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衍發(fā)

[摘 要]在晚明政治腐朽、經(jīng)濟繁榮、思想解放的特定語境下，晚明文人的審美觀念發(fā)生重大變異，其審美情感始終逡行于雅與俗之間，大眾審美趣味漸成主流，社會審美轉(zhuǎn)向感官享樂，文人們在關(guān)注當下社會和世俗生活的同時，亦保留了文人所特有高雅情致和趣味。特定時代語境下文人的審美情懷可概括為富有時代色彩的隱逸超脫之情，彰顯時代特色的閑適逸趣之情，標舉君子情懷的風(fēng)雅高潔之情，飽含時代審美趣味的世俗之情等四個方面。與前代相比，晚明文人情懷呈現(xiàn)出世俗化、娛樂化和人性化的特點，而這些特點讓晚明文人情懷更具時代性、現(xiàn)實性和現(xiàn)代性，閃耀著人文主義啟蒙思想的光輝。

[關(guān)鍵詞]文人情懷；審美觀念；時代特性；晚明

[中圖分類號]I206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1-0080-06

Abstract： In the context of political corruption and economic prosperity and thought liberation of the late Ming times，aesthetic idea of literati had great variation，their aesthetic emotion largely hovers between elegance and vulgarity，the public aesthetic interest becomes the mainstream gradually， social aesthetic turns sensual pleasures， and so they are concerned about the current social and contemporary secular life， they also retain literati elegant and unique taste.Rich in era color aesthetic feelings particularly embody in four aspects： full of era individuality hermit detachment sentiment， highlighting era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eisure and interest，marking gentleman feelings of elegant and proud，full of era aesthetic taste of secular feeling. Compared with the previous generation， literati feelings in the late Ming times presen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ecularization，entertainment and humanity， and these characteristics make the late Ming literati feelings more temporal spirit，reality and modernity，shining light of thought enlightenment humanism.

Key words：literati feelings； aesthetic idea； era characteristics； late Ming times

中國古代文人因其對文化上的特殊占有，故而在心理、風(fēng)度和趣味上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追求異于他人，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與其他社會階層有著明顯的差別。錢穆先生指出：“文人之文之特征，在其無意于施用。其至者，則僅以個人自我作為中心，以日常生活為題材，抒泄心靈，歌唱情感，不復(fù)以世用攖懷?！盵1]同時，中國古代文人往往是“儒道互補”精神在個人身上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全解·泰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注疏·盡心章句上》），在中國古代文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并成為終身追求的目標。在晚明這個異常復(fù)雜而獨特的歷史時期尤其如此。

晚明是中國歷史上極其復(fù)雜的一個時代。政治的腐朽衰微與商業(yè)經(jīng)濟的繁榮共存，專制統(tǒng)治的強化與個性解放思潮的興盛同在，其間裹挾著心學(xué)的廣泛流行和虛浮空疏的時代風(fēng)尚，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社會文化的淘洗激蕩和思想文化界的驟然轉(zhuǎn)捩，導(dǎo)致晚明文人的審美觀念和審美情感發(fā)生重大變異。大眾審美趣味漸成主流，社會審美轉(zhuǎn)向感官享樂，時代審美亦由藝術(shù)審美轉(zhuǎn)向生活審美。晚明文人的審美情懷始終逡行于雅與俗之間，與儒家“天下為公”的社會性情感相比，情感的個體性與世俗性被提到非常突出的地位，然而，文人們在關(guān)注當下社會和世俗生活的同時，也保留了文人所特有高雅情致和趣味。尤其是心學(xué)時代精神的影響和商業(yè)經(jīng)濟邏輯的滲透，晚明文人情懷更有其時代特色，并賦予其新的意蘊和新的時代內(nèi)涵。晚明文人雅士在重視精神閑適自由的同時，也重視物質(zhì)需求和生理需求的滿足。他們既要物質(zhì)，又要精神；既要超越，又要享樂。與前代相比，文人情懷呈現(xiàn)出世俗化、娛樂化和人性化的特點，而這些特點讓晚明文人情懷更具現(xiàn)實性和現(xiàn)代性，閃耀著人文主義啟蒙思想的光輝。

