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離別”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傳統(tǒng)題材,歷來被認為是抒情表意之作,因而在以盛唐為典范的一系列離別詩中,立足于離別瞬間通過場景描寫來渲染情感氛圍的詩篇占據了主流。然而隨著宋人理性意識的提升和宋詩敘事性的增強,離別詩在宋代也呈現出不同的風貌,蘇軾的離別詩便是其中的典范之作。本文擬從“敘事”的角度出發(fā),從敘事內容和敘事手段兩個方面來分析蘇軾離別詩的敘事特征。
關鍵詞:蘇軾 盛唐 離別詩 敘事
中國古典文學向來被認為是抒情文學的典范,然而近年來不斷有學者提出從敘事性角度分析中國古典文學,認為“敘事”和“抒情”構成了古典文學的兩條重要脈絡,強調不僅是小說、戲劇,而且包括詩詞等向來被看做是抒情文學作品的文體也都存在一條敘事傳統(tǒng)。而宋詩,尤其是以元祐一江西體為典范的宋詩,均具有比前朝更為明顯的敘事性,這一判斷也漸為人們所接受。其中有一些本身抒情性極強在前朝作品中敘事性極為微弱的詩歌題材,到了宋代,仍然沾染了濃厚的敘事性色彩。作為宋詩敘事性增強的典型案例,本文考察的離別詩就是其中之一。
“離別”這一題材的寫作在中國古典詩歌濫觴時期就已初見端倪,最終在中國詩歌的頂峰一盛唐形成了具有典范式的光輝。在分析蘇軾離別詩的敘事特征之前,我們有必要對前朝具有典范意義的離別詩進行考察和統(tǒng)一概述,以便更清晰地理解宋代離別詩敘事性有所增強這一命題,亦有助于我們理解蘇軾離別詩敘事特征呈現在文學史上的意義。盛唐風格的離別詩更多以人的心理感受為表達重心,寫作視角往往局限于離別的特定時刻,因而場景描寫在其中占據了重要地位。這種自覺首先體現在詩歌的評選趣味上。從反映盛唐氣象的《河岳英靈集》到收錄中唐詩歌的《中興問氣集》,二者的審美理想和其中的詩歌風格都或多或少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如果觀其所選離別詩,就會發(fā)現,場景描寫一直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這大概可以說明如此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唐人中絕非個例。其次,唐代用以指導作詩的“詩格”類作品也多次提到“場景”的重要性,說明唐人不僅在審美品格上接受了這種寫法,并且還有意用此指導寫作。如舊題王昌齡《詩格》中“十七勢”、五代詩僧神或《詩格》“論破題”一節(jié)對此都有相關論述。
由此,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對于離別,唐人,尤其是盛唐人更注重的是通過“景”來進行“情”的抒發(fā),而“敘事”至多是場景描寫不自覺承擔的功能之一。如果一定要說這些景敘了什么事,那也只是微微露了一點“離別”本身的影子出來。因此我們大概可以肯定,盛唐離別詩的重點并不在敘事,而在抒情。
離別詩的這一面貌雖然在中晚唐發(fā)生了一些轉變,但并沒有被馬上打破。而到了蘇軾,離別詩中的敘事性因素卻幾乎發(fā)生了徹底的轉折。“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大抵可以看做蘇軾一生的寫照,他的一生幾乎在不斷的別離中度過,加之交游甚廣,因而留下了大量的離別詩。在其總共留下的二千七百余首詩中,共有二百二十多首離別詩。他在這兩百多首詩中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其敘事特征也較唐人發(fā)生了極大的轉變。
一、敘事內容
蘇軾在離別詩中對于“離別”本身的關注并不如前人,而是把視野投向了更為廣闊的和離別有關甚至無關的事件中,如《送沈逵赴廣南》:
嗟我與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窮不死。君隨幕府戰(zhàn)西羌,夜渡冰河斫云壘。
飛塵漲天箭灑甲,歸對妻孥真夢耳。我謫黃岡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
故人不復通問訊,疾病饑寒疑死矣。相逢握手一大笑,白發(fā)蒼顏略相似。
我方北渡脫重江,君復南行輕萬里。功名如幻何足計,學道有涯真可喜。
勾漏丹砂已付君,汝陽甕盎吾何恥。君歸趁我雞黍約,買田筑室從今始。
本詩開頭切入兩人如今的狀況:“四十九年窮不死”,而后就開始分頭敘述兩人之前離別后的場景,一個是“君隨幕府戰(zhàn)西羌”,一個是“我謫黃岡四五年”,全詩幾乎全為直接敘事,本應是重中之重的離別事件被納入整體生命過程中,化為一句“我方北渡脫重江,君復南行輕萬里”,最后是對于未來“買田筑室”的展望。全詩敘事連貫,并沒有拘泥于“離別”這個事件,即使把題目換掉,內容依然成立。
