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14年9月23日，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在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舉行。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在致辭中說：“35位獲獎?wù)咭运麄兤D苦寂寞的寫作和卓越的創(chuàng)造表達了中國人的生活和思考、奮斗和夢想，豐富了我們民族的精神世界，證明了文學(xué)在這個時代堅韌充沛的力量?！睆谋酒谄?，我們將概覽其中幾個門類的獲獎作品，這一期我們就從短篇小說獎開始。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曾在他的《未來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中，以文學(xué)評論的方式，通過引用盧克萊修、奧維德、薄迦丘、卡瓦爾康蒂、列奧帕第和昆德拉等作家的例子，表明了他對“輕逸”美學(xué)風(fēng)格的追求。而米蘭·昆德拉則在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以小說的形式從人類存在的現(xiàn)實境況出發(fā)，對存在的輕重選擇進行了哲學(xué)層面上的追問。中國古代哲學(xué)也早已顯示出對于“輕與重”的辯證思考，莊子《逍遙游》中“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鵬卻依然能夠“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種沉重之中的輕盈恰如西方詩人保爾·瓦萊里所說的“應(yīng)該像一只鳥兒那樣輕，而不是像一根羽毛。”事實上，這一屆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的五篇短篇小說無一例外地都具備了“以輕擊重”這一可貴品質(zhì)。它們分別是馬曉麗的《俄羅斯陸軍腰帶》、徐則臣的《如果大雪封門》、葉彌的《香爐山》、葉舟的《我的帳篷里有平安》和張楚的《良宵》。五部短篇，雖然題材各異，風(fēng)格多樣，但卻都于輕中寫重。這里的“輕”，或為語調(diào)的輕快，或為夢想的輕靈，或為夢幻般的詩意與飛揚的激情，而“輕”之后隱藏的則是對生命、人性、信仰等這些“生命不可回避之重”的追問與思考。

軍旅作家馬曉麗的《俄羅斯陸軍腰帶》是一部饒有趣味的作品。小說選取了“陸軍腰帶”這一物件作為牽引點，通過描寫中俄雙方軍隊的幾件似乎微不足道的交集事件，在對比中表現(xiàn)兩國軍人之間思想、文化、情感的差異，寫出了兩國軍人之間從對峙到和解、再到互相認同的過程。馬曉麗的敘事純凈暢快，文字干凈利落， 兩國軍人的暗自較量以及誤解，被作家寫得妙趣橫生，也懸念叢生，使小說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輕快俊爽的風(fēng)格?！岸砹_斯陸軍腰帶”作為小說的線索既連綴起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兩個時空，又代表著不同的軍人氣質(zhì)與軍人文化。中俄雙方士兵對雙方腰帶的互相渴慕實際上象征著對不同文化的好奇與試探。如果說圍繞“腰帶”發(fā)生的一系列妙趣橫生的故事展現(xiàn)出小說“輕”的一面，那么中國軍人秦沖一直耿耿于懷的俄羅斯大個子士兵的死才是小說隱在的真正線索與沉重之處。秦沖一直不滿于鮑里斯懲罰士兵時的嚴苛乃至殘暴，但是多年之后再聚首時，當自認為對士兵更為尊重和愛護的秦沖看到一直以冷酷示人的鮑里斯和他的部隊竟以莊嚴的降半旗儀式為演習(xí)中因意外事故死去的中國駕駛員舉行哀悼儀式時，“秦沖竟然感到了痛，而且是那種直抵內(nèi)心的痛。”這種久違的痛感是一個生命在真切意識到另一個生命消逝時所感受到的震撼與悲痛。同時，也使野營地里的所有中國軍人對“犧牲”一詞的真正含義有了重新的認識和理解。一直到最后，當秦沖得知大個子士兵并非因為承受不住鮑里斯的酷刑而自殺，而是以軍人的方式體面地結(jié)束了生命——戰(zhàn)死在車臣，并被授予了總統(tǒng)簽發(fā)的“勇敢”勛章時，埋藏心中多年的那個心結(jié)終于解開了。對生命以不同的方式給予尊重，是兩國軍隊最終走向和解與認同的真正鑰匙，也是軍人精神的真正內(nèi)涵。馬曉麗的敘事于輕快中見沉重，經(jīng)營之心可謂細密。但秦沖的神經(jīng)性皮炎的象征作用的設(shè)置，卻過于戲劇化而略顯造作。

