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俊為
吳小如先生雖然已92高齡,近年又一直抱恙,行動不便,可是5月11日晚上傳來吳老去世的消息,我仍然十分意外。這幾年,每次去看他,臨走我總說:“下次來北京再來看您!”他好幾次都接一句:“希望你下次來我還活著!”我常答:“您一定會活過一百歲!”這是我的真實感覺。因為每次去,吳老除了沒以前那么聲音洪亮,慷慨激昂之外,他的談興之濃,記憶之強,精神之足,一點沒變。
一夜之間,他突然走了!我們《絕版賞析》欄目四個學者顧問王元化、朱家溍、劉曾復、吳小如全都離我們而去,真有“此地空余黃鶴樓”的意思。
2001年的10月,上海重新整合了戲劇頻道,讓我做《絕版賞析》欄目制片人。領導后來說,這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我想大概是知道我喜歡弄老戲、老唱片的緣故。我們給這個欄目定了句廣告語:“開啟塵封的聲音,鉤沉百年京劇的歷史”。我向恩師王元化先生說了這個構想,希望他給我們當總顧問。王先生晚年對電視文化的狀況大有看法,一再拒絕上電視,拒絕給電視節(jié)目掛名。可能我們的想法還比較合他的意思,也是他對京戲有特殊的感情,他竟然爽快地同意了,且第一句話就說:“你去找朱家溍、劉曾復、吳小如他們來講。”我們自然遵命,請三老做了我們最早的藝術顧問。
說起來,三老的“本工”都不是戲曲,朱老是故宮博物院的研究員,專長明清史和文物鑒定;劉老是首都醫(yī)科大學的教授,是我國第一代生理學家;吳老是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他的專業(yè)是文史。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嗜戲終身,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也離不開京戲。
一
朱老從青少年時期就癡迷楊小樓的藝術。他學楊小樓的唱念幾可亂真,多次登臺示范楊派名劇?!督^版賞析》請朱老講楊小樓,朱老開始就自豪地說:“我從記事起就看楊小樓的戲,直到他1938年去世為止。不是說,他的戲我都看過,而是在這個時期內,他一出戲演過多少次,我就看過多少次!”楊小樓有一張扮關平的劇照,梅蘭芳評價它是武生身段邊式、漂亮的典范。朱先生自己照了一張仿楊小樓的照片掛在客廳。我們做節(jié)目時,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朱先生看了大為高興。名武生奚中路去看他,朱老特地放給他看,并且說:“你看看,我的照片能和楊小樓放在一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想這是我們這些沒有見過真佛的晚輩所不能理解的一種感情。
不幸的是,我們的節(jié)目開播當年,朱老就查出癌癥。不過,朱老的女兒朱傳榮老師她們對如何盡孝有自己的理解,她認為應當讓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做他自己喜歡的事情。想來朱老也是認可我們把音、圖等各種文獻整合起來解析京劇藝術的創(chuàng)意的,因此2002年10月份,他還抱病來給我們講了陳德霖的《虹霓關》、《彩樓配》以及楊小樓的《駱馬湖》。我們回滬不久,朱老還給我打電話,建議給李連仲、王長林的《五人義》唱片配像,由他來講解,還仔細地給我講了怎么弄服裝??上В驗橐粫r找不到合適的演員,這個節(jié)目終于還是沒做成。
最后一次見朱老,他已將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了。我給傳榮老師打電話,說是想問問《駱馬湖》配像的事,其實我們是想再去看看朱老。傳榮老師說:“來吧!想問什么趕緊問!”我們趕過去大約有一小時,這點時間里朱老又睡著了!傳榮老師說:“他現在隔一會就要充充電?!蔽覀冊诳蛷d等了一會,朱老醒了。我見他被病魔折磨得形銷骨立,心中很不好受??墒侵炖弦宦犝f“楊小樓”、“駱馬湖”,立刻來了精神頭,連唱帶比劃,把楊小樓的《駱馬湖》從頭到尾拉了一遍!
二
劉老與朱老同庚,曾經是梅蘭芳、余叔巖創(chuàng)辦的“國劇學會”最年輕的學員之一,他的臉譜藝術受到過梅蘭芳的高度評價。劉老是老生名票,留下的說戲錄音有100多出,同時,劉老也是楊小樓藝術的崇拜者。2002年,我們請劉老到上海錄節(jié)目后,一起去拜訪王元化先生。閑談中,劉老說起在電視里看了奚中路的《鐵籠山》。劉老對我說:“中路不是外人,你轉告他,他這個跟楊派有很大距離?!痹瘞熓羌毙宰?,說:“你現在給他打電話問問有沒有空,請他過來?。 鞭芍新返暮脤W是出名的。王先生那時住在衡山賓館,離他住處不遠,他接了電話騎車就過來了。劉先生當場就給他說了這出楊派《鐵籠山》。
劉老高壽九十八,最后十年在《絕版賞析》留下了大量的口述資料,每年都要錄好幾回,可是沒想到,最后一次的一個意外,真使我不知如何面對劉先生在天之靈。
劉老曾說:“朱家溍、吳小如他們都嚴肅,我是隨便?!边@意思用現在的時髦話來說,就是“會不會聊天”。以我的體會,三老中,朱老不太能聊天。也可能是我們開始做節(jié)目時,朱老身體已出現狀況,精力不濟。與朱老聊天,有時會有要找話題的感覺。不過,朱老說話倒是快人快語。有一次錄完節(jié)目到飯點了,我對朱老說,請您一起吃飯吧?朱老一笑,說:“請我吃飯,想讓我高興是吧?那就趕緊把我送回去,我要休息了!”
