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外的世界尚未撲來,生命尚未曝露真相的少年時光。
——李渝《謄文者后記》,郭松棻《驚婚》
1979年出生的黃麗群,十一歲時父親意外離世,青春期大量閱讀早逝父親的藏書,她的散文洋溢“老派人”的用語與氣息。柯裕棻《淡淡廢廢的美》因此說:“如果她的某些文字給人死蔭的幽冷凄美之感,那正是因為死亡的憂傷和她的文學啟蒙深切相關(guān)?!保ā逗_叺姆块g》,17頁)。
我想黃麗群對老派人是感興趣的,熟悉到當他們是父執(zhí)輩,當他們是鄰居伯伯,在旁喝凍頂烏龍話家常。《壞電話》里說自己不喜歡接電話,順手拈來:“記得錢鐘書、梁實秋都曾各別在作品里表示過不茍同電話的意思,老派人認為它太粗疏,不體己?!保S麗群《感覺有點奢侈的事》,73頁)然而太古洪荒,時代巨輪隆隆作響,時序已然是手機世代,《壞電話》中她呵責自己常短路的手機,整個夏天“像半調(diào)子的陰陽眼”時好時壞,于是她體悟“生而為人,你應當懂得語言與溝通的假天空,你應當時時準備著孤獨,無人聽取你的聲音”。
老實說這種駐足于孤獨決絕的心境,不免讓人嗅出一抹張愛玲式的蒼涼。2014年新出版的《感覺有點奢侈的事》,生活里的一鱗半爪被描寫到極致,情懷的幽深繾綣令人驚絕!流利爽健之處,抓足了“張腔”?!兑稽c恨》演繹一個灣區(qū)貴婦述說自己生命坎坷,靜默的旁觀者也頗有內(nèi)心戲,“我聽見她(貴婦)如何控制比例”,讓過往“說起來有三分傷心,又有三分得意”。原來這“世間里,多少多少愛都無法保證救贖與天使,可是只要一點恨,就能呵氣成冰,雕成一幅地獄圖”(《感覺有點奢侈的事》,43頁)。
盡管美好老時光不再,寫作新手不再膜拜張愛玲祖師奶奶,黃麗群還是可以讓懷舊的讀者,汲一縷張愛玲的芳魂精魄,再摻雜城市爵士藍調(diào),(喝一點的時候)她寫著微醺的感受:“靈魂可以隨手像一張衛(wèi)生紙被抽掉,像一尾憨魚被勾走,或者就只是無所謂地渾身毛孔抖擻揮發(fā)出去,吹一口熱氣便能舌尖散火花?!保ā陡杏X有點奢侈的事》,28頁)她又說喝一點之后的自己,“心里一整排鐵爪扣鋼弦,被偷換成一卷絲線”(30頁)。人人稱贊她變得好親切、性情不再別扭。然而該文的收尾轉(zhuǎn)折,卻坦承一覺醒來,除了一點頭疼,酒醒的自己,“又成了一個壞人”。我們于是想起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歷經(jīng)多少波折,第二天起床改過自新,變成好人的佟振保。不禁為黃麗群的蕙質(zhì)蘭心與俏皮性格,撲哧撲哧地笑了。
類似這樣下足文字基本功的小說家,當我們論及她的小說,反而很想檢驗或挑剔她編劇的能力,能否像文字那般跌宕起伏?看來黃麗群也是個中好手,把寫小說當成組構(gòu)一間天衣無縫的密室,她宣稱小說是一枚螺螄殼,作家就在狹小空間里幽深曲折地超度自我。與書名同題的《海邊的房間》,就是個“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容我再度引用張愛玲《傾城之戀》),這是個典型的愛情驚悚劇。蟄居現(xiàn)代城市的中年男性中醫(yī)師,在無血緣關(guān)系的繼女即將遠渡重洋嫁人之際,暗夜里來到房內(nèi)進行一場愛的轉(zhuǎn)型儀式。那一夜“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光線”(42頁)。被喚為阿叔的長輩,“在她秘密微妙的柔軟穴位,插入或堅或柔、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金針剛針。確實不痛,她卻開始想喊了,但筋肉失重,崩壓喉頭胸腔,身體是一場大背叛,與她為敵,她叫不出來”(43頁)。