除卻上文所述,在蘇軾數量眾多、視野開闊的離別詩中,還有另一些內容也占據了很大的比重,如對所送之人品格的夸贊、兩人之間原先的來往和這次離別的原因等??洫勂犯竦挠小端腿蝸惩ㄅ悬S州兼寄其兄孜》中“別來十年學不厭,讀破萬卷詩愈美”,寫任圾勤勉好學、才氣縱橫;《送劉道原歸覲南康》中“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自輕張湯”,寫劉道原倨傲耿直不事權貴。述舊游而強調兩人關系之深,如《送顏復兼寄王鞏》:“彭城官居冷如水,誰從我游顏氏子。我衰且病君亦窮,衰窮相守正其理”,寫與顏復二人在困境中的相守之情。交代離別原因又如《送劉斂倅海陵》中的“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莫夸舌在牙齒牢,是中惟可飲醇酒”,借阮籍之典點明劉斂因言獲罪;《送蔡冠卿知饒州》中的“平時倜儻不驚俗,臨事迂闊乃過我。橫前坑阱眾所畏,布路金珠誰不裹”,諷當朝者黨同伐異而蔡冠卿勇于直諫因而被貶。
正是因為這些內容的反復出現,使得詩作有時不免顯得雷同。如《送呂希道知和州》便被紀昀評為“大段似送任僅詩,佳處不佳處俱似,較送錢藻詩稍含蓄,只‘忍恥’二字露骨耳”,根據時間判斷,紀昀所說“送任伋詩”應當是作于同時的《送任伋通判黃州兼寄其兄孜》和《送錢藻出守婺州得英字》,下將三詩均列于下以供比較。
送呂希道詩云:
去年送君守解梁,今年送君守歷陽。
年年送人作太守,坐受塵土堆胸腸。
君家聯翩三將相,富貴未已今方將。
鳳雛驥子生有種,毛骨往往傳諸郎。
觀君崛郁負奇表,便合劍佩趨明光。
胡為小郡屢奔走,征馬未解風帆張。
我生本自便江海,忍恥未去猶彷徨。
無言贈君有長嘆,美哉河水空洋洋。
送任伋詩云:
吾州之豪任公子,少年盛壯日千里。
無媒自進誰識之,有才不用今老矣。
別來十年學不厭,讀破萬卷詩愈美。
黃州小郡隔溪谷,茅屋數家依竹葦。
知命無憂子何病,見賢不薦誰當恥。
平泉老令更可悲,六十青衫貧欲死。
桐鄉(xiāng)遺老至今泣,潁川大姓誰能箠。
因君寄聲問消息,莫對黃鷂矜爪觜。
送錢藻詩云:
老手便劇郡,高懷厭承明。
聯紆東陽綬,一濯滄浪纓。
東陽佳山水,未到意已清。
過家父老喜,出郭壺漿迎。
子行得所愿,愴恨居者情。
吾君方急賢,日旰坐邇英。
黃金招樂毅,白璧賜虞卿。
子不少自貶,陳義空崢嶸。
古稱為郡樂,漸恐煩敲榜。
臨分敢不盡,醉語醒還驚。
此三首詩都作于蘇軾剛剛還朝的熙寧二年,均是送人出官所做,蘇軾對三人的人格都非常贊賞,加之創(chuàng)作情景的相似,三首詩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一致性。在感情方面,送呂希道詩“年年送人作太守”句用《世說新語》中羅友不得桓溫重用之典,“美哉河水空洋洋”則化用孔子面對洋洋河水之感嘆,表達出自己政治才華無法得到施展的苦悶和對當時執(zhí)政者的不滿。而《送錢藻出守婺州得英字》則直接譏諷當權者?!拔峋郊辟t,日旰坐邇英”,諷新法之急進過于明顯,以至于蘇軾自己都說“醉語醒還驚”,故紀昀有言“較送錢藻詩稍含蓄”。兩詩雖然是送別他人之作,卻都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意圖,這在唐詩中是極為少見的。雖然三首詩的組織結構不可能完全一樣,但是三者的基本組成部分和結構以及思想感情都較為相似。
從整體行文到具體內容,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大致可以看出,蘇軾離別詩引入了與唐詩相較更加豐富的敘事內容。被送之人的個人情況、兩人之前交游的情景、這次離別的原因、之后相見的場景都被納入描寫范疇中。唐人在離別詩中喜用的場景卻在蘇軾詩中變得罕見。
如前所述,唐人離別詩的重點并不在敘事,而在對于場景的描寫和氛圍的營造之上,其敘事即便存在,也是無意識地隱含于場面構建之中的。而蘇軾則擺脫了那種不自覺的敘事,在離別詩中加入了許多事件的直接敘事,并且這些事件的范圍也相當廣闊,左右捭闔,構成了更加豐富完整的離別全貌。
因而,就敘事內容而言,蘇軾離別詩的內容無疑比盛唐離別詩更加廣博,并且這一內容的擴大也使“敘事”這一線索從離別詩的背后走向了前景。
二、敘事手法
敘事內容的轉變必然會導致敘事手法的相應變化。因為蘇軾在詩中加入了更多“事件”的因素,而這些事件很難通過一個個場景的構建被表述,唐人所提倡的“興寄”在這兒似乎丟失了用武之地,于是蘇軾離別詩中用以敘事的手段更多的是對于事件的直接敘述和以典代敘,此外兼有他法,以下分別述之。
