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華 張文奕
(甘肅中醫(yī)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依據(jù)德國目的論:目的準則是評估同一原文不同譯本的首要標準。這一準則要求翻譯行為由譯文目的決定。而萊思強調(diào)的文本類型和翻譯方法之間的交互關(guān)系也帶給譯者和翻譯批評家諸多啟示:不僅可以強化譯者對交際功能和功能翻譯單位的語言標記的認識,而且可以有效地引導譯者在微觀層面做出合適的選擇。
《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被譽為探索生命奧秘、揭示生命本質(zhì)、以生命科學為主體的“百科全書”,其主導功能是給源語讀者提供中醫(yī)診療原理和方法以及相關(guān)哲學思想,并最終指導醫(yī)學實踐,屬典型的信息性文本。鑒于譯者的文化背景和學術(shù)造詣等個人因素對譯文質(zhì)量的影響,本文選取了《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以下兩個英譯本:Ilza Veith于1949年翻譯 的 The Yellow Emperor’s Classic of Internal Medicine和李照國于2005年翻譯的Yellow Emperor’s Canon of Medicine。Ilza Veith,作為一位精通英語且熟諳漢語的西方醫(yī)史學家,在其英譯本的前言中便聲明了譯文目的:“It is hoped that this preliminary study will serve as a starting point for further work on the text,with more specific attention to its many linguistic problems”。而李譯本的譯文目的更為簡潔:“最大限度地保持原作的寫作風格、思維方式和主旨”。無論是作為指導實踐的教科書還是“起點式”的入門讀本,信息傳遞都是此類文本的首要目的。
依據(jù)目的論,為了追求譯文預期交際功能的最大化,跨越文化所產(chǎn)生的理解溝壑,譯者采納何種翻譯策略和補償措施都是合理的。譯文目的在譯者的宏觀和微觀選擇中的導航意義便不言而喻。預期讀者有關(guān)世界和文化的知識、所處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先前的閱讀經(jīng)驗和閱讀期望在譯者選擇翻譯方法時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所以譯者應(yīng)該考慮到讀者的真實情況,首要考慮譯文的信息性。那么,信息性為何如此重要呢?信息性是指譯者在譯文中提供給目標讀者關(guān)于原文中的時間、狀態(tài)、過程、物體等方面的信息,“也是指一個譯本向目的語讀者所提供的關(guān)于原文的信息是否適度”(Neubert&Shreve,1992:89)。譯者在譯文中再現(xiàn)的信息對讀者最優(yōu)的理解應(yīng)該是適度的。而從語用學角度來講,“適度”并不意味著“盡可能多”。就此問題,格萊斯在合作原則中描述的“信息適度”會帶給我們有益的啟示:“所說的話應(yīng)該包含交際目的所需的信息,但又不應(yīng)該包含超出所需的信息”(Peccei,1999:27)。
針對同一原文,兩個譯本采納了截然不同的翻譯方法和更為實用的翻譯技巧以實現(xiàn)信息傳遞的最終目的。Ilza Veith在翻譯正文之前,詳盡系統(tǒng)地介紹了《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的成書年代、作者、貫穿其中的哲學思想、診治理論等文化背景信息。鑒于《黃帝內(nèi)經(jīng)》在時間和空間上對西方讀者形成的絕對距離,這種預處理策略是合理的。譯者在前言中給自己的譯文給予了“a rough translation”的定位,主要采納的是意譯法和注釋相結(jié)合的翻譯方法。而李照國則以直譯為主,意譯為輔,并借助注釋保全了原文凝練的寫作風格。以下兩個譯例能最為直觀地呈現(xiàn)兩位譯者的譯風和交際效果的差異。
譯例1
原文:黃帝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
Ilza Veith:The Yellow emperor said:“ The principle of Yin and Yang[the male and female elements in nature]is the basic principle of the entire universe.It is the principle of every thing in creation.Itbrings aboutthe transformation to parenthood;it is the root and source of life and death;and it is also found within the temples of the gods.
李 :Huangdi said,“Yin and Yang serve as the Dao[1](law) of the heavens and the earth[2],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of all things,the parents[3]of change,the beginning of birth and death and the storehouse of Shengming[4].The treatment of disease must follow this law.Notes:
[1]Dao(道)means the principle or the law of nature.
[2]The heavens and the earth refer to the natural world.
[3]Parents here mean the originators or the causes responsible for the changes of things.
[4]Shengming(神明)refers to the intrinsic power of things responsible for the movement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ings.