一、富有時代個性的隱逸超脫之情

晚明文人有著揮之不去的隱逸情結(jié)。晚明國政敗壞，官場黑暗混亂，許多正直的文人士子失去了對朝廷的信心和對科舉仕途的熱情，或不仕，或致仕求退，轉(zhuǎn)而尋找個人的生活空間，選擇隱逸和超脫現(xiàn)實的生活方式。盡管明初朝廷頒布不為君用之律，隱逸之士不再以此相標榜，然至晚明，隱逸之風(fēng)盛行，文人們以不仕為清高，競相標榜，公然炫耀。

晚明文人大多個性張揚，自娛放達。他們不避棄世俗，亦求聲名，所以對他們來說，其所向往的隱逸無非就是精神的超脫和狂放式的自由。袁宏道在令吳時，一心向往田園的閑適與自在。待其“乍脫宦網(wǎng)，如游鱗縱壑，倦鳥歸山”[2]（p.303），以至袁氏在與友人聶化南信中竟連呼“快活不可言”：“敗卻鐵網(wǎng)，打破銅枷，走出刀山劍樹，跳入清涼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2]（p.222）屠隆官場受挫，對政治極為厭倦，如其《漁陽鼓》所唱：“今日里，是天涯風(fēng)波飽嘗，心兒灰冷鬢兒蒼，因此上撒漫文章，卷起鋒芒，結(jié)束田莊。急收回一斗英雄淚，打疊起千秋烈士腸?！盵3]陳繼儒也道出了對末世凄涼的感傷和對退隱后的神往：“獻策金門苦未收，歸心日夜水長流，扁舟載得愁千斛，聞?wù)f君主不說愁”；“世事不堪評，拔卷神游千古上；塵氛應(yīng)可卻，閉門心在萬山中”[4]。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與苦悶中，他們最終只好選擇隱逸求退，寄情山水，甚至縱情于聲色之中，終老于縹緲之間。

顯然，晚明文人對隱逸超脫的向往成了一種濃厚的風(fēng)習(xí)，隱逸生活在他們看來是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逍遙快活。而實際上，晚明文人一旦得脫，可以“作世間大自在人”[2]（p.222）。他們可以冠冕堂皇地由官場而踏入商場，出入歌坊妓院，進出梨園，優(yōu)游山林，出佛入道……這些正是晚明文人在政綱不振而風(fēng)物繁華的社會環(huán)境下追求靈魂棲息與精神安頓的必然，也恰恰反映了晚明文人對個性自由和思想解放的要求，成為他們豐富而真實的生命表達，具有明顯的時代個性。與晚明這種超脫精神和自適個性相表里，以自我為中心的享樂主義精神對晚明文人來說具有廣泛的吸引力。

晚明文人隱逸超脫之審美情感灌注于藝術(shù)中，則使晚明藝術(shù)別開生面、大放異彩。他們退出政治中心，也就疏離了正統(tǒng)思想和主流意識，他們?nèi)吻檫m性，個性張揚，自娛放達。他們敢于評說孔孟，譏諷程朱，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樂趣。他們以“童心”為美，獨抒性靈，文以自娛，“本色”、“意趣”和“性靈”成為文學(xué)藝術(shù)批評的重要標準。世俗人性成為文學(xué)藝術(shù)普遍敘說的話題，“極摹人情世態(tài)，備寫悲歡離合”，藝術(shù)形式的美感遜位于生活內(nèi)容的感受，高雅的趣味讓位于世俗的真實。這正充分說明了晚明時代審美由藝術(shù)審美向生活審美轉(zhuǎn)移，世俗大眾的審美趣味成為文人和藝術(shù)關(guān)注的重要對象。正如蔣孔陽所言：“中國封建宗法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一般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當他達的時候，講究禮樂教化，要當忠臣，‘致君堯舜上。當他窮的時候，他就混跡江湖，過著隱逸自適的生活，與漁樵為伍，崇奉老莊。這時，他要自由和自然。各門藝術(shù)，不再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而只是他個人消閑遣興的玩藝。閑情詩、山水詩是這樣，山水畫、花鳥畫也是這樣?！盵5]（p273）

