朋友。但最終，我還是失去了它。

爸媽去做禮拜了。但那個冬日，教堂的爐子出了些問題。彌撒剛開始時，煙霧都飄了進(jìn)來，灌滿整個中殿，所有人都回家了。爸爸和媽媽到家時，我正拉著小提琴，沉醉其中。他們聽著，站在門外像扎了根似的移不開腳步，大吃一驚。我沒聽到開門聲，不知道他們聽了多久。因為眼睛閉上了，也沒看到開門時的光線。直到我感到他們身邊卷起的一陣?yán)滹L(fēng)，才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了他們。我們都驚呆了，眼睛圓瞪。最終，爸爸首先打破沉默，問道，“多久了？”

我沒作聲，盡管我很想回答。七年了。七年！

他把媽媽領(lǐng)進(jìn)屋，然后關(guān)上身后的門。接著他既焦急又溫柔地說，“繼續(xù)?！?/p>

我接著拉，停下來時，他一句話也沒說。

被發(fā)現(xiàn)了，我覺得這已經(jīng)是最糟的事情了。當(dāng)晚我就把小提琴放好了。但第二天一早醒來時我沒有像平時那樣聽到父親發(fā)出的動靜。我還沒想清楚時就已經(jīng)知道，最糟的事情還沒有到來。我的表演喚醒了他，我就是這么想的，所以他才走了。但我不明白為什么他把小提琴也帶走了。當(dāng)我打開放毛毯的箱子時，發(fā)現(xiàn)琴不見了，我停止了呼吸和思考，失去了所有感覺。在那之后的幾個月里，我就和媽媽一樣。我們失去了自己的珍寶，也不再像正常人那樣生活，日子變得暗淡無光，恍恍惚惚。我也許會一直這樣下去，甚至變得比媽媽還要沉默，和她一起坐在黑暗的板凳上，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如果不是那個夢，我很可能就會一直過著那樣殘缺的生活。

那個夢很簡單。有個聲音對我說，去湖邊，坐在南面的石頭上。等著。我會來的。

我決定照著聲音說的去做。于是，我卷好鋪蓋，帶上些牛肉干和一塊薄麥餅就去了，坐在南邊的那塊長滿灰色苔蘚的石頭上。那塊石頭突出，延伸到水里，邊上就是墨綠色的深水湖泊。在那塊石頭上，我能看到水面上的一切。我放下一些煙葉，敬獻(xiàn)給神靈。我整天就坐著等待。蒼蠅咬我，風(fēng)在耳邊嗡嗡地吹，但什么也沒發(fā)生。夜幕降臨，我蜷縮著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還等著。事實上，我又等了一天。我還是第一次露天睡在湖邊，也開始明白為什么人們會說這片湖無邊無際。當(dāng)然，從前我總是想，這湖是有界限的，它被石頭圍了起來。但大量的湖水不停流動著，暗流涌動。湖面上有六種天氣，湖底下則是一片神秘的領(lǐng)域。每一個波浪都從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涌來，又流向未知的地方。我看到鳥兒長著奇怪的羽毛，是我從沒見過的，它們途經(jīng)這兒去別處。我聆聽著水聲，那是另一種音樂。我第一次被小提琴以外的音樂撫慰了。我敞開身心，吃著麥餅，喝著湖水，蜷縮在毯子里。我總共欣賞到了三個黎明。在那三個晚上，我看著星星在漆黑的天幕上各據(jù)一方。望著藍(lán)色的地平線，我想我也許會就這么一直待下去。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了。地平線上有一小塊被分開了，顏色變深了，慢慢向前漂來，我沒怎么注意。那個斑點看似在前進(jìn)，又像在后退，反反復(fù)復(fù)。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再看到它，然后一個浪頭把它推近。

那是一條獨木舟。劃船的人要么在船里睡著了，要么船上根本沒人，就這么孤獨地漂流著。它漂得更近了，我可以肯定上面沒人。它在浪里是這么輕盈，慢慢地朝這兒漂來，又往另一個方向漂去。但無論多么反反復(fù)復(fù)，它最終仍舊漂向了南邊的石頭，漂向了我。我盯著它，直到清楚地看到船上沒人時，我才想起自己到底是為什么來到這兒的。夢里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會來的”。我急切地跳進(jìn)了湖里，游向小船——這條手臂可阻擋不了我。就和其他男孩子一樣，我學(xué)會了取長補短。盡管我劃動的姿勢很古怪，卻十分有力。我想，小船可能系得不緊，脫了錨，但上面也沒繩子的痕跡。劃船的人不知去哪兒了，小船沒了主人。也許是浪太高了，把它從岸上沖走。船主把它拖上岸時，也許還覺得挺安全。我把小船推上了岸，把它拖在身后，卡在兩塊石頭的縫隙中。然后我才朝里望了望，看到了里面的東西。船頭的橫木上綁著一個富有女性曲線的黑色盒子，兩邊都有黃銅鎖鎖著。

我的小提琴就是這么來的，夏門戈瓦一邊說，一邊抬起頭盯著我。他笑了，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所以我不會再拉其他小提琴了。

① 愛德華·柯蒂斯（1868—1952），專門拍攝美國西部和印第安人的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