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愛國詩人陸游長達九年的入蜀經(jīng)歷中，蜀州之行是其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具有深遠的影響。為了進一步細致的研究，本文將試圖從詩人的心態(tài)變化出發(fā)，結(jié)合其在此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分析。通過窺探陸游詩歌風格的變化和愛國情懷的心路歷程，還原一個更加真實和立體的愛國詩人形象。

關鍵詞：陸游 蜀州 愛國

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是“中興四大家”之一，也是一名偉大的愛國詩人。宋人羅大經(jīng)云：“其詩號《劍南集》，多豪麗語，言征伐恢復事?！比绻闷湓姼鑴?chuàng)作風格的變化來總結(jié)其一生顛簸的經(jīng)歷，便應如趙翼所云：“少工藻繪，中務宏肆，晚造平淡。”極為恰切。

趙翼所言“宏肆”，對應而言指的正是陸游曾經(jīng)長達九年的人蜀經(jīng)歷。這對于陸游的人生和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都是一段極其重要的時光。他于乾道六年（1170）起任夔州通判，直到淳熙五年（1178）奉詔東歸。歐小牧《陸游年譜》云：“先生自從戎南鄭后，詩境漸變，始一洗摹乞，自成體格，多詠征伐恢復之事……復時借樂府古題，自抒感受，于祖國先抗敵英杰，深致歌頌，借彼亡靈，振我族魂。詩風好俊感激，典麗清新，遂離北宋蘇黃影響，立追屈宋李杜，獨樹一幟，成為南宋詩壇宗匠。”其子在《劍南詩稿跋》中也描述道：“心固未嘗一日忘蜀也，其形于歌詩，蓋可考矣，是以題其平生所為詩卷日《劍南詩稿》，以見其志焉。”

誠然，其中南鄭的戎裝射虎，帷幕策畫，可謂是完滿了亙古男兒的夙愿。短暫但是激動人心的軍旅生涯，蘊藉深厚又風貌奇崛的山川，體之歷之，便結(jié)成了陸游繁多卷帙中的“生的高潮詩的高潮”。然而深究之下，這樣的激情所帶來的詩人心態(tài)的變化，或許是需要沉淀的。因此，本文將剪其在蜀州的一段經(jīng)歷，以此作為陸游九年蜀地之旅的一段問奏，用來聆聽詩人內(nèi)心的跌宕起伏，探尋時代背景下國家民族與個人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

蜀州即唐安，亦稱崇慶，就是今日的四川崇州市。這里秀挹佳景，東湖的煙波，市橋搖曳的綠柳，罨畫池上玲瓏的亭榭，城外山問朦朧的寺聲塔影，雖然名氣不夠響亮，卻足有令人流連的資本。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三月到淳熙元年（1174）九月這段時間，陸游以通判職在此做過兩期短暫的代理知州。

第一期，是乾道九年的三月，由成都安撫使司參議官調(diào)任蜀州通判。然而并未多久，即又代理嘉州。到了第二年，在淳熙元年的春天，陸游重回蜀州代理。陸游兩次居蜀州，第一期行跡匆匆，只做得一首詩，但在年內(nèi)寫了三首懷念蜀州的詩作。第二期重回蜀州，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居住在這里，別駕官冷，雖然“似閑有俸錢，似仕無簿書，似長免事任，似屬非走趨”（《醉書》詩稿卷五），倒也落得自由自在，頗得閑趣，此間一共寫成了六十九首詩。兩期短暫的蜀州生活，加起來也不過九月有余，卻在陸游的記憶中印象深刻。以至于五年之后，遠在福建建安的他還寫詩回憶這段生活：

南鄭戍還初過蜀，朝衫與鬢猶爭綠。逢春飲酒似長鯨，醉里千篇風雨速。唐安池館夜宴頻，瀲瀲玉船搖畫燭，紅索琵琶金縷花，百六十弦彈法曲，曲終卻看舞《霓裳》，裊裊宮腰細如束。明朝解醒不用酒，起尋百畝東湖竹。歸吳寂寞時自笑，縱有詩情誰省錄？今年二頃似可謀，去斸云根結(jié)茅屋。（《憶唐安》詩稿卷十一）