二、彰顯時代特色的閑適逸趣之情

在隱逸風(fēng)潮影響下，晚明文人崇尚閑情逸趣，追求世俗享樂，成為亦步亦趨的社會潮流。他們“以耽情詩酒為高致，以書畫彈琴為閑雅，以禽魚竹石為清逸，以噱談聲伎為放達，以淡寂參究為靜證”[6]。晚明文士的閑情逸趣主要體現(xiàn)在生活和藝術(shù)兩個方面：在生活上追求閑逸，在藝術(shù)上追求以文自娛。而這恰是晚明文人生活與藝術(shù)的時代特色。晚明文人的生活藝術(shù)化和藝術(shù)生活化，在以往時代卻極少見。舉凡飲食男女，聲色犬馬，看戲聽曲，收藏古玩字畫，養(yǎng)殖花鳥蟲魚，觀賞民間百戲，參加游藝活動，營建宅第園林，游山玩水，參禪論道，讀書下棋，美食養(yǎng)生，等等，凡是能給他們帶來閑情逸趣的，他們無不樂在其中。

1結(jié)社雅集

文人雅集，是古代文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晚明雅集之風(fēng)尤甚。據(jù)郭紹虞先生《明代的文人集團》中記載，當時社會上可考的一百七十余家社團經(jīng)常組織文人雅集活動[7]。而且晚明史料和作品中也有很多關(guān)于文人雅集情形的記載。譬如，汪道昆與謝陛、吳守淮等人聚于豐南“高士樓”的詩酒之會；袁宏道三兄弟等人創(chuàng)建的“蒲桃社”；屠隆、汪道昆等建立的“西泠社”；瞿純?nèi)蕜?chuàng)建的“拂水山房社”；山陰名士張岱曾結(jié)“斗雞社”、“蟹會”、“絲社”；張瀚晚年回歸故里，結(jié)“怡老會”，“徜徉山水間，筋詠談嘯”等，可謂不勝枚舉，尤其是“江左風(fēng)流”、“吳中盡多風(fēng)雅之士，所在結(jié)社”。吳縣人李士達的《西園雅集圖》卷（今藏蘇州博物館），以傳統(tǒng)的雅集題材，描寫文人士子在山林野外自在逍遙而又高雅適意的生活，抒發(fā)了畫家自身的高曠情懷。

對于晚明文人雅士而言，這些活動既是文人鴻集一起詩文唱酬、撫琴弈棋、品茗弄畫的一種形式，亦是世俗享樂的一種方式，更是藝林雅舉、名士風(fēng)流的象征和標榜高雅、崇尚閑情雅致的真實寫照。但是，晚明詩酒雅聚與前代和后代相比，均表現(xiàn)出相異的特色，其最大特點和區(qū)別在于縱情恣肆。晚明文人“借了以文會友的題目，而集團生活卻是文酒之宴，聲伎之好；品書評畫，此唱彼酬，成為一時風(fēng)氣”[7]。他們醉翁之意不只在煮酒論詩、評書品畫，瀹茗焚香，而更在縱情適性，在“水木佳勝，賓友翕集，聲伎雜進”中，極盡聲色感官之娛。

2恣情山水

晚明文人有著極深的山水情懷。山水之美，妙在“態(tài)窮百物，體具七情”，其繁富之山形，猶如“神設(shè)鬼施，千態(tài)萬狀，而莫有同者”[8]（p834），其美備之水形竟至“天下之至文孰有加于水乎”[9]，故而晚明文人對山水一往情深，以至于嗜水成性，愛山如命，“以性靈游，以軀命游”。晚明文人的這種癡迷，可謂前所未有。陳繼儒嘗自稱：“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4]（p.60）卓明卿也說：“余性癖好名山大川，兩浙形勝，車轍馬跡且遍。”屠隆罷官后遨游吳越間，嘯傲賦詩，晚年出旴江，登武夷，窮八閩之勝，情寄山林，談禪論道，與游客過從。王士性嘗自述“少懷尚子平之志，足跡欲遍五岳”，“極意冒險，攀躋為快”（《五岳游草·自序》），一生游歷，除福建外，足跡遍及當時的兩京十二省。袁宏道認為：“登山臨水，終是我輩行徑”[2]，大膽發(fā)出了“若夫世樂可得，即享世間之樂，世樂必不可得，因?qū)な劳庵畼贰盵10]（p1073）的吶喊，其所謂“世外之樂”就是有別于“繁華煙粉”的山水之樂，所以他一辭吳令，就“拋卻進賢冠，做西湖蕩子”（《與張幼于》），“自春徂夏，游殆三月，由越返吳，山行殆二千余里”（《吳敦之》）。宋懋澄稱自己是“宜山宜水一道人”，“平生雅好游，興之所至，輒竟千里，雖于陸風(fēng)雨，于水波濤，靡間晝夜”[11]。晚明中游蹤最廣的當然是“以身許之山水”的徐霞客，他非一般文人所能及，除峨眉山外，足跡幾乎遍及中國。

