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熙
十六年前的《風雪漁樵》和十六年后的《風雪漁樵記》,這兩出越劇同樣贏得了觀眾的好口碑。不過有人更鐘情前者,有人更偏愛后者,雙方在網絡、報刊上“華山論劇”,各抒己見。這番場景,恰恰證明一部好戲是怎樣地深入人心。一個被戲曲演繹了幾百年的“馬前潑水”故事,為何還是葆有如此鮮活的生命力?原因在于不斷創(chuàng)新,使老樹爆出新芽、長出新花。筆者認為吳兆芬的劇本創(chuàng)作,總是能很好地做到以文化人、用心悟真,從而實現(xiàn)繼承中的創(chuàng)新。
首先是以文化人。吳兆芬在博大精深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找尋傳統(tǒng)與時代的對接口,獨思其意,獨展其美,賦于老故事以充滿時代氣息的精神氣質和美學品格。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該劇的創(chuàng)作在十六年前后主題上的不同側重點?!讹L雪漁樵》當時呼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寬容理解、女性的獨立意識,將筆觸聚焦“真情”、“勵志”;而我在《風雪漁樵記》中的解讀是“成長比成功更重要”、是“懂”。
《風雪漁樵記》的場景純凈而優(yōu)美,山野鄉(xiāng)村、潔雪林泉、明月清風,見證過這對夫婦長達十年的恩愛情深。然而,平靜中暗藏著一場激烈的“逼休”,打破了正常的生活軌跡。朱買臣“酒成癮,懶成癖”,男兒不自立、十年靠妻生,沒有男人的責任與擔當。劉二公深感女婿“十年澆得志消磨,十年澆敗家富有,澆得滿門愁更愁”,更是澆得自己“臨去黃泉死不甘休”,逼迫愛女休夫。劉玉仙遵父命狠心潑下第一盆水:“你就像潑在泥地水一盆,扶不起來收不成!”其實,劉玉仙是“傷口最疼在自身”。
從全劇看,吳兆芬將“水”這個意象用到極致,前一折潑水寒心,后一折雪水悟心,從而引動全劇情節(jié)的河流與情感的波濤。當朱買臣紫袍玉帶、榮耀回歸時,他的心頭仍是那人、那水:“她在我心中如鹽溶水,似無還有”;然而在世俗的誤解與流言中,朱買臣還潑給劉玉仙一盆水,這盆水實是在他“心上又添一道傷痕”,此時,人性的弱點集中地暴露出來——原來事業(yè)的成功,并不能代表心靈的通透、精神的富有、人格的完善。
吳兆芬舍棄了舊版《風雪漁樵》中第三者介入的枝蔓,展開男女主人公情感的直接碰撞,在充足的創(chuàng)作空間內將人物的心理變化、矛盾沖突從容展開,達到了抽絲剝繭、絲絲入扣的佳境,因而引人入勝。最后,當所有的人證、物證表明,休夫是劉玉仙勵夫的一個激將法時,朱買臣以一宵跪雪、感天動地的誠意,使覆水終于能收——這也是朱買臣在“磨心”后完成的第二次精神成長。
劉玉仙在一連串沉重打擊下,也在成長。她從嫁夫從夫、隨遇而安升華到自尊自愛、自立自強,她的精神與風骨,在打擊與挫折中愈發(fā)顯現(xiàn)出來。在遭遇“馬前潑水”的極端羞辱后,玉仙不卑不亢地直指朱買臣“軟肋”:“……似這樣偏狹心胸,小人肚腸,濫用權勢,趾高氣揚,怎配為官,大權執(zhí)掌?如此榮歸,浪子猶浪,如此為官,玷污供養(yǎng)?!边@大段酣暢淋漓的道白發(fā)自肺腑,恰似一盆無形的水還潑給朱買臣。這位淳樸的山鄉(xiāng)女子有著“弱女無愧,堂堂正正”的襟懷氣度,有著“弱女不服命,傷痛自己撫”的個性覺醒,有著“只要你好我就安,無欠愛心心富有”的寬容自信,更有著“小女子不甘東風主落花,愿伴青山共白頭”的獨立堅強。
人的最高層次的價值實現(xiàn),是自我超越。因此,成長比成功更重要。成長,是一種積極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是為了讓我們能遇見更好的自己,從而在命運的洪流中顯示出心的定力、力的堅韌。我想這就是吳兆芬再度改編該劇時,更深層次的發(fā)掘與彰顯。
我十分懷念十六年前《風雪漁樵》的“驚夢”一折,因其準確地表現(xiàn)出劉玉仙豐富而有格調的內心世界,既寫出她的向往,更寫出她的驚憂,讓她喚出心底最真實的聲音:“若能勤勉志常堅,白衣藍衫素亦美”。而十六年后的《風雪漁樵記》將此折簡化了,只在“竹林”送別一折中流露“但愿從今立恒志,早圓心夢早回門”的心聲,這樣可能會使觀眾對女主人公品格的理解產生一點偏差。
另一個主題,是“懂”。
逼夫休夫的激將計,用得實在太險。此事父女二人早就明白,盡管如此,他們還是選擇鋌而走險,這是因為“懂”。對此,筆者解讀為以下三個層次。
一是父親對女兒的“懂”。作為一名父親,誰愿自己的親生女兒跟一個不思進取的男人潦倒終生?但二公又深知女兒心腸軟的脾性和對買臣的情意,于是苦逼女兒痛下決心,同時留下遺書,待浪子回頭之日請他親自拆看,明白自己的苦心。父愛拳拳,令人動容。
二是妻子對丈夫的“懂”。劉玉仙深知丈夫是塊璞玉,懂他“心中有病”,這才逼休兇狂,拿“句句似黃蜂尾上針”的話來狠狠刺激他。但她心中忐忑,擔心“藥力”過猛適得其反,于是將實情告知已窺出她心事的王兄。但天意弄人,王兄猝然離世,從此再無證人。劇情到此,令觀眾唏噓不已。
內心最真實的期盼讓玉仙進入“鴛夢重溫”之境,可內心最真切的擔憂又讓玉仙美夢破碎,“失魂落魄驚驚驚”。真夢連著假夢,美夢接著噩夢,一連串截然相反的境遇接踵而至,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戲劇沖突又撲面而來。吳兆芬以老辣之筆、純熟技巧以及節(jié)奏感的把握,毫發(fā)畢現(xiàn)地描摩出世情百態(tài)和人心善變,讓觀眾完全沉浸于劇情,與劇中人的哀樂同呼吸,也深深感到要“真懂”一個人是多么難得、多么可貴啊。
三是丈夫對妻子的“懂”。信物、遺書,還有王媽一番肺腑之言,在劇情的進展中,朱買臣終于讀懂了妻子的良苦用心和“心似朗月意自雄”的品行節(jié)操,于是要堅定地追回這份摯愛。于是劇情達到高潮。
越劇的結局通常是大團圓的俗套。《風雪漁樵記》不懼落俗,帶有人物性格的必然性,其支撐是作者強烈的創(chuàng)作自信。茫茫人海,尋尋覓覓,為的就是一個既愛你、又懂你的人。在經歷一番生命的成長、人格的成長之后,夫妻的靈魂站在同一高度,為何不重新牽手呢?
綜上分析,吳兆芬善于讓傳統(tǒng)與時代對話,她的才情與創(chuàng)造力讓“馬前潑水”故事有了更發(fā)人深省的內涵和意境。生活不是文學,而文學一定是生活。吳兆芬的劇作為觀眾描繪出當下時代美麗的心靈圖景,令人陶醉其中、領悟其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