“內(nèi)容只有用正確的形式才能得以準確地表達”(萊思,2004:28)。作為信息的載體,語言關(guān)乎信息的清晰度。從整個段落的信息性來看,零注釋和簡單句的反復使用使譯文一顯得通暢齊整,同時也保全了原文的簡潔文風。但是譯者對源語文化相對淺顯的領(lǐng)悟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幾處錯誤的意義延伸:首先,ILza Veieh譯文[]里的補充信息“the male and female elements in nature”根本無法準確地傳遞出中醫(yī)范疇中“陰陽”的寬泛所指,相反“male”和“female”的添加會讓英語國家的讀者將其窄化到有生命的存在物,例如動植物;其次,譯者將“變化之父母”譯為“It brings about the transformation to parenthood”徹底顛覆了原文所指“陰陽乃萬物變化的根源”,這種意義上的篡改是典籍翻譯的致命傷;最后,對異域文化的泛泛理解使譯者將“神明之府”譯為“the temples of the gods”,不僅抹殺了原文暗喻之妙,而且給讀者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對目的語的精通只能確保語言形式的“行云流水”,而對異域文化的“淺嘗輒止”會讓原始信息蛻變得“面目全非”。而譯文二又呈現(xiàn)出怎樣的優(yōu)劣性呢?譯者采用的排比句不僅再現(xiàn)了原文的簡潔之美,也借助句式的力量強調(diào)了陰陽理論作為中醫(yī)核心哲學思想和診療準則的原因。鑒于“道”和“神明”豐富的文化底蘊給西方讀者造成的生疏感,譯者采用了音譯和注釋結(jié)合的方式先凸顯其文化專屬性然后釋放壓縮信息,是合乎情理的。因為注釋是調(diào)節(jié)譯文信息性的一個有效方式,它可以補償直譯造成的信息欠缺并保全原文和譯文的文體一致。此外,譯者用目的語讀者最為熟悉的詞匯“parents”瞬間稀釋了中醫(yī)的異國特質(zhì),又借助注釋厘清了“父母”的真正內(nèi)涵,即“根源”。這完全符合中醫(yī)英譯的兩大共識性原則:民族性和簡潔性。
從譯文目的和信息密度來看,李照國的譯文信息量適度,表意更為準確,可理解性和可接受性也更高,自然能更好地實現(xiàn)譯文在目標語情境中的交際目的。
譯例2
原文:鼓一陽曰鉤,鼓一陰曰毛,鼓陽勝急曰弦,鼓陽至而絕曰石,陰陽相過曰溜。
Ilza Veith:“ When one element of Yang is aroused it is called a‘ hook’(鈎);when one element of Yin is aroused it is called a ‘ hair’(毛)。The Yang which has to be aroused to overcome acute trouble is taut like a tremulous musical string(絃).To arouse Yang to its utmost and then to break off is called a ‘ stone’(石)。When Yin and Yang flow together it is called‘ a stream’(溜).”
李 :“ Powerful beating [of the pulse]is called Gou(strong) and weak beating[of the pulse]is called Mao(weak).Rapid and powerful beating[of the pulse]is called Xian (taut or wiry).[The pulse that beats] powerfully but is difficult to be felt[under light pressure]is called Shi(sinking).Quiet beating[pulse] is called Liu(peaceful) .”
無論是語言形式、語義傳遞還是翻譯風格,兩段譯文都呈現(xiàn)出明顯差異。最為有趣的是,作為一個西方學者,Ilza Veith將原文中有關(guān)脈搏的幾個核心詞匯用漢字的繁體形式給予了再現(xiàn),而國內(nèi)譯者李照國采納的卻是是拼音音譯和文內(nèi)英譯詞注釋相結(jié)合的方式。哪種呈現(xiàn)形式更能快捷地被目的語讀者的認知體系所接收并理解呢?我們知道:在人類的認知過程中,總是希望能用最少的努力達到最優(yōu)的認知效果。Ilza Veith的譯文中所保留的五個漢字“ 鈎”、“ 毛”、“ 絃”、“ 石”“ 溜”忽略了原文讀者的已知信息與譯文讀者實際具有的文化與世界知識之間的差異,因此這樣看似忠于原作的信息增加不僅無法達成譯者“幫助讀者更為準確透徹地理解原作”的初衷,而且在不經(jīng)意中給讀者造成了困擾,阻礙了信息的即時到達。接下來我們對兩段譯文的語言形式做一對照。譯文應(yīng)當再現(xiàn)原文的文學結(jié)構(gòu),讓譯文讀者了解原文的體裁、藝術(shù)價值和語言美感,從而豐富目的語,而且使譯文讀者明白原作為什么值得翻譯(張美芳,2009:117)。譯文一并未完全保全原文的排比句式,而是根據(jù)自己對原文的理解,穿插了其它句式。而譯文二中,譯者完全沿用了原文的句式,看似單調(diào)的句式表意明確直接,提升了信息的傳遞效果。此外,為了將隱含信息明晰化,譯者用“[]”的形式添加了語義銜接內(nèi)容,有效規(guī)避了形式上的忠實有可能導致的晦澀、生硬。從功能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選擇就是意義。若能順利實現(xiàn)譯者所期望的譯文目的或功能,任何句法、詞匯和語義層面的選擇都具有合理性或適宜性。