然而，晚明人登山臨水，不唯如此，更著眼于山水對個體生命的超越，“借山水一丘一壑，以自寫胸中塊壘奇倔之思，非游之大觀也”[12]（p166）。這正是晚明“山水清音”的根本原因。晚明文人在對人情世態(tài)之“真”的探索中表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體味、狂熱的追求；在與山水的往復(fù)交流中感受到的山水的一顰一笑；在縱恣、諧趣和自我超越中獲得“山水之精神”[13]。與晚明山水清音、隱逸思潮、結(jié)社雅集相為表里，晚明文人山水詩畫十分繁盛。正如論者所云，“山水畫和具有山林性格的畫家最為相同。每當政治失控，國運不祚，文人學(xué)子心情不適時，山水畫就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局面”[14]。

3放浪曲糵

填詞譜曲成為晚明文人雅士生活中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從萬歷年間開始，制曲作樂、狎妓聽曲，便成為文人雅士的日常功課了。操曲也好，觀戲也罷，醇酒美人為伴，可謂“一曲一杯花下醉”，極盡聲色耳目之娛。與明初“祖宗開國，尊崇儒術(shù)，士大夫恥留心辭曲，雜劇與舊戲文本皆不傳”[15]相比，晚明戲曲則是“曲海詞山，于今為烈”[16]（p473）。文人士子放浪曲糵，他們或是教妝著幾個戲子，或是室中蓄三四個侍姬，或是家中自蓄戲班，風(fēng)流放誕，太祖皇帝朱元璋為《琵琶記》有關(guān)風(fēng)化而拍手叫好的贊歌，早已淹沒在上下成風(fēng)的哀絲豪竹聲中。

晚明文人大多兼擅詩文與繪事，他們紛紛參與到戲曲創(chuàng)作中來，群芳競艷，明星薈萃。臧懋循《元曲選序二》中開篇即云：“今南曲盛行于世，無不人人自謂作者。”[17]沈德符亦謂：“年來俚儒之稍通音律者，伶人之稍習(xí)文墨者，動輒編一傳奇。”[18]王驥德亦云：“今則自縉紳、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為新聲者，不可勝記。”（《曲律》）而晚明戲曲之盛，江南為最，尤其是在吳越一帶，“鼓弄淫曲”，搬演戲文，“不問貴游子弟，庠序名流，甘與徘優(yōu)下賤為伍，群飲酣歌，俾晝作夜，此吳越間極澆極陋之俗也。而士大夫恬不為怪，以為此魏晉之遺風(fēng)耳”[19]。江南演事之盛，即如呂天成所云：“博觀傳奇，近時為盛。大江左右，騷雅沸騰；吳浙之間，風(fēng)流掩映?！盵20]確不失為“江左風(fēng)流”。文人士夫醉心戲曲成癖。據(jù)張岱《陶庵夢憶》卷四載：“祁止祥癖”記載，祁豸佳精于音律，于自家“柯園”中教授家樂，“咬釘嚼鐵，一字百磨，口口親授”；又據(jù)潘之恒《鸞嘯小品》卷三《廣陵散》記載，汪季玄“招曲師，教吳兒十余輩。竭其心力，自為按拍協(xié)調(diào)。舉步發(fā)音，一釵橫，一帶揚，無不曲盡其致”。而且，只要新劇一出，即付之紅牙，所謂“花晨月夕，征歌按拍，一詞脫稿，即令優(yōu)人習(xí)之，刻日呈伎”（清·焦循《劇說》）。由此可見，文人士夫?qū)蚯陌V迷與熱情，以及他們將這門藝術(shù)納入一己空間之努力。