吳老是能聊天。曾經與偉品兄一起陪吳老坐火車,從傍晚上車起,直到半夜12點,我在他們聊天的聲音中慢慢睡去,第二天六點多,我又在吳老的聊天中醒來了……但是,吳老好像不太會聊天。2002至2003年,吳老一家曾遷居上海。我們近水樓臺,抓住吳老做了很多節(jié)目。每次在上視大廈錄完像,就去青海路上的一家飯館便飯。飯店附庸風雅,每塊屏風上都印著唐詩宋詞之類。有一回我們位置對著“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屏風,吳老見了大不以為然。吩咐叫經理來,問他:你知道什么叫“燈火闌珊”嗎?這燈火闌珊就是燈都快滅了,你這生意還火得了嗎?經理唯唯諾諾,連說“我們換掉,我們換掉”。下周又來,不巧又坐那位置,“燈火闌珊”依舊!吳老生氣,連喚“酒保酒保!”經理無奈,趕緊把我們換到“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屏風下。
劉老是能聊天,又會聊天。能聊不用說了,每個見過劉老的人都有體會。關鍵還會聊!我有時在網上跟一些小朋友說“粉戲”玩,不知哪個“壞種”到劉老那兒去學舌,說我喜歡打聽“粉戲”。最后一段日子,每次去劉老就會主動跟我聊粉戲,特別跟我說過楊小樓與余玉琴在《畫春園》里的情色表演。直到最后一次,由于我的粗疏,劉老心里一定很不愉快,可還是跟我聊了田桂鳳。平時,我去預約做節(jié)目,不好意思直奔主題,總是先聊聊閑篇??墒遣挥梦叶嗪眩瑒⒗暇蜁鲃訂?。他習慣是說:“有什么好消息?”他管做新節(jié)目叫“好消息”,或者干脆“有什么任務?”這樣十年下來,幾乎成了一種習慣“暗語”,可最后一次,他的“有什么任務”,我卻沒有接好!endprint
2011年冬天,我們要做《前后四大須生》專題,我照例跟劉老電話預約,把采訪提綱事先特快專遞過去。到了北京,我一打電話,家屬告訴我,劉老身體不好,不能再工作了。我當時很納悶,就給我比較熟悉的劉老的三女兒打電話,她說:“你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嗎?是食道癌!”我聽了腦袋“嗡”的一下,不知怎么應答。愣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再打過去說,我要去看看劉老。
為了模糊掉采訪的事,我特意約了傳榮老師和李舒女士一起去看劉老。沒寒暄幾句,劉老就來了那句著名的“你有什么任務”,我只能說,沒任務,就是來看看您。我明顯覺得他臉上有一絲不快。聊了幾句當年在后臺,錢金福讓他去看田桂鳳的事,劉老再次問我:“這回有什么任務?”我還說沒任務。劉老不高興地說,“我好好的,沒病沒災!”連說兩遍。我知道,劉老這時候仍然不想別人把他當個病人看,說戲談戲依舊是他最大的興趣??墒?,他畢竟年屆97,又得了如此重病,我還堅持“任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看著劉老的神情,我覺得,我一輩子都沒經歷過這么難堪的場面,趁著另外有人來看他,我們就匆匆告辭了。
轉過年來,聽說劉老住院了,我跟領導請了假,專程去看他。那天下午,他正要做一個埋管的小手術。我和王文芳大姐進門時,他女兒和護工正扶著他穿衣服。見了我們,他開口就是戲:“唉!這回真不行了!這都《獨木關》了!”(按:《獨木關》演的是薛仁貴帶病槍挑安殿寶,出場時,由兩個老軍攙扶著,恰似劉老當時的造型)
三
三老中,吳老最年輕。吳老的戲評戲論是我學習戲曲的教科書?!杜_下人語》、《京劇老生流派綜說》等,都曾反復研讀,我相信我們這輩喜愛京戲研究評論的人,很多都受到吳老著作的啟迪和教益。吳老年輕時,曾向譚、余兩派的名家夏山樓主、王端璞、張伯駒等請益。1961年,夏山樓主錄制《李陵碑》、《魚腸劍》等唱片,吳先生不僅是策劃人,還在劇中配唱楊延昭、姬光等“里子活”。2002年,我們舉辦《絕版賞析》周年慶晚會,吳老興致勃勃唱了一段《蟠桃會》。先期錄音時,吳老說,讓我聽一遍,聽完他笑著自嘲:“整個兒一里子味!”