唐安東湖上畫舟的筵宴，湖岸春風里搖動的柳枝、竹葉，以及流淌在指尖的琵琶聲，都被詩人細膩及敏銳的感覺捕捉，成為足以為珍視的一段回憶。將聞見洗練成句本是詩家獨特的本領，陸游亦不例外。但若眼界再細致些，才思和筆頭都足夠勤敏，“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裁剪入詩”，也許詩的果實自然就會更加豐碩。錢謙益道：“古云詩人，不人其詩而詩其人者，何也？人其詩，則其人與其詩二也，尋行而數(shù)墨，儷花而斗葉，斯于其詩猶無與也。詩其人，則人之詩情之詩也，形狀詩也，衣冠笑語，無一而非詩也?！雹谀敲?，陸游在蜀州問的所作，究竟是“人其詩”的臚列，還是真實生活里用心“詩其人”的記錄？我們不妨隨其詩蹤，來一番較細的尋索。

一、“無材藉作長閑地”——初臨的苦悶

乾道九年的三月，距離南鄭幕府的解散還不過半年，可是陸游的心境已大不復前時的振奮?！凹氂牝T驢”來到成都，遠離了軍營的鼓角金戈，在這里等待他的卻只有略帶清寒綻放的梅花和沉醉后微微的苦澀。詩情將略，現(xiàn)在卻落于“冷官無事”的消磨。詩人鬢華漸霜，報國無計，悲感愈多。就在這樣的心境下，陸游到了蜀州通判的任上。

蜀州，處于千里沃野的成都平原的中心。豐饒的物產(chǎn)、明秀的風景，為它贏得了“蜀中之蜀”的名聲。但是乍到此地的陸游，顯然還沒能從這些悲感中脫出：

流落天涯鬢欲絲，年來用短始能奇。無材藉作長閑地，有懣留為劇飲資。萬里不通京洛夢，一春最負牡丹時。襞箋報與諸公道，罨畫亭邊第一詩。（《初到蜀州寄成都諸友》詩稿卷三）

短暫的年光中，舟車的辛苦，異地的陌生，屢屢重復，叫人生出許多流落天涯的凄楚。況且報國無時，內(nèi)心的苦悶便漸漸積郁起來。唯一可能沖淡這積郁的，只有長閑和飲酒了?！叭f里不通京洛夢，一春最負牡丹時”，“詩外之事，盡入詩中”，仿佛是近在耳前的一聲長嘯，令聞者感慟。在陸游看來，希冀和抱負早已在往日落空，此時即使是高處憑眺，中原大地，衣冠人物，也只是在夢中了吧！

當然，希冀的落空，還是可以為別的寄托所彌補。蜀州的景致，不能不說給了詩人一定的安慰。雖然這是初來，又很快地離開，但是從他這一年里先后寫的懷念這里的詩可以看出，除了內(nèi)心的苦悶，蜀州在詩人心中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青蘋葉動知魚過，朱閣簾開看燕歸。（《秋日懷東湖其二》詩稿卷四）

……小閣簾櫳頻夢蝶，平湖煙水已盟鷗。螢依濕草同為旅，雨滴空階別是愁。（《雨夜懷唐安》詩稿卷四）

評家眼里的陸游，是以七律見長的。他的七律“名章俊句，層見疊出”，“使事必切，屬對必工，無意不搜，而不落纖巧”。在這些精心構造的篇章中，透露出來的是詩人內(nèi)心的平靜閑怡。的確，“小閣東頭罨畫池”，“罨畫池上小釣磯”，坐在這里看遠天的浮云、東湖的水波，即使內(nèi)心有再多的憤懣、無奈，此時恐怕都會淡薄些了?；蛟S這也是陸游乍一短別，就如此留戀蜀州的原因。

二、白頭自喜能狂在一重逢的振奮

過了一年，帶著一腔春愁，陸游又重來了。蜀州的美景自可以消愁，或許昨日還是“無有一洲無此愁，世間無樂無愁到”。一旦面對罨畫池里明凈的碧水，東湖柔暖的熏風，心情自然會舒暢了：

野水交流自滿畦，芳池新漲恰平堤?；ú孛苋~多時在，鶯占高枝盡日啼。繡袂寶裙催結(jié)束，金尊翠杓共提攜。白頭自喜能狂在，笑襞蠻箋落醉題。（《雨后集湖上》詩稿卷五）