4園林幽居

明中期以來，興建宅第園林之風(fēng)盛行，江南尤甚。文人園林是晚明文人墨客審美情趣、文化品位和藝術(shù)追求的集中體現(xiàn)，成為晚明文人寄情遣興的理想方式，能夠很好地滿足晚明文人雅士的隱逸癖、林泉癖、閑適癖，而且更能體現(xiàn)晚明文人雅士的個體生命和自我價值。因此，在富庶的江南，自嘉靖末年，文人競筑園林蔚然成風(fēng)。據(jù)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嘉靖末年，海內(nèi)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盵18]（p654）何良俊亦云：“凡家累千金，垣屋稍治，必欲營治一園。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贏，尤以此相勝。”[21]（p109）

晚明文人士子厭倦了城市喧囂的生活，欲置身于閑曠之野，娛情于山水之間，追求一種“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的精神世界。晚明文人普遍向往這種清幽的生活和情趣，享受與自然幽居的幽情別致，比如，謝肇淛將自己的理想居所描述為：“竹樓數(shù)間，負山臨水，疏松修竹，詰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書萬卷其中。長幾軟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閑日過從，坐臥談笑隨意所適，不營衣食，不問米鹽，不敘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極矣?！盵22]（p258）在晚明文人看來，林泉幽棲、虛堂靜寄的恬靜安逸而又閑樂自適的閑居幽雅的生活，才是他們真正想要擁有的。而且富有詩情畫意之境的園林，自然也是征歌選妓、蓄養(yǎng)家樂和觀戲演戲的最佳之所，正所謂“園林成后教歌舞，子弟兩班工按譜”[23]（p13）。在那些粉墻黛瓦、雕梁畫棟、花木扶疏的江南文人園林中，絲竹之聲日夜抑揚綿延而不絕于耳者，實屬司空見慣。

5文物玩賞

晚明文人對繪畫等藝術(shù)的審美擴大到園林、居室、器用等造物藝術(shù)，一時文物玩賞蔚然成風(fēng)。明中期沈仕的《林下盟》中就曾提到當時文人日常生活的十供，即“讀義理書，學(xué)法帖子，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醛，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煎茶，登城觀山，寓意弈棋”（《說郭續(xù)》卷二八），到了晚明則形成一種普遍的風(fēng)氣。晚明人李詡在《戒庵老人漫筆》中提出“供閑選勝客八”，即“牌色八奇、象戲八捷、妙曲八引曲名、八弄球、麗詞八調(diào)詞名、手談八勢、捶丸八巧、院奚八劇”。文人雅士對各種文物玩賞幾乎無不精通。錢大昕在《考盤余事·序》中稱贊屠?。骸霸u書論畫，滌硯修琴，相鶴觀魚，焚香試茗，幾案之珍，巾舄之制，靡不曲盡其妙?！薄端膸焯嵋らL物志提要》謂文震亨：“所論皆閑適游戲之事，纖悉畢備。”文震亨《長物志·跋》亦記載：“有明中葉，天下承平，士大夫以儒雅相尚，若評書、品畫、瀹茗、焚香、彈琴、選石等事，無一不精?！卞X謙益亦謂：“士大夫閑居無事，相與輕衣緩帶，留連文酒。而其子弟之佳者，往往蔭藉高華，寄托曠達。居處則園林池館，泉石花藥。鑒賞則法書名畫，鐘鼎彝器。又以其閑征歌選伎、博簺蹴踘，無朝非花，靡夕不月?！盵24]（p1690）而且晚明文人把自己生活文化的體驗訴諸筆端，于是品鑒繪畫、園林、居室、器玩、養(yǎng)生、品茗等文物玩賞方面幾乎均有了一些總結(jié)性的作品，諸如，高鐮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盤余事》、文震亨的《長物志》、陳繼儒的《花史》、程羽文的《清閑供》、陳淏子的《花鏡》、袁宏道的《瓶史》、張岱的《茶史》等作品，可對時人的文物玩賞進行藝術(shù)指導(dǎo)。尤其是文震亨的《長物志》最具代表性，凡“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十二志（卷）[25]，文化品位極盡考究，且囊括衣食住行用和游賞等各種文化，美化了文人清居生活的物態(tài)環(huán)境，可謂宏大而全，簡約而豐，間架清楚，淺顯曉暢?！督鹌棵贰返?7回提到市民王六兒家：“正面紙窗門兒，廂的炕床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剪貼的張生與鶯鶯蜂花兒香的吊屏兒，上桌鑒妝、鏡架、盒罐、錫器家活堆滿，地上插著棒兒香。上面設(shè)著一張東坡椅兒?！币话闫胀ㄊ忻窦彝ゼ从羞@些講究，更不用說文人仕宦之家。由此可見，晚明文人對閑居生活的聊遣和安排，比前人更考究，更豐富多彩，亦更藝術(shù)化。