徐則臣的《如果大雪封門》則直接用覆蓋天地萬物的皚皚白雪為一群北漂青年堆砌起一個輕靈的童話世界。無疑，這篇小說仍然屬于徐則臣的“京漂小說”系列，盡管京漂的人生和命運恰逢其時地接榫了“底層”寫作的文學(xué)流向和評論輿情，但我們在徐則臣的作品中沒有看到極力渲染的苦難敘事與歇斯底里的控訴追問。相比于對掙扎在生存邊緣的小人物悲天憫人式的苦難書寫，他更傾向于以脈脈溫情的低姿態(tài)去挖掘人物內(nèi)在的精神向度，這在《如果大雪封門》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千里迢迢從南方之南來到北京的青年慧聰以放廣場鴿為生，他在北京最大的心愿不是生存層面上的得失計算，而是簡單到只想看到一場南方看不到的封門的大雪。這夢想以鴿子的姿態(tài)在高空飛翔盤旋，卻也如鴿子的數(shù)量般日益殆盡。日益減少的鴿子與北京遲遲不來的大雪構(gòu)成整篇小說飽滿的張力，壓迫著少年也壓迫著讀者的心。終于，大雪如愿而來，當北京這座對于他們來說過于龐大、堅硬、喧嘩的城市被皚皚白雪覆蓋后，“我”和慧聰爬上屋頂。就在這個時候，小說的輕重開始變得辯證起來，如果說凌厲而殘酷的生存現(xiàn)實是一種“重”，那么對大雪的渴望和對雪后世界童話般的想象就是一種“輕”，如果說堆積的累累白雪是一種“重”，那么在天空中自在盤旋的鴿子就是一種“輕”。如果說北京的城中村是一種“重”，那么，城中村的一個小小平房的屋頂就是一種“輕”。正如有論者所說的那樣，大地為重，天空是輕，在大地上匍匐勞作的人是重，而當匍匐勞作者跳上屋頂，追逐鴿子、大雪和天空的光影，這些人就飛起來了。[1]但想象中那個“銀裝素裹無始無終、均貧富等貴賤、高樓不再高平房不再低”的清潔、安寧、飽滿、祥和的童話世界卻并沒有出現(xiàn)。用雪堆起的童話世界終究還是會融化，生存之殘酷依然如故。小說開篇被人打傻了而不得不離開北京回花街的寶來，時時提醒著我們生活殘酷本相的另一面。但這些青年在艱難生活之下依舊涌動的熱血與理想，卻足以打敗最沉重的現(xiàn)實。或許這種堅韌的小浪漫和明媚的小理想才是“底層”生活的常態(tài)。我們相信，獎項內(nèi)含的嘉許與肯定，與其說是單單指向這一個單篇，不如說更涵蓋了作者徐則臣一直以來對生活在北京的異鄉(xiāng)青年的生活描摹和靈魂觀照。

葉彌對于小說輕與重的把握則更為幽微而隱秘?！断銧t山》講述了為去香爐山賞月而在鄉(xiāng)村中迷路的具有女性身份的“我”，對于中途遇到的年輕男子，從內(nèi)心抗拒、警戒到心靈敞開、消除戒備的過程。整部小說從開篇起就一直在試圖渲染一種壓抑緊張的氛圍，從開頭提到的小鎮(zhèn)殺人事件到女主人公半途遇見的破碎的蝴蝶翅膀，這些都帶給“我”，也帶給讀者強烈的心理暗示：這個世界是危險的，是不可信的。隨著“我”的迷路，村人冷漠的態(tài)度更是讓“我”加強了對這個世界的懷疑與抗拒?？梢哉f，葉彌極為擅長在讀者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地甚至有些生硬地插入某種異質(zhì)的物象或事件，從而對既定的語境形成顛覆，構(gòu)造緊張。[2]這種緊張與懷疑氛圍的醞釀為隨之而來的“我”與“蘇”的精疲力竭的心理交戰(zhàn)做了充分的情緒準備。“蘇”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在“我”的反應(yīng)之中呈現(xiàn)為別有用心，即便偶或引起“我”的好奇、感動與羨慕，也都迅速地被自己否定。在“我”貌似洞察秋毫的反應(yīng)中，我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戒備。而女主人公的反應(yīng)與其說是過分敏感，不如說是“自衛(wèi)的焦慮”對她的過分壓抑。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篇充斥著緊張與壓抑感的小說，卻似乎始終籠罩在一股奇特的詩意光輝中。事實上，葉彌從一開始在營造緊張感的同時，也不吝筆墨地描繪了夜晚慧心蘭質(zhì)的“俊月”，狀如細沙的白云與輕如白紗的煙嵐。就連迷路的村莊，也是綠陰掩映，河道縱橫，有唼喋有聲的小魚，也有隨風(fēng)搖曳的竹林。緊張壓抑的“重”氛圍與如夢如幻“輕”氣息就這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融在一起，使得全文張弛有度，也使得這部小說充滿了濃郁的生態(tài)意蘊。事實上，女主人公從最初的戒備到最后完全打開心扉，不僅得益于青年男子“蘇”給予她的真誠與愛，更得益于“蘇”建立在對自然熱愛基礎(chǔ)之上的對于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對“我”的感染。小說最后，“蘇”遞給我的又沉又大的稻穗和光澤亮麗的野菊花使“我”在這個不安的夜晚第一次感受到了輕松暢快。一顆戒心與一顆愛心的邂逅也最終在對于自然之美的共同感動中走向和解。用作者的話來說，就是“自然界中自有神韻促使人與人親近。置身自然，人也會變得單純、美好。”[3]葉彌是有野心的，她將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冷漠隔絕的沉重現(xiàn)實放在輕靈詩意的自然世界中來呈現(xiàn)，并試圖以柔軟的大自然的力量來融化人與人之間的堅冰。這種以輕擊重，以柔克剛試圖重新建構(gòu)的，不僅僅是美好的生態(tài)家園，更是人類心中的精神家園。