這是最能體現(xiàn)陸游在蜀州心情的一首詩。圓融的意境、工穩(wěn)的對仗，在流麗的描寫中顯得自然而灑脫。雨后的清新、酒筵的歡愉，在工致的對偶中盡情鋪排。此時年已五十的陸游，于翠袖金樽的簇擁間用漫書賞心樂事排悶。也許是太喜愛蜀州的東湖，翻檢這時期陸游的詩作，有關東湖的就有十七首，這里的亭臺，這里的荷花、游魚，這里的新筍、修竹和曉月，無不成為他吟詠的對象，且“清空一氣，明白如話”，就更有其動人的地方了：

插棘編籬謹護持，養(yǎng)成寒碧映淪漪。清風掠地秋先到，赤日行天午不知。解籜時聞聲簌簌，放梢初見葉離離。官閑我欲頻來此，枕簟仍教到處隨。（《東湖新竹》詩稿卷五）

短發(fā)颼颼病骨輕，臨池閑看露荷傾。月明何與浮云事，正向圓時故故生。（《秋夜池上作》詩稿卷五）

這些閑適而舒暢的詩篇，恬靜而簡淡，頗得白居易的風神。所謂“放翁意摹香山，取材甚廣，作態(tài)更妍，讀去歷歷落落，如數(shù)家珍，有作詩之樂，而無傷于大雅”，的確可以是這時期此類作品的最好注腳。除了東湖，蜀州境內(nèi)的名剎叢林，也成了陸游打發(fā)時間的去處。修覺寺、化成院、白塔院、翠圍院、慈云院、靈鷲寺等，都有詩作為陸游到此一游的證據(jù)。

翠圍至化成，七里幾千盤，肩輿掀濘淖，嘆息行路難。綠坡忽入谷，蜒蜿蒼龍蟠。孤塔插空起，雙楠當夏寒。飛屐到上方，漸覺所見寬。前山橫一幾，稻陂白漫漫。肥僧大腰腹，呀喘趨迎官，走疾不得語，坐定汗未乾。高人遺世事，跏跌穴蒲團；作此望塵態(tài)，豈如返巾冠。日落聞鹿鳴，感我平生歡?？陀问馕匆?，芳歲行當闌。（《化成院》詩稿卷五）

這首詩讀來如同一篇游記，山中路遠，禪院幽深，慌慌張張出來迎接的胖大和尚，雖然俗態(tài)可厭，卻值得人為之開懷大笑。這樣的詩，讀來好像是一頁頁忠實而明亮的日記，詩人笑貌音容都詳盡地記錄其中。與其說是從詩中尋找當時的記錄，倒不如說是詩化成了一個豐滿真實的人物，在與我們對面傾談。我們好像看見一個年過半百，但是精神矍鑠、開朗率性的老人在閑逸中哿隋山水，快樂而自由。一如王士稹所說的：“務冠閑適，寫村林茅舍、農(nóng)田耕漁、花石琴酒事，每逐月日，記寒暑。讀其詩如讀其年譜也，然中間勃勃有生氣?！?/p>

三、誰憐愛國千行淚——矢志不渝的愛國心

然而，陸游終究是陸游，眼前的歡樂，又怎抵得上向北望去的滾滾胡塵和常常出現(xiàn)在夢里的殺敵的吶喊！

楚澤巴江兩鬢殘，夕陽又是倚闌干。敢言日與長安遠，惟恨天如蜀道難?？驼砦甯鼩w夢短，新詩千首后人看。青簾白舫何時發(fā)，醉聽琵琶興已闌。（《書懷》詩稿卷五）

雖然唐安的琵琶名冠蜀中，可是酒闌人散，登高望遠，茫茫云煙，長安城似乎就隱在其問。王炎的調(diào)動，南鄭大營的解散，讓“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的向往，成為了夢幻泡影。曾經(jīng)的多少豪隋壯志，算如今不過是空霜了兩鬢，那這么多的閑適、歡愉，終究不過是“歡笑聲中的涕淚”。錢鍾書在《宋詩選注》里說道：“愛國的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白天清醒的生活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出的?！?/p>

在蜀州炎熱的夏天里，酷熱中陸游想起南鄭的清涼，更想起在幕府論兵躍馬、枕戈草檄的快事，便寫道：

宣和之末予始生，遭亂不及游司并。從軍梁州亦少慰，土脈深厚泉流清。季秋嶺谷浩積雪，二月草木初抽萌。夏中高涼最可喜，不省舉手驅(qū)蚊虻。藏冰一出賣滿市，玉璞堆積寒崢嶸。柳陰夜臥千駟馬，沙上露宿連營兵。胡笳吹墮漾水月，烽燧傳到山南城。最思出甲戍秦隴，戈戟徹夜相摩聲。兩年劍南走塵土，肺熱煩促無時平?；某鼗枰雇荛w閣，食案白日蠅營營。何時王師自天下，雷雨澒洞收橇槍。老生衰病畏暑濕，思卜酃杜開紫荊。（《蒸暑思梁州述懷》詩稿卷五）