三、標舉君子情懷的風(fēng)雅高潔之情

“君子”作為儒家的理想人格，成為一種道德品性的象征，所謂“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論語·衛(wèi)靈公》）一個君子要具備重義、知禮、謙遜、誠信的品質(zhì)，這是對君子人格的基本規(guī)定。仁義禮智信是君子人格的基本精神內(nèi)涵，這種精神內(nèi)涵付諸現(xiàn)世生存則要求“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孟子·滕文公下》）。只有確實做到內(nèi)在精神與外在行為的契合統(tǒng)一，才能真正彰顯君子的人格魅力，正所謂“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君子不僅是儒家的理想人格，還是中國人的人格理想，更成為中國古代文人所苦苦追求的一種風(fēng)雅高潔之情懷。晚明文人當然對這種風(fēng)雅高潔之情懷心儀之、向往之。

為了標示其遺世獨立的文人品格和道德修養(yǎng)，即便是對自然山水萬物，晚明文人也會像前人一樣賦予其人的品格；被品鑒和感受的自然，甚至常常被等同于文人的品格。陶潛筆下菊之遺世獨立，林和靖梅妻鶴子之傳說，周敦頤之獨愛蓮之出污泥而不染，在晚明文人情懷中亦然。晚明文人雅士更喜歡弄些花花草草，甚至把它們視為知己，欣賞也好，養(yǎng)性也罷，總之，生活上離不開它們。陳繼儒常常以名花香草入其詩畫，生活中少了它們便覺沒趣，常謂人曰：“花令人韻”、“香令人幽”。他常將瓶花置案頭，對各種花的秉性、花與花之間是否相宜頗有講究。如其《小窗幽記·集靈》載曰：“以養(yǎng)花之情自養(yǎng)，則風(fēng)情日閑；以調(diào)鶴之性自調(diào)，則真性自美。雪后尋梅，霜前訪菊，雨際護蘭，風(fēng)外聽竹，固野客之閑情，實文人之深趣?！蓖砻飨耜惱^儒等輩如此愛花、惜花、識花之文人雅士實在不少，我們只要隨意翻檢一下晚明詩畫小品，俯拾即是。晚明文士欣賞名花香草時，在其中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和精神氣質(zhì)，凸顯出文人雅士高潔的君子情趣。

晚明是文人劇、文人畫和文人園林非常繁盛的時代。晚明文人在其藝術(shù)活動寄寓的君子情趣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高潔之情，正是他們在混亂不堪的世俗社會中堅守君子情志、自由娛適而不放棄修身養(yǎng)性的文化品性，也正是他們對于自身所承載的傳統(tǒng)文人情致的主觀抒寫。陳淳是中國花鳥畫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花竹畫：“一花半葉淡墨欹毫，疏斜歷亂之致，咄咄逼真，久之并淺色濃墨之痕俱化矣”（徐沁《名畫錄》）。其花竹畫，詩畫相配，托花抒情，意趣俱足，如其題《梅》詩曰：“庭中老梅樹，雪后見花開；自笑不如梅，春風(fēng)何日來”；題《水仙》詩曰：“低回玉臉側(cè)，小折翠裙長；不用熏蘭麝，天生一段香”。 徐渭在水墨大寫意畫方面更是開一代新風(fēng)的宗師。徐渭的苦難人生經(jīng)歷使他對世俗人情有較清醒的認識，平素生活比較狂放，不拘小節(jié)，對權(quán)貴不諂媚，常常以清高的文人君子相標，因而他的水墨大寫意花卉，追求個性解放，奔放淋漓，意趣俱足。徐渭花竹畫取材比較廣泛，但其鐘情的主要還是那些文人所熟悉和喜愛的品類，如四君子、荷花、芭蕉等，借助花卉的自然秉性來寄托個人的情感思緒，而尤喜歡畫花卉草木在凄風(fēng)苦雨中的姿態(tài)，以象征其人生的苦痛，每每以竹自況，以竹之高潔品質(zhì)自詡，如其題《雪竹圖》詩曰：“畫成雪竹太蕭騷，掩節(jié)埋清折好梢。獨有一般差似我，積高千丈恨難消”。徐渭常將四時花卉集于一圖，如題《四季花卉圖》卷云：“老夫游戲墨淋漓，花草都將雜四時。莫怪畫圖差兩筆，近來天道彀差池?！蓖砻鳟嫾依钍窟_1620年作《觀梅》圖，畫中文人仰臥搖椅凝神遠望，他的視線兩側(cè)有兩株勁枝傲立的寒梅，側(cè)旁的女侍者似在為文人溫酒，她姿態(tài)扭轉(zhuǎn)做回望狀，神情驚詫，視線與文人一致，均投向畫外，二人視線如此同一，頓使觀眾對畫外心生期待，但“觀梅”的主題即刻限制了觀眾的更多臆想。風(fēng)雅與高潔的君子情趣始終是文人愿意標榜的準則，文人畫家遵循了文人雅士賴以標榜的表達邏輯，即如晚明畫家李日華《竹嫩墨君題語》所云：“靈均作《離騷》，雜取香草，以示扶芳芟穢之意，繪家揮灑蘭竹亦是寓也?！盵26]（p235）正是這種風(fēng)雅高潔的君子情趣寄寓于藝術(shù)觀念之中，從而賦予晚明文人畫藝術(shù)以獨特的歷史意蘊，同時也體現(xiàn)出晚明文人藝術(shù)家對君子情懷之向往。