葉舟首先是一個詩人，其次才是一個小說家。徐坤贊他“在地為馬，在天為鷹”[4]，李敬澤稱他“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5]，當這樣一個有著恣肆的才情與汪洋的豪氣的詩人來經(jīng)營“沉”與“慢”的小說時，便有了輕盈與沉重的美妙融合?！段业膸づ窭镉衅桨病吩醋詡}央嘉措的一句詩句：“住在布達拉宮中/我是持明倉央嘉措/在拉薩的大街上/我是浪子宕桑汪波”。在倉央嘉措已經(jīng)變成一個時尚符號與賣點的今天，作者對倉央嘉措的選擇卻出自于對倉央嘉措的誤讀現(xiàn)象進行糾偏的一種正本清源和重塑信仰的勇氣。小說截取了300年前倉央嘉措和侍僧仁青在拉薩的一個奇妙夜晚的生活片段，通過一起“綁架”事件，在飛揚輕靈，極富宗教意味的語言中講述了一個對知識、對信仰、對價值執(zhí)著追求的故事。葉舟將這樣一個嚴肅而宏大的“重”命題，放在一個少年僧人不失童趣的“輕”目光中來考量。于是，我們看到了隱藏身份混跡江湖尋求大智慧的尊者倉央嘉措，浪跡街頭似有神授的賣藝老人以及力大無窮會念神秘咒語的部落首領(lǐng)……即使是頗具驚險意味的“綁架”，也富含傳奇與浪漫的色彩。因此，與其說葉舟為我們寫了一篇“重”小說，不如說他為我們娓娓講述了300年前藏族一個浪漫而神秘的“輕”傳說。小說在結(jié)尾處大段留白，既似一場恢弘莊嚴的演奏，在高潮到來之時戛然而止，又像一個亦真亦幻的夢境，在沉酣之后恍如隔世。當小喇嘛仁青端坐于巍峨的帳篷中央，面對著座下眾生虔誠而熱切的企盼，手捧神秘的三弦琴如夢如幻地漫唱起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謠曲時，他一定感受到了佛的神光。而飛出帳篷彌散于夜空之中的輕盈道歌，亦承載著眾生對于平安喜樂沉甸甸的渴盼。整篇小說一氣呵成，浸潤在葉舟“赤子般的情懷和奔馬雄鷹般的氣概”詩人氣質(zhì)之中，余韻不絕。葉舟說過：“你可以不信哪一門宗教，但你的內(nèi)心一定要有宗教感?！盵6]他通過300年前的這樣一個藏地故事，試圖在信仰迷失、敬畏不再、道德淪喪的今天傳遞給我們一些關(guān)乎宗教、信仰與價值的溫暖。這也是葉舟以詩歌和小說聯(lián)合的方式，為自己在心中安放一座廟宇。

