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日常生活中,我時常遇到不會說謝謝的人。比如在進出自動關(guān)合的玻璃門時,我看到一位年輕母親推個嬰兒車,連忙拉住門讓她先過。她過去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只對著孩子說,帶你下來耍好麻煩哦。坐飛機時,旁邊有一個帶孩子的婦女沒有紙巾,詢問我,我就從包里拿出來遞給她,她也是連笑都不朝我笑一下,只顧皺著眉頭訓(xùn)斥保姆:出來怎么紙巾都不帶?
我把這類人歸類為不會說謝謝的人。我在心里替他們開脫:他們其實是感激你的,只是不善于表達。
但終于有一天我明白了,不是他們不善于表達,是他們覺得沒必要表達,你該那么做。因為,他們沒把你當(dāng)外人,或者說,他們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一家人說什么客氣話?
這醒悟來自某一天黃昏。
那天黃昏,我出去散步,走進一家菜店想買兩個洋蔥。這時,我前面一個中年婦女買了半斤里脊肉,跟菜店老板說,你說我這個肉炒個啥子好呢?炒辣椒,還是炒芹菜?老板說,今天的芹菜嫩得很,你炒芹菜嘛。女人說,對嘛。稱好芹菜一轉(zhuǎn)身又說,哎呀,我還是很想吃辣椒呢,再稱半斤辣椒嘛。老板說,要得,今天辣椒也是很新鮮的,是本地辣椒。女人稱好辣椒又說,那芹菜炒啥子呢?炒腰果?老板說,芹菜炒豆腐干嘛,巴適得很。女人連說,對的對的,芹菜炒豆腐干。女人又說,再弄個啥子湯呢?番茄蛋花湯還是軟江葉豆腐湯?老板說,你有豆腐干了,就番茄蛋花湯嘛。女人說,好,來兩個番茄,再來半斤蔥,蔥花還是要撒點兒的。
我一直在旁邊聽他們對話,覺得太有意思了,仿佛兩口子在商量晚飯。女人走后我問老板,你們很熟哇?老板說,哪里哦,認不到。
那一瞬間,我解開了長久以來的困惑,為什么我經(jīng)常遇到不習(xí)慣說謝謝的人,那是因為他們太不見外了,如同剛才那個女人和菜店老板,他們都不把對方當(dāng)外人,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天生的自來熟。
想起小時候,住筒子樓,吃飯在走廊上,東鄰包了餃子會送一碗,西鄰烙了餅會送兩張。有時候聽見某家傳出吵架的聲音,會不由分說地闖進去“干涉內(nèi)政”。還有,見誰家孩子二十多歲了還沒對象就著急,見面就詢問,就催促,實在不行就介紹,分毫不取當(dāng)媒婆。
那都是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
我們曾經(jīng)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我們會說遠親不如近鄰,鄰里之間有人情味兒是多么溫暖的生活?,F(xiàn)在,隨著住房狀態(tài)的改變,這樣的親密無間正在消失,可是那種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的性情,依然在延續(xù)。
比如聊天的時候,對方時不時地拍一下你的肩膀,甚至拍一下你的大腿,讓你躲閃不及。又比如,在商場試衣服,旁邊忽然會有素不相識的女人給你參謀說,穿這件不如剛才那件好看,這件顯胖。再比如,住街邊上的人家,隨便就擺飯桌在人行道上,讓往來的人參觀他們的菜肴;更不要說酒桌上了,才見面的人,只要兩杯酒下肚,就稱兄道弟掏心掏肺。
中國人的這種性情,如果說成是國民性,會不會有點兒重?但我覺得還真是只有中國人才具有的。
現(xiàn)如今,這樣的性情已經(jīng)延伸到海外了。中國人在海外旅游時的種種“不俗”表現(xiàn),也是可以歸類到此性情上的。比如在公共場所大聲講電話,哪怕電話內(nèi)容含私密成分;比如在名牌店不由分說地瘋搶,還跟身邊素不相識的人商量搶哪個更合算;比如在紐約某公園里大跳小蘋果舞,熱情奔放到擾民;比如爭相圍堵華爾街那頭金牛,摸得金牛屁股金光閃閃……
那都是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
我以前一直認為這是缺少教養(yǎng)的緣故?,F(xiàn)在忽然覺得,或許這是中國人特有的性情,天生具有的,普天之下皆兄弟?;蛟S還包括另一層意思:我不跟你見外,那是我看得起你。
倘若分寸得當(dāng),不太出格,也還是可以接受的。
遺憾的是往往出格。
而且還有更讓人遺憾的兩點:第一,近乎起來一點兒距離沒有,讓人不舒服,但生疏起來,見面連個“你好”都懶得說;第二,“不見外”,“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往往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很少體現(xiàn)在別人需要的時候。比如遇到路人發(fā)生困難時,多數(shù)中國人會想,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又不認識他。如果這個時候能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就好了,能在陌生人遇到困難時主動說一句:需要我?guī)椭鷨??像那首老歌唱的,請讓我來幫助你,就像幫助我自己?/p>
如此,才是可愛的中國人。
(劉誼人薦自2015年7月1日《山西廣播電視報》 圖:蕓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