四、飽含時代審美趣味的世俗之情

在“百姓日用即道”、“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的觀念與邏輯下，晚明文人的審美觀念下移，普通百姓的日常用情和家庭瑣事成為晚明文人和藝術(shù)理所當然關(guān)注的對象。在晚明審美意識大變遷的新思潮中，各藝術(shù)流派和各藝術(shù)形式競相爭勝。如果說文人畫和文人園林以其特有的藝術(shù)圖式和審美觀念，體現(xiàn)了晚明文人雅士向往隱逸超脫、崇尚閑情逸趣、優(yōu)游山水園林等高雅的文人情致的話，那么，與晚明文人畫、文人園林交相輝映的以南曲為主的明傳奇、反映市民生活為主題的通俗小說、風(fēng)行民間的民歌俗調(diào)和樂舞、工藝美術(shù)、版畫插圖、木板年畫等世俗藝術(shù)，則以更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滿足著不同階層的審美需要，充分體現(xiàn)出晚明時代的審美特征，更多地抒發(fā)和張揚了晚明文人的世俗情感。這類世俗藝術(shù)所表征的世俗情感，是一種源于人的生命本性的自然真情，是不受禮教束縛、不合綱常規(guī)范的真性情。這類情感除了更多地表現(xiàn)為日常用情，還表現(xiàn)為男女之情，尤其是對于真摯愛情的歌頌與贊美，有著巨大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晚明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豐富市民生活的民歌時調(diào)新潮迭起、風(fēng)靡一時，為晚明世俗藝術(shù)注入新的活力。清人王廷紹認為，民歌俗曲“或從諸傳奇拆出，或撰自名公巨卿，逮諸騷客，下至衢巷之語、市井之謠，靡不畢具”[27]（p19）。明代民歌俗曲，大抵格調(diào)淺俗，主要流行于民間，若就其題材而言，“上關(guān)世道盛衰，政事興廢，下涉里巷瑣故，幃闥秘聞”；從其描寫對象看，“大而山河日月，細及米鹽棗栗，美則名姝勝境，丑有惡疾畸形”[28]；演唱風(fēng)格上以柔婉細靡的抒情為主。民歌時調(diào)多以盡情渲染懷春思人的男女之情為主要內(nèi)容，引起了上自文人士大夫、下至村夫野婦的青睞與共鳴，被贊為“真聲”、“真詩”，甚至被認為是“我明一絕耳”（卓珂月《古今詞統(tǒng)序》），可堪與唐詩、宋詞、元曲媲美。一些知名文人和上流人士，如藩王朱有燉、馮惟敏、徐渭、袁宏道等人，也開始“染指”這些淺俗小曲，或表現(xiàn)放蕩自適的俚情俗趣，或展露憂國憂民、憤世嫉俗之心，或譏諷官場污濁、世風(fēng)衰墮。比如，馮惟敏的《八美》：“交頸綢繆，齊肩款曲，并體褻狎。燈兒前一雙俊雅，鏡兒里兩個冤家。他也親咱，咱也親他。從今后俺不索悶倚欄桿，你休得獨抱琵琶?！边@類民歌俗曲，極盡渲染男女之情，真正背離了傳統(tǒng)詩教主題，表現(xiàn)出普通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意識，而且世俗化的審美趨向既解放人們的思想，也導(dǎo)致情欲的張揚。

