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 友

如今88歲的莊老（左一） 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他從幼兒園到小學，經(jīng)常對青少年進行愛國主義教育。

63年前，在硝煙彌漫的朝鮮戰(zhàn)場上，一個安徽文藝兵托付戰(zhàn)友一個頗似玩笑的請求： 我若陣亡為國盡忠，請為我生個兒子替我為父母盡孝。孰料一語成讖，文藝兵在空襲中真的倒下了，戰(zhàn)友把托付銘記于心?；貒蟠錾膬鹤娱L到1歲半時，毅然將兒子改姓后送到英烈父母身邊，用一生替戰(zhàn)友照顧其父母養(yǎng)老送終。

戰(zhàn)友殞命留下托付

1948年，21歲的安徽蕪湖籍熱血青年莊燕勞，在華中師范大學參加了中共地下黨。1952年3月，莊燕勞與10名熱血青年帶著保家衛(wèi)國的抱負投筆從戎，一同從重慶當?shù)貐④娙胛楦俺?，成為中國人民志愿?2軍文工團的一名小組長。在莊燕勞的小組里，恰巧有一名來自安徽黃山老鄉(xiāng)叫黃鶴（原名黃耀剛）。由于均來自安徽，再加上志趣相投，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親密戰(zhàn)友。1952年9月下旬金城阻擊戰(zhàn)之后，12軍奉命開往后方休整，部隊行進到谷山地界時，上級命令他們原地待命。突然,在空曠山野上空數(shù)架敵機凄厲呼嘯來襲，文工團隱蔽不及狂轟亂炸中造成人員傷亡。大家在悲憤中掩埋完戰(zhàn)友后繼續(xù)轉移，路上，精神恍惚的黃鶴拉著莊燕勞的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老鄉(xiāng)，我覺得你們都能回國，我恐怕回不去了?！鼻f燕勞對一向活潑開朗的黃鶴這通話感到很納悶，立即反駁道： “你怎么知道就你一個人回不去？怎么這么迷信??！” “不是的，我有一種不祥預感。請你務必答應我，看在咱是老鄉(xiāng)情分上，我死了你一定要給我生一個兒子盡孝，否則我死不瞑目！”莊燕勞雖很費解，但出于安慰，他還是拍著胸脯答應了黃鶴請求。孰料一語成讖，次日的1952年9月29日上午8時，文工團行進中再次遭到敵機轟炸，造成7人犧牲8人負傷的重大損失，黃鶴也不幸被炸彈擊中當場壯烈犧牲……看著最親密的戰(zhàn)友在眼前倒下，莊燕勞頓足捶胸悲痛欲絕。再度泣血安葬好戰(zhàn)友后，莊燕勞站在黃鶴墓前莊嚴肅穆地立下誓言： “親愛的戰(zhàn)友，你的話我記住了，請放心，這輩子一定要完成你的心愿！”

文工團雖兩次遭敵機轟炸損失慘重，但戰(zhàn)斗的豪情依然時刻噴涌出澎湃動力！國慶之夜，12軍駐地臨時搭建的舞臺燈火通明，戰(zhàn)友們含淚演出，臺下觀眾含淚觀看。這次演出后，12軍黨委給予文工團高度評價，文工團一周內遭遇兩次轟炸傷亡重大，但打不垮摧不爛特別能戰(zhàn)斗，特授予 “戰(zhàn)斗的文工團”榮譽稱號。處理完烈士后事，團領導要求大家給烈士家人寫信，以表達對烈士父母的安撫慰問，大家都在信中表示繼承烈士遺志頑強戰(zhàn)斗，直至把侵略者干凈徹底地趕出朝鮮。而在萬里之外的祖國安徽黃山屯溪，黃家接到長子陣亡消息后，黃家的天塌了。在巨大的打擊中，愁云慘淡籠罩下的烈士父母們紛紛強忍悲痛給戰(zhàn)士們回了信，其中黃鶴父親黃秀蒲的回信給大家印象最深：吾兒雖去，精神猶存，期盼沒有倒下的戰(zhàn)友們用歌聲化作復仇的怒火，射向每一個武裝到牙齒的敵人！黃秀蒲是屯溪老街上一家油鹽鋪子工人，有一定文化水平，他的思想覺悟與深明大義令大家非常感佩。上級將這封來信在全團公開宣讀，激起了很大反響。此后莊燕勞繼續(xù)給黃鶴父母寫信，黃父每信必復。不久，莊燕勞在信中真誠表達了欲代替黃鶴做兒子的心愿，黃鶴父母爽快地答應了，后來在信中黃父親切地稱他為 “燕兒”。