在這次獲得短篇小說獎的五位作家中，或許最為獨特的就是張楚，這是一位白天當公務(wù)員，晚上從事寫作的作家。公務(wù)員的身份似乎讓他將關(guān)注的目光更多地投向庸?，嵥榈娜粘Ｉ钆c繁復(fù)喧嘩的蕓蕓眾生。他的寫作綿密、細膩、深沉，一如他自己所說，相比于同代作家，擁有更多“傻乎乎的抒情性”[7]。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挖掘詩意，卻也常常毫不留情地將詩意背后人性的疼痛暴露給人看?！读枷肪褪沁@樣一篇充滿詩意卻又飽含疼痛的小說。這篇小說講述了一個看慣人世浮沉，隱居鄉(xiāng)村的老人與一個罹患艾滋病的失怙男童之間建立起忘年交的故事?！傲枷奔仁浅涑庵疤鸬摹⒌?、凜的、澈的，悄然入心入肺的”清甜氣味的，有著“靜默生長的神靈”的村莊夜晚，更是有著相似的不斷逃離命運的一老一少在現(xiàn)實的“惡光陰”之外偷得的美好時光。張楚以其極富韻味的語言，冷靜而耐心地編織著“良宵”的一分一秒，夜晚美好的氣息與兩顆心間的真誠與愛使小說散發(fā)出自然、悠長的詩性，整篇小說氤氳在一種輕盈的氛圍之中。但這樣的“良宵”卻也只能是偷得的“半日閑”：村子下面蘊藏的鐵礦被勘探出來，家家都在忙著簽拆遷合同，“巴不得搬到縣城”的村民正在懷揣現(xiàn)代化的烏托邦夢想憧憬未來;而一老一少守護的“良宵”在不經(jīng)意間被村民發(fā)現(xiàn)之后，更是遭遇著眾人千方百計自認為善意的阻撓。即將消逝的“良宵美景”，與一老一小殘酷的生存境遇構(gòu)成結(jié)構(gòu)上的巨大張力。“良宵”之“輕”終究不堪“惡光陰”之“重”，但我們依舊在這短暫的“良宵”之中，嗅到了冷酷之中的溫暖，看到了人性黑暗之中的一絲亮光。小說的結(jié)尾讓人在剎那之間痛徹心扉：“當孩子冰涼的小手緊攥住她榆樹皮似的掌心時，老太太身上忽就有了氣力，手腳在瞬息都熱了起來。有那么片刻，老太太確信雙腿其實就踏在棉花般潔凈干燥的云朵里，每向上微微跨一小步，就離天空和星辰更近了半尺。”那艱難而扭曲的攀爬姿勢，既是對當下冷漠的生存現(xiàn)狀的抗拒，又是對溫暖良宵的詩意挽留。那姿勢亦是飛翔的姿勢，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最終在世人的驚愕前得到了無比輕盈的升華。

輕與重，似乎是最難調(diào)和的兩極，卻又能夠以如此和諧的姿態(tài)融會。小說中的“輕”既可以具體到包括語言、敘述視角等在內(nèi)的一種敘事策略，也可以模糊到僅僅指一種自然散發(fā)的空靈詩意。但如果作品僅僅止步于這種“輕”，那么這種作品便只能成為一根毫無質(zhì)量感的“羽毛”。同樣，小說如果只是一味追求描寫的濃墨重彩與主題的深刻厚重，那么作品也只會成為令人感到壓迫與疲憊的說教。因此，只有當“輕”形式與“重”主題完美融合起來時，小說才能成為一只“輕盈的鳥兒”，即一種充滿質(zhì)量感而又具有超越性的存在。這種輕重調(diào)和導(dǎo)致的一個直接的結(jié)果便是使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脈脈溫情的敘述姿態(tài)。在這五篇小說中，我們看不到大起大伏，大悲大喜。五位作者都以充滿悲憫與寬容的筆觸，冷靜地觀照蕓蕓眾生，于剎那間的感動中對生命、理想、信仰、人性等這些生命中永恒的主題進行思考，表達了自己深刻的人文關(guān)懷。

感謝這五位作者，在這個頗多“怨氣”的時代，給了我們久違的溫暖與美好的感動。

參考文獻：

[1]楊慶祥.輕的或重的——評徐澤臣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N].文藝報，2014-9-17.

[2]林舟.和諧的自然之音 強健的心靈力量——評葉彌的短篇小說《香爐山》[N].中國綠色時報，2014-11-14.

[3]艾英.葉彌：在太湖邊構(gòu)建自己的文學(xué)世界[N].中國綠色時報，2014-11-14.

[4]徐坤.葉舟：在地為馬，在天為鷹[J].作品，2011（9）.

[5]李敬澤.雞鳴前，大海邊——序葉舟小說[J].作品，2011（9）.

[6]鐘磬如.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葉舟：倉央嘉措是一個時髦的符號[N].武漢晚報，2014-11-10.

[7]吳詩嫻.從先鋒文學(xué)到現(xiàn)實主義[N].東莞時報，2012-8-26.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