青春美好的女孩,在暗夜針灸后徹底癱瘓。這段去除行為能力的儀式,黃麗群寫得天經(jīng)地義——那是“父”啊,相依為命,所以不得為愛叛逃一來自老派人氛圍,一個陰險的中醫(yī)師,不可言說的對愛執(zhí)著,徘徊在亂倫禁忌下絕對占有又不是世俗的粗糙極盡恐怖的情色施作。愛之大絕愛是否如此?所以張愛玲的《色戒》勢必要讓易先生殺了王佳芝,才有你死了都是我的鬼的狡詐氣魄。黃麗群的中醫(yī)師則勢必要癱瘓了宛若愛人情人才是親人的女兒,要廢了她的手指腳趾骨骸肉膚,才能虐待繾綣她一輩子,以回報他隱著的不能講述的介乎父與情人身份中的猶豫與掙扎。而他溫存著囚禁她的美好日子,在海邊一間能見著潮汐日光,有著大落地窗的房間:
他每日一定扶她起身,節(jié)制地(決不橫沖直撞或誤入歧途)脫干凈她的衣物,讓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有多好,多滋潤的白,多巧妙的攀升與落陷,半透明的鎖骨與胯骨,別說臥床,健康十六歲少女都不能蒙賜這樣美麗,玻璃棺中白雪公主都不能這樣美麗,咒眠百年睡關(guān)人都不能這樣關(guān)麗?!拔覜]有辜負你,絕對沒有辜負你。”他邊幫她剪指甲邊這樣說,地毯上落著片片半月形瓷屑似的殼衣。她感覺自己像枚密封的漿果,泌出甜汁慢慢浸爛入骨。(《海邊的房間》,46頁)。
我贊許文字的腐朽氣息,讓這通俗的陳腔濫調(diào)頗有厚度。而在幾乎生出菌斑的腐朽中,小說又注入了一種抒情復音,來自掛念女孩也不知自己如何出局的前男友,總是捎來信件、e-mail緩緩回憶兩人曾有的好時光。
被禁臠的女子——從張愛玲的自身經(jīng)驗到《半生緣》的曼楨,被獨留在黑暗的空洞里,竟比西洋文學中閣樓里的瘋婦,聲嘶力竭,更顯得折磨人心吶。
《海邊的房間》當然是絕選之作。但這本集子還有吸引人之處。一些看起來“類新聞”的小說,你可能在日常生活見過的小事。例如大街上有兩個計程車司機為爭乘客吵架,或是會令“小事正義”人士憤慨萬分的“虐貓事件”。黃麗群以她的蕙質(zhì)蘭心編織成兩則詼諧的小說《決斗吧!決斗!》與《貓病》。二文都試圖演繹一個新的女性族群。這群女性族群寫的是四十歲后的女性中年期,浮游在城市四處頂常見的臉不水嫩,身材亦不曼妙的女子。她們于情愛無所干涉,但情欲在自身卻兀自燃燒。于是在即將枯竭前,有一段掙扎,有一些怪異想象,人生才有點故事可說。
且看《決斗吧!決斗!》女子的喃喃獨白。這一輩子,沒人為她做過什么,好像從來不曾嬌嫩過。四十之后,以為不再在乎男女情事,女性氣質(zhì)與魅力逐漸褪去,“原本就尖的下巴、顴骨、暗皮膚,一年比一年嚴肅,單薄,陰郁”(88頁)。然而眼前男人們卻為了她吵得不可開交,她幻想自己儼然是西部影片中靠在酒館門口的金發(fā)豐胸細腰女子。巧笑盼兮看年輕俊俏男子為她決斗。此刻,她不再灰撲撲,沒有光亮??梢話侀_同事們的耳語,“有樓又如何,每天還不是一個人吃晚飯,一個人蓋被!都幾歲了,沒指望啦”(93頁)。這場騎樓下兩個計程車司機為搶客人而大罵的劇碼,在她心中是一出好熱情的西部決斗片。黃麗群的幽默嘲弄,控制的力道十足世故,既無林黛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自傷,又帶了點白流蘇那總是低頭斂首女子偶爾的自得。
另一則《貓病》,曾獲2007年《聯(lián)合報》短篇小說大獎,同樣寫獨身將老沒有愛情生活的女子。她豢養(yǎng)的貓咪正經(jīng)歷情欲困擾?!霸缤砜此栁操N腹一詠三嘆”(144頁),“嗚嗚發(fā)出小小的恨聲,尾尖撓過臉側(cè)摩過耳背掃過之處幾乎都要滿地開花”。于是這女子尋覓獸醫(yī),然后默默愛上撫慰貓犬輕聲細語的中年獸醫(yī)。虐貓情節(jié)開始了,為了親近獸醫(yī),浸潤他的溫情——說到底人不如貓,無辜大眼的貓族們比垮著臉的老女人惹人憐愛!——貓的主人剪壞它的指爪,一次次帶著受傷的貓去見獸醫(yī)。新聞事件的虐貓總是來自壓力大的男性研究生,以凌虐弱小動物來轉(zhuǎn)移自己的學業(yè)挫敗。這則小說中的虐貓殺手卻是出自于愛,當貓身上的刀痕越來越大,獸醫(yī)終于覺察而憤怒。女子像一朵干燥花有著萎縮的人生,著魔似地想留下點匆促下臺前的版面。而枯竭一生,很少使用的生殖系統(tǒng),卻不愿如一盞燈逐漸熄去,更年期前的月經(jīng)紊亂而頻頻血崩。你可以命定地說女人終歸是搞不定自身情愛的動物,也可以疼惜地說終歸是女人啊有著難以超越的皮囊,但可千萬不要說,昂揚奮發(fā)的女性,哪里有這種脆弱面?!