形式的選擇最終服務(wù)于語義上的貼合,那么,兩段譯文在語義上的忠實度又如何呢?原文選自《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第七章《陰陽別論篇》。該章主要闡述的是陰陽論在中醫(yī)脈相上的體現(xiàn)以及對疾病診斷的重大意義。但Ilza Veith在譯文中絲毫未提及原文的核心術(shù)語“脈”,而采用了“Yin”和“ Yang”這種西方讀者略有耳聞并不深諳其意的抽象詞匯。這種徹底的語義替換不僅把原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意義撕扯得支離破碎,而且硬生生把目的語讀者拽向了一個新的理解盲區(qū):為何“Yin”和“Yang”的相互作用會產(chǎn)生如此復雜的五種表現(xiàn)?畢竟,脈搏的可感性遠遠高于中醫(yī)的“陰陽理論”,其產(chǎn)生的文化距離也更容易借助有效的補償性措施得以彌合。譯者作為目的語語篇信息性的調(diào)節(jié)者,有責任根據(jù)目的語讀者的已有知識、閱讀經(jīng)驗和期待視野對語篇信息進行適當調(diào)整,但前提是譯者自己對原文要有準確充分的理解,這是翻譯信息文本的重大前提。此外,譯者采用的物質(zhì)名詞“ hook”、“ hair”、“ string”、“ stone”和“ stream”在目的語讀者大腦中產(chǎn)生的意象一定會和原文在源語讀者大腦中的意象完全重合嗎?讀者群的文化背景不同,其經(jīng)驗視野也會相應(yīng)存在差異。鑒于此,譯文二借助鮮明可感的形容詞“ powerful”、“ weak”、“rapid”和“quiet”描述不同脈象的顯著特征,不僅符合英語國家的表達習慣和規(guī)范,也更容易在相異文化情境之間迅速開墾一片嶄新的“相通感應(yīng)區(qū)”,縮短文化距離,這正是語言因素在信息轉(zhuǎn)換過程中能達到的最優(yōu)的交際效果。
譯者為了信息的有效傳遞,必須妥善處理好下列語言要素:語義的準確、語法的正確、文體的一致和語篇的銜接。因為譯文和原文在思想內(nèi)容和內(nèi)在邏輯上的一致遠遠高于語言形式或遣詞造句上的一致?!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作為一部典型的信息性文本,其主要功能是告知讀者真實世界中的事物現(xiàn)象,對意義的準確性有著極高的要求。兩位具有不同文化背景和專業(yè)閱歷的譯者都竭力將原作所表達的思想傳遞給譯文讀者,以期在他們身上產(chǎn)生與原文讀者相同的反應(yīng)。Ilza Veith的譯文融入了大量個人化的理解,并在翻譯正文之前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對《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的核心哲學理論和疾病診療理念做了“預告”,這是很多譯者在翻譯典籍時會優(yōu)先采納的體恤預期讀者的策略。但是中西文化的絕對距離和思維方式的歷史烙印并不會因為譯者的用心體恤而消融。意義上的模糊粗糙甚至“徹底的脫軌”極大程度上沖減了該譯文的客觀性和忠實度。而李照國“譯古如古,文不加飾”的翻譯原則很大程度上保全了原作的寫作風格和思維方式,也在字里行間為存有爭議的內(nèi)容預留了日后??钡目臻g。然而,這種因為尊重原作而在譯文中頻頻添加文內(nèi)和文后注釋以期目的語讀者自行揣摩的初衷和譯文會產(chǎn)生什么效果呢?這樣的譯文無形中將其預期的讀者定位在了具有較好的漢語功底和中醫(yī)專業(yè)知識儲備的極其“小眾精尖”的西方讀者。
總之,無論譯者如何定位自己的譯作,采納何種翻譯策略和補償性措施,譯文目的的實現(xiàn)程度最終主要由預期讀者的反應(yīng)決定。譯者應(yīng)該根據(jù)具體情況適當?shù)卣{(diào)節(jié)信息并借助翻譯方法和額外的補償措施讓譯文的信息性保持在一個適當?shù)某潭?。對于一些源文化讀者和目標語文化讀者共有的知識,譯者可以花費相對少的精力去進行闡釋。而對于極其陌生的專業(yè)知識和文化信息,譯者要全面考慮預期讀者的已有知識、閱讀習慣和期待、接受心理,將譯文的信息性維持在合理水平。深深根植于文化和歷史,是中醫(yī)典籍無法被粗暴地剝離成純粹語言進行簡單轉(zhuǎn)換的根本原因,要想借助語言要素最大程度上稀釋文化投射在中醫(yī)瑰寶上的異域色彩,譯者的文化修養(yǎng)和歷史觀要先行一步,畢竟非語言因素的處理才是衡量譯者水準的核心參照。
[1].Ilza Veith.The Yellow Emperor’s Classic of Internal Medicine [M].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
[2].Neubert,A and G.M.Shreve.Translation as Text[M].Kent:the Kent University Press,1992:89.
[3]Nord,C.Translating as a Purposeful Activity:Functionalist Approaches Explained[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99-117.
[4]Peccei,J.S.Pragmatics [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9:27.
[5]Reiss,K.Translation Criticism:The Potentials&Limitation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28.
[6]李照國.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M].西安: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5.
[7]張美芳,王克非.譯有所為[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116-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