而且晚明戲劇和通俗小說中以表現(xiàn)真摯愛情為題材的藝術(shù)形式更加豐富，名劇如星，層出不窮。晚明戲劇藝術(shù)家們以浪漫的愛情故事張揚著人性情感中最自然、最本真而又長期以來一直被壓抑著的那一部分情感。尤其是湯顯祖的曠世奇作《牡丹亭》，簡直就是一首青年女子追求幸福、自由和感情解放的纏綿抒情詩。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這一女性形象，不同于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和關(guān)漢卿《拜月亭》中的王瑞蘭為追求真摯愛情和婚姻自由而沖破門第觀念，杜麗娘則是用“一往而深”的情感去沖破封建理學(xué)對自己的精神束縛。繼湯顯祖《牡丹亭》后，晚明言情之作匯聚成一股謳歌真摯愛情的時代潮流。戲曲，如高濂的《玉簪記》、沈璟的《紅蕖記》、史槃的《櫻桃記》、顧大典的《青衫記》、陳與郊的《鸚鵡洲》、梅鼎祚的《玉合記》和《長命縷》、徐復(fù)祚的《紅梨記》、葉憲祖的《鸞鎞記》、王玉峰的《焚香記》、周朝俊的《紅梅記》、范文若的《夢花酣》、許自昌的《橘浦記》、阮大鋮的《燕子箋》、吳炳的《情郵記》和《畫中人》、孟稱舜的《嬌紅記》、袁于令的《西樓記》，以及李玉的《永團圓》和《占花魁》等，通俗小說如《三言》《二拍》等，文言筆記僅馮夢龍編輯的《情史》就達幾千篇，俗曲、山歌更是不勝枚舉。藝術(shù)家不斷地抒寫并闡揚著藝術(shù)中所寄寓的世俗情感。

晚明文人立足于平民的視角，把日常生活作為審美對象，關(guān)注世俗生活與俗情俗趣，充分肯定日常生活中世俗情感的合理性與正當性。通過藝術(shù)來表現(xiàn)城市平民和普通百姓的喜怒哀樂，世俗生活已經(jīng)儼然成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主題，而且藝術(shù)的世俗化已經(jīng)滲透到藝術(shù)的各個領(lǐng)域。即使是一向被文人藝術(shù)家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工藝美術(shù)品，已經(jīng)廣泛地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紋飾圖案也以人們?nèi)粘Ｉ钪谐Ｒ姷膬?nèi)容為主，如嬰戲、仕女、傳說故事、花鳥蟲魚等，而且類似道教八仙、佛教八寶、菩薩、壽仙、福星、祿星等吉祥人物和動植物，如龍、風(fēng)、麒麟、鶴、松、梅、竹、蘭、菊、牡丹等吉祥圖案，以及諸如福祿壽禧、吉祥如意等之類含有吉祥語義的文字，大量地出現(xiàn)在器物紋飾中，多彩多姿，相映成趣，體現(xiàn)出濃厚的俗情俗趣。更甚者，出于商品化考慮，工藝美術(shù)品傾向于文人化，器物直接以詩書畫作紋飾，在紋飾意境的處理上也多追求詩情畫意，追求怡情悅性的功能和清雅簡逸的形式，像徐渭之類的一部分文人在詩書畫之余，也從事一些案頭雕刻和手工制作，工藝美術(shù)出現(xiàn)了雅俗共賞的新格調(diào)，世俗化的情趣占了上風(fēng)，平民化色彩濃郁。尤其是民間戲曲和世情小說催生下的輝煌燦爛的版畫藝術(shù)，色彩絢麗，格調(diào)華美，五彩繽紛，更多地滲透著市民意識和世俗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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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安徽財經(jīng)大學(xué)講師，藝術(shù)學(xué)博士）

[責(zé)任編輯 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