類似的《貞女如玉》寫的也是孤老女性族群,描摹上更加精確。恰正是婚姻市場上欠缺女性特質(zhì)者。妙的是,女子卻覺得:“同事間傳聞她是女同性戀,她聽說后有一種亂世存身的安全感,其實就是種慶幸,覺得較能抬頭做人。只要聽上去不是誰不要她而是她不要誰?!保?34頁)黃麗群關(guān)注這個女性族群渴愛而不得,她的筆觸不是那種光亮亮大呼女性主義、女男平權(quán),而是低眉斂首感傷時光流逝,觸及女性心底柔軟不可言說的那一部分。自袁瓊瓊《自己的天空》以來,就鋪陳一類淹沉于世、更貼近真實面的女性族群。黃麗群接續(xù)其下,不卑不亢,頂好的小說家應該的!
因為善寫女人,所以眼角余光常做人物素描,更衣室成為她觀察女人身體的地方?!敖K究,在這個日常機器的夾縫空間里,一部普通的女人身體終于真正止息了?!保ā陡杏X有點奢侈的事》,13頁)她以女人“身體如文體”的命題作文??鞠淅镅鲱^大睡女人柔軟的肉是一“長句飽滿的段落”。置物柜貼身衣物褪色的大姐則像“一首時光淡定的小詩”,狀似賢妻良母但右肩卻有朵線條扭動的刺青,“這是一篇日常隨筆結(jié)尾的短嘆”,而眼前老太太穿著過緊鉤住肉體松垮的泳衣,“夸張的結(jié)構(gòu),垂墜的修辭,這像一則讀起來窒礙難行的小說”。
我喜歡她塑造的都市女性瀕老族群。她們沒有豐富的愛情故事、風流韻事可說,活在現(xiàn)代社會因有點經(jīng)濟能力而不至于像浮花浪蕊,但在主流異性戀社會里,雖然避開公婆、妯娌、大小姑同學的媽等黏膩的人際關(guān)系,但是,當工作時日所余,該撥給家庭時光時,沒有一個自己的家——家的定義當然不僅是個鋼筋水泥殼子,而是那飽滿含光的愛。當寂寞難以自處,漫漶的遐想于是啟程。
不少優(yōu)秀的女陛作家描繪女性邊緣族群,像朱天心《袋鼠族物語》寫鎮(zhèn)日在麥當勞公園打發(fā)時間,說話迭字,忙著喂奶、溜小孩的家庭主婦群,但都還有個孩子呢,代表一點情感依據(jù),只是生命不知所終行動如游魂。平路《凝脂溫泉》寫中年“老三”,窩居半衰老但未毀敗的公寓,也都還有個情人呢,好歹曾經(jīng)愛過陪你一段,只是那是別人老公遲早歸位。而黃麗群塑造的孤老無伴族群,情愛無所據(jù)怎么辦呢?對于如何安置自己的情感身體更加生疏詭異。沒男友、沒丈夫、沒情人、沒孩子,只有動物,養(yǎng)貓,連貓都有獸醫(yī)疼呢。而關(guān)于身體的休閑,則是付錢讓人按摩,在性騷擾與性愉悅中說不清楚是身體的還是心靈的空虛。從人與人縫隙之間,黃麗群《海邊的房間》縱然不是內(nèi)在龐大充滿哲理的作品,而僅就女性文學題材,作家確實開辟出新的生命軌跡。搭配老派含蓄卻暴虐,騷到骨處的情愛糾葛——讀完后覺得這不會只是鏡花水月幻想一場空。
做為六年級末班車最后一批說故事能手,即便五年囊括四次三報文學獎,黃麗群還是很適切回避了成為終身寫作人的提問。說自己猶如在潮間帶飄移,寫作事業(yè)難以為繼。這確實是這一世代文字工藝者的危機,看似是百花齊放的世代,但也沒有那個只要兩大報文學獎就能成就專業(yè)作家的環(huán)境。但我樂見較諸林榮三文學獎千姿百轉(zhuǎn)的鄉(xiāng)土文學演繹,還存在的來自老派氛圍與知性現(xiàn)代風格交融的作品,發(fā)光發(fā)亮,咀嚼美好的老時光。
(蔡玫姿,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