首先,對于事件的直接敘述使得詩人對于整體事件的把握更為連貫,意脈也更為順暢通達,大抵可以看做宋人“以文為詩”的一個側面。如《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開頭便是“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馳二百里,徑來寬我憂。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別來未一年,落盡驕氣浮”。當時蘇軾被貶黃州,蘇轍被貶筠州?!胺蜃幼灾鹂汀睂懽佑杀毁H官的事實,“奔馳二百里,徑來寬我憂”寫子由從筠州至黃州看望自己,道出兄弟情深,后兩句則寫二人相見時悲喜交集的場面。開篇便將子由來陳的來龍去脈和二人相逢的場景一一盡敘,為后面的離別做下鋪墊。《東府雨中別子由》中的敘事則更加直接瑣屑:
庭下梧桐樹,三年三見汝。
前年適汝陰,見汝鳴秋雨。
去年秋雨時,我自廣陵歸。
今年中山去,白首歸無期。
客去莫嘆息,主人亦是客。
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
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
重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
詩一開頭就是清晰明了的敘事,即兄弟三年三次別離。緊接著就開始一次次盡數:前年相見是在汝陰,去年相見因為我從廣陵歸來,而如今又要分別。于是筆鋒緊接著進入眼前即將面對的別離:“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最后是對于未來相見的期望,即“重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全詩幾乎全為白描的敘事,從過去說到現在再到未來,絲毫不像是寫在紙上文人氣的詩,反倒像是臨行前對弟弟細細的嘮叨和寬慰,也無怪乎紀昀評其“愈瑣屑,愈情真;愈曲折,愈爽朗”。
其次,作為“以才學為詩”的宋詩典范,蘇軾對于典故的大量運用自古就被歷代學人所重視,正如趙翼所說:“大概才思橫溢,觸處生春,胸中書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無不如志?!边@一特點同樣也顯現在其離別詩中,和直敘一同成為最重要的敘事手段。
典故敘事是取用歷史人物故事來比喻和指代當下所敘的人物事件,其特點是隱晦曲折的,因而更多的被運用在記事詩和述德詩中。但是到了蘇軾,他卻把典故敘事大量運用到離別詩中,拓寬了敘事內容,增加了敘事視野。
在許多詩中,典故敘事的作用是點明被送者的身份特征,或者稱贊被送者,這實際是延續(xù)了述德詩中的典故敘事傳統(tǒng)。如“先生豈止一懷祖,郎君不減王文度。膝上幾日今白須,令我眼中見此父”(《送歐陽季默赴闕》),歐陽季默乃歐陽修之子,此詩作于歐陽季默終母喪,赴闕指射差遣的任上。其中“先生”指歐陽修,“郎君”指歐陽季默,前兩句運用《晉書》中王述的典故,即王述(字懷祖)愛其子文度,雖長大仍抱置膝上。將歐陽修比作王懷祖,歐陽季默比作王文度,既點明了歐陽季默的身份,又寫出了歐陽修對歐陽季默深沉之愛,為下文“膝上幾日今白須,令我眼中見此父”的感慨做下鋪墊。
而在另一些詩中,典故的運用則是不便直接表達所致,上文所述《送呂希道知和州》便是一個典型例子。蘇軾自稱“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但很多時候畢竟不能直抒胸臆,故借古喻今說盡心中不忿。如《送劉敏停海陵》中所寫:“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莫夸舌在牙齒牢,是中惟可飲醇酒?!贝嗽娮饔趧懸蜓垣@罪之時,于是蘇軾借用阮籍不論時事的典故,看似在批評好友劉斂不應“臧否掛口”,但實際卻是諷刺朝廷不能容人表達異見。
蘇軾靈活運用典故借古諷今,生動描述了眾多他所打抱不平或不齒的事件,表達了自己鮮明的情感傾向,也無怪乎黃庭堅說其詩“其短處在好罵”。
正是這些不斷變換、相互交錯的敘事手段使得蘇軾離別詩中的敘事成分靈活圓融,也體現了蘇詩特有的精妙風采。
綜上,我們大抵了解了蘇軾離別詩具有與唐朝,尤其是盛唐離別詩截然不同的風貌。唐人重抒情重意境的離別詩在蘇軾手中被表現出了通達流暢的敘事性。這種轉變實則也反映了兩種思維和審美模式的差異。盛唐人重興趣,因而詩作講究意象渾融,所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宋人則重理性,對于人生理性的認識使得他們超越了單層次的抒情而將目光投向人生的過程。這種思維模式的轉變投射到離別詩上,總體來說就是使得離別詩這種自古以來以抒情性為主的詩歌題材增加了敘事性,而敘事性的增強主要體現在敘事內容的豐富、敘事手段的多變等多個方面。
因篇幅有限,本文沒能再深入探討蘇軾離別詩的影響在后世詩人具體實踐中的體現,然而作為中國古代最杰出的詩人之一,其山高水長之風遺澤后世大致可以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