詩中好像與故人在抵掌而談，將兩年來的心事和盤托出，于真實而清淺間涌動著一種“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慷慨激情。陸游的古體詩，向來\"32夫精到，出語自然老潔”。這首詩看似是平敘散行，實際上鉤鎖精嚴，開闔自如。梁州的積雪和入劍南以來的塵土，過去的高涼和今日的肺熱，對比鮮明，更是將兩般心境昭示于人。從往日的“不省舉手驅(qū)蚊虻”，到今天的“食案白日蠅營營”，不正是對南鄭大營一氣精誠的懷念，對蜀中官場昏聵消磨的無奈嗎？“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贊嘆道：“放翁古詩，從未有至三百言以外，而渾灝流轉(zhuǎn)，更覺沛然有余，非其煉之極功哉！”

在秋天，景物轉(zhuǎn)而肅殺，高天上傳過一聲雁鳴，想來北地正是馬肥之時，又怎么不讓人擔心有戰(zhàn)事發(fā)生。雖然詩人老矣，然而伏櫪之心，卻沒有一毫減退。他寫道：

人言悲秋難為情，我喜枕上聞秋聲?？禚椣瞒缸︴?，壯士撫劍精神生。我亦奮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興，弦開雁落詩亦成，筆力未饒弓力勁。五原草枯苜?？?，青海蕭蕭風卷蓬，草罷捷書重上馬，卻從鑾駕下遼東。（《秋聲》詩稿卷五）

這首詩起句頗似劉禹錫的名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然而通觀全篇，比起劉禹錫貶謫問的達觀超邁，陸游詩句更具有一股殺敵報國的精氣。陸游平生所愿，蓋如其自述，乃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慷慨從戎，匡復故土，成為他一生向往的事業(yè)。像杜甫一樣每飯不能釋懷國艱民蹇一樣，陸游的“寤寐不忘中原，與拜鵑心事實同”，更像是學杜而得杜之心矣。

天氣的變化，尚能使陸游沸騰熱血，當他在蜀州看到長安的地圖、州軍的大閱，或者畫圖上矯健的駿馬，又怎么能抑制住自己的筆來作浩歌、賦壯詞以抒發(fā)心中掃胡塵、靖國難的愿望呢！

許國雖堅鬢已斑，山南經(jīng)歲望南山。橫戈上馬嗟心在，穿塹環(huán)城笑虜孱。日暮風煙傳隴上，秋高刁斗落云間。三秦父老應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觀長安城圖》詩稿卷五）

曉束戎衣一悵然，五年奔走遍窮邊。平生亭障休兵日，慘澹風云閱武天。戍隴舊游真一夢，渡遼奇事付他年。劉琨晚抱聞雞恨，安得英雄共著鞭?。ā妒裰荽箝啞吩姼寰砦澹?/p>

這些詩讀來，其中洋溢的情感已無需贅述。然而低吟過去，分明有一聲豪邁的長嘯。隨著長嘯的遠去，詩人衰鬢蒼顏上滾落的是兩行悲慨的清淚。梁啟超在《讀陸放翁集》中這樣寫道：“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冷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辈秽词顷懹蔚漠惔?，代其一訴肺腑。

然而，不需前敵驟變過風云，只是老成謀國之人意圖模糊的一道公文，就足以讓這曲緊促而壯烈的高歌戛然而止。一時的激昂或者嘆息，花間杯底消磨的閑怡，都將消失在壯詞空賦里。淳熙元年的九月中，陸游離開了蜀州，四年之后，他也離開了蜀地。但是他卻時常懷念這里，這里的山程水驛讓他的詩風一變，這里的醇酒戎關讓他的豪情更長。再次翻看陸游的蜀州詩，這里有歡笑，有涕淚，有悲惋的低吟，更有豪邁的高歌。它忠實而生動，細膩且深刻，它不僅僅是一段人生的詩，更給我們留下了一段真摯而鮮活的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