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曾經在我的想象中是健碩的,因為生命的單純而豐厚、勞作的漫長而艱辛、文字的博大與鈍重,并不是一個清瘦的文人所能夠匹配。但事實上,恰恰是這樣一個清瘦悲憫的他,一個孤孤單單的自己,承受著一切的重量。讀完《柴禾》,再次領受了這位鄉(xiāng)村哲學家文字的蒼涼與孤絕。
《柴禾》選取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即農村特有的代表排場、代表生產力,象征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所以寄寓著人們精神寄托的一堆不起眼的柴禾,來從一個側面反映時代的變遷,以及在生活變化中人們對待舊事物的一種復雜的難以言明的情感態(tài)度,從而引發(fā)作者對柴禾的一系列的糾結情緒,由“物”及“人”,“物”“人”交織,時空交錯,文章簡短卻余味不絕。
說到糾結的情緒,其實有一個很明顯甚至是突兀的詞——“自己”(還有類似的表述:“獨自”),讓全篇走向縱深,在這個詞上繞了很久,繞得很悠遠綿長,繞得很令人心酸。
首先說第一個“自己”——柴禾的自己腐朽。有一種存在,是可以任我們不管不顧,卻是最真真切切被需要著的,看似沒用,失去了卻是我們最痛的存在。它們可能是我們肉體最重要的器官,比如眼睛、耳朵、雙手。我們不會刻意地去管它們,甚至有時候還會將它們揮霍,不痛不癢的時候我們也不會去觀照它們,有疾痛時才知道這是我們最重要的東西,才追悔莫及,這正是莊子所謂的“無用之用,方是大用”的理論。當然,也可能是我們精神上最重要的皈依,“柴禾”無疑是屬于這一類。當人們不再燒那些柴禾的時候,“把它們當沒用的東西亂扔在院子”“那堆梭梭柴就這樣在院墻根呆了20年,沒有誰去管過它們”“除此之外似乎再沒有人動過”“即便這樣也沒有扔掉那些柴禾,再搬一次家還會帶上它們。它們是家的一部分”“我們在心里需要它們,它讓我們放心地度過一個個寒冬”。可見,人們懂得感恩,知道柴禾曾經巨大的價值——曾經幫助人們贏得體面和排場,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度過生活的難關,但對其態(tài)度卻是亂扔亂放,并不珍惜,任其在家院一隅腐朽。你說讓他干脆點扔掉,他又舍不得,說,沒了它,我心里不踏實,說不定以后我還要依靠它呢!于是一直存放,直至消亡。最后他能很安然地說,像極了推卸責任一樣地冷冷地說:我沒燒它!它自己變成這樣的!這是一種何其矛盾的心情,這更是一種何其無賴的邏輯!
柴禾就這樣地被我們需要著,被院落的墻根需要,被自慰的心靈需要??赡苌袑τ谖覀儊碚f很重要的東西,往往都是我們忽略的對象,我們可以無限制地不管不顧甚至傷害它們。同時,柴禾就這樣地被我們冷落著,被我們像當初冷落“斧頭”“爐子”一樣地冷落,被我們幾十年如一日地即便能夠感受到它們正在遭遇冷落也不去撫摸照料地冷落。柴禾在年深日久地滋養(yǎng)撫慰我們的心靈,而我們卻絲毫沒有撫慰它們。這種不對等的關系,柴禾絲毫不會介意,它們就像一位功成身退的將軍,隱忍而寂寞,靜悄悄地淡出人們的視野,一天天冷去,“自己朽掉”。
關于柴禾的“自己”腐朽,我想應該包含了兩層意思:第一,柴禾獨自安靜,充滿了人情味的文字讓我們不免頓生悲憫之心,感嘆柴禾轟轟烈烈地出場,又平和寧靜地走向結束,而且什么話都不會說。人情味就體現(xiàn)在,作者是真的把自己放下來,虔敬地將任何一種細微的生命體都納入自己的世界,這樣的纖細敏感源自作者心中的大愛。但在文中,我們不僅讀到了他的愛與眷戀,還有隱晦的憂傷與恨。所以,第二層意思是,人們推脫說柴禾“自己變成這樣”,一個段落用了5個“看見”,好比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垂危的病人掙扎著在你面前死去,卻袖手旁觀,坐視不理。這樣的文字可以滴血!字里行間都是對人的深切的譴責!但作者卻能夠用如此平淡的語句將之表述!正如別人問劉亮程,你對村莊的感情,是否可以用一個“愛”來形容的時候,他回答,不能,愛太淺薄,除了愛,還有憂傷,還有快樂,還有痛苦等等,都有。正是這種復雜矛盾的心緒,才鑄就了他如此鈍重和冷峻的文字吧,這是劉亮程式的悲憫,冷到讀者被徹頭徹尾地俘虜,三言兩語,就一針見血地刺穿你還想遮遮掩掩的面紗。
接下來說說第二個“自己”——“我”的自己死掉。作者設想了另外一種情境,按照鄉(xiāng)人之前的邏輯,同理,當“我”,或者每一個“我”死掉的時候,所有的理由都可以用一個“他自己死的”來得以圓滿,且說得心安理得。這樣一類比,問題就出來了,原來之前的邏輯確實有點強盜。因為,事實情況是——“我”的死,跟很多東西都是有關的,跟墻,跟坑,跟風,跟雨,跟土,當“我”處于一種受害人的境地的時候,“我”才認清之前與自己一樣持有相同無賴邏輯的墻、坑、風、雨、土的真實面目,而且“我”無從爭辯,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堆梭梭柴原來是如此的隱忍與博大,這是“我”所有的自省。是否人們只有真真正正處于同樣的環(huán)境中,才會體會他人的難處呢?梭梭柴寬大的沉默,比照出了人們對待柴禾的功利心。正是在這種對萬事萬物平等看待的悲憫之心中,他獲得了一種心靈的救贖,可能是這篇文章最大的亮色吧。
感覺劉亮程的很多文章都注入了一種孤獨的意識,強調“一個人”,強調“自己”“獨自”,比如《寒風吹徹》:“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北热纭秾σ欢浠ㄎ⑿Α罚骸斑@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弊髡哌x取的事物也是非常冷寂的,柴禾、灰色調、墻、土、坑、雪,不一而足。包括“腐朽”“死亡”這些詞語,無不透著一股生命的蕭索感?;蛟S是由一個人的經歷決定的,或許是由一個人的心境決定的。像本篇,說人們把“柴禾”作為一種生活的寄托、精神的家園,但似乎在“有所依”的背后卻在隱隱說著“無所依”,因為柴禾會死去,人也會死去,結局都是歸于塵土,有些宿命的陰影。所以文章結尾兩段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結束。
(江蘇省橫林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