三老中,吳先生在《絕版賞析》中講述最多,一來是他曾一度遷居上海,給了我們極大的方便;二來是吳先生自幼酷愛京劇唱片,對講述唱片中的人和藝特別有興趣。2009年,他患病后,行動不便,我們不敢再勞動他,每次去北京錄像就去看看他,聊聊天。2010年,我們要做《小生三虎:姜妙香、俞振飛、葉盛蘭》專題,吳老主動請纓要講。因為,他跟“三虎”都有交往,尤其和葉盛蘭有很深的交誼。錄像那天,吳老的學生貫涌老師、朱傳榮老師、梅蘭芳先生的外孫范梅強兄等都來現場。
開了頭以后,吳老在病中又堅持參與了《“新青年”遭遇舊戲曲》、《<四郎探母>的禁與演》兩個專題的講述。可惜的是,后來吳老在家中不慎摔倒骨折,幾乎難以下樓,就再也不能來錄像了。
近兩年,我們的節(jié)目由周播改為季播,去北京的次數少了。但每次去,我們總要去看看吳老,聽他聊聊戲。2011年底,我和姜鵬兄一起在央視錄《百家講壇》,我們幾次都把回程定在晚上,錄像一結束就直奔中關新園,記得有幾次我們西裝革履的行頭都沒來得及換就進了吳府。見了吳老,聊得最多的還是戲。
最后一次見吳老,是去年陪山東文藝《老唱片》叢書的主編、副主編和責任編輯去拜訪吳老,請吳老做顧問。當著一屋子的人,聊著聊著,吳老又聊到戲上去了,說起王珮瑜,我說珮瑜現在有意識地尋找余叔巖“十八張半”以外的東西,這一年向上海的余派研究家李錫祥先生學了《朱砂痣》、《秦瓊賣馬》、《南陽關》和《蘆花河》四出戲。吳老聽到《朱砂痣》大感興趣,問是什么路子?我說,李先生跟您一樣也是跟夏山樓主學的,是陳彥衡的路子。我說,本來李先生要教我《取帥印》,我覺得先生同時教兩出太累,所以我也先學了《朱砂痣》。李先生說,他以夏山樓主所傳的《朱砂痣》為主干,也吸取了其他老先生的好腔,譬如:“一家人四散奔逃”這句腔就是得自同為陳彥衡弟子的任恕盦先生。于是,吳老就跟我對起這段二黃原板的腔來。后來察覺晾了一屋子人有點不好意思,他關照我:“下次你一個人來,全部給我唱一遍,我跟我學的對一對?!辈涣?,我今年還沒機會到北京,吳老卻故去了……
在我的印象記憶中,與三老的最后一面,沒有一個是離開戲的。而他們對于戲的意義價值,又不僅僅止于個人愛好。
三老的藝術造詣,他們的成就,都有各自的著作在,我不夠資格去評價。我只想說,他們這樣的業(yè)余研究者是京劇歷史上的一種特殊現象。這一現象是京劇沿襲了昆曲曲友曲家的傳統,也是其他亂彈劇種不具備的一種優(yōu)勢?,F在都講京劇是一種傳統藝術,實際上,歷史上京劇的成分十分復雜。京劇講究傳統,但是這種依賴口傳心授的傳統又特別容易流失。一方面是“藝不輕傳”,當紅的名角不能教戲,也沒工夫教戲,能教的又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另一方面是市場的“喜新厭舊”,京劇界喜歡講“臺上的東西”,臺上的東西也是最勢利的東西。賣座了,流行了,就傳得廣,學的人多;不賣座,不流行了,傳人也會轉向,很快就會湮滅?!盁o腔不學譚”的年代,老三派就很少人問津了;四大名旦崛起后,老譚漸漸就成了一個虛名……舊時
代伶人從藝,大多不會對藝術有理性的分析選擇,一般都是跟著時尚走,更不可能沉下心來去挖掘傳統,因為快速賺錢,養(yǎng)家糊口是迫在眉睫的。盡管時尚并不都是好玩意兒,老古董里有好東西,但再好的東西在戲園子里不賣座就是沒用。然而,京劇界有一批特殊的人,他們就是票友,業(yè)余研究者。他們向名伶學戲時,角兒不怕他們搶飯碗;他們恪守傳統,整理傳播“古董”,又不怕市場“不買賬”。像陳彥衡的傳播發(fā)揚譚派,李適可的傳播發(fā)揚余派……以至于余叔巖、言菊朋;孟小冬、于世文這樣的名伶要反過來向他們這些票友拜師學藝。至于在文獻記錄、評論研究方面,業(yè)余研究者的貢獻就更大了。京劇界在三十年代就有了“保存國劇”的概念,出版了眾多的專業(yè)雜志,京劇的老唱片記錄了大批當時舞臺上已經不走紅的風格唱段,這些都是票友、業(yè)余研究者在發(fā)揮積極的作用。這種優(yōu)勢,在其他亂彈劇種中很難見到,也沒有這么大的力量。
朱、劉、吳三老是這方面在當下的杰出代表,他們的成就深深地影響了許多年輕的京劇研究者、愛好者。我們相信,京戲的這個優(yōu)良傳統不會因為他們的離開而完全斷絕。
(作者為上海廣播電視臺《絕版賞析》制片人,中國戲曲學院戲曲研究所特約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