送子盡孝英烈安魂

1952年11月，莊燕勞被調到軍政治部擔任秘書，不久上級派他回國去留守處辦件事。辦完事莊燕勞向留守處領導請假去安徽看望烈士親屬，他要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去看望黃鶴父母。舟車輾轉一周多，莊燕勞風塵仆仆一路打探抵達屯溪，一見到黃鶴父母，“撲通”一聲長跪不起。見到這位和自己通信神交數(shù)年的穿軍裝小伙，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瞬間夫妻悲喜交加淚雨滂沱。莊燕勞一把抱緊二老大腿，哭著說： “爸爸媽媽，黃鶴不在了，我就是二老兒子，我來替他盡孝守護你們一輩子……”可黃秀蒲說： “孩子啊，你能來看我們就足夠了，黃鶴地下有靈也一定很欣慰，可做兒子確實難為你了?。　?“軍人一諾千金，以后有我一口吃的，決不讓二老餓著！”按照當?shù)仫L俗，晚輩看望長者要有點表示的，可黃鶴微薄的津貼早已在路上花光。善解人意的黃鶴媽媽范翠花當即塞給莊燕勞10多個紅紙包，每個包里包兩角錢，領著這個天降兒子去看望伯娘等一眾親戚，每塞給老人們一個紅包，黃鶴媽媽都說這是燕勞用津貼來孝敬你們的。在黃家莊燕勞還了解到，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黃鶴唯一的弟弟黃耀振也入朝參戰(zhàn)，成為新組建的人民空軍一員。黃家僅有的2個兒子全部上了戰(zhàn)場，黃耀振在朝鮮戰(zhàn)場至今生死未卜，令老人萬分揪心。幾天下來，黃家人的善良忠厚令莊燕勞唏噓動容，他與黃家人心的距離也逐漸拉近。在老人眼中，莊燕勞分明就是黃鶴的化身。返回部隊分手時，他們極力控制著幾度決堤的情感，在莊燕勞面前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哀傷。

1954年3月，入朝參戰(zhàn)3年零1個月后，莊燕勞隨部隊凱旋回國?；貒?，他繼續(xù)留在部隊里。文藝小組10多名戰(zhàn)友，除了自己與幾個受傷者外，其余大部分均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作為戰(zhàn)爭幸存者，尤是黃鶴那句 “一定送個兒子給我”的叮囑，久久在莊燕勞耳邊回蕩，讓他寢食難安。莊燕勞知道，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想想黃鶴當時的話絕非一句玩笑。英雄已去，我來安魂。第二年，當妻子來部隊探親時，莊燕勞便向妻子提及戰(zhàn)友的遺愿，并希望妻子能幫助完成這個"玩笑"式的臨終囑托。莊燕勞結婚比較早，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不到30歲的他已是2兒1女3個孩子的父親，妻子黃妊芳雖是通情達理豁達之人，可面對這樣的請求，也一時無所適從顧慮重重：家中已育有兩個兒子，經(jīng)濟重壓下已無力再生育孩子了，況且如果再生個女孩又該怎么辦？夫妻兩挑燈徹夜長談后約定：如是男孩就送黃家，如是女孩就留著。

1956年10月的一天，天遂人愿，一名健康男嬰順利出生。登記戶口時，莊燕勞為孩子取名黃子剛，又名黃松，希望兒子像黃山松一樣堅韌挺拔延續(xù)黃家香。次年秋季的一天，孩子長至1歲多時，黃妊芳帶上男孩坐火車轉汽車，從蕪湖趕赴230公里外的黃山屯溪。此刻，實現(xiàn)了對戰(zhàn)友莊嚴承諾的莊燕勞如釋重負。屯溪那邊，早早接到信的黃家父母翹首以盼，從車站接回從天而降的孫子后，鞭炮齊鳴大擺宴席連續(xù)3天宴請親朋，小黃松從此成了爺爺奶奶心頭肉。因為孩子年幼離不開母親，莊燕勞就讓妻子住在黃家?guī)Ш⒆?。黃鶴父母將黃妊芳看作親生女兒百般呵護，千方百計托人從大山里高價買來大量名貴山珍給她補身子。黃父還為黃妊芳在自己工作的油鹽鋪找了份差事，那段時間兩家人合在一起就似一家人，其樂融融盡享天倫。

傳承忠誠報慰先烈

不僅是黃鶴一家，對文工團許多犧牲戰(zhàn)友家庭，莊燕勞都竭力幫扶。1955年起，部隊實行薪金制，莊燕勞和其他幾位戰(zhàn)友相約將第一個月工資全部寄給了烈屬。此外，莊燕勞還先后登門看過潘光漢、諸仙賦烈士家人，在回國后10多年中作為一位替代兄長，幫扶兩位英烈的弟妹成家立業(yè)?？紤]到戰(zhàn)友黃鶴是家中長子，莊燕勞將親生兒子送與黃家后，每年無論工作再忙，一逢采茶、水稻收割季節(jié)主動來到黃家 “頂缺”務農，將黃家父母視為親生父母端茶倒水忙里忙外。對這位替補兄長，戰(zhàn)場歸來的黃鶴弟弟與弟媳等對莊燕勞無不感恩尊敬。光陰荏苒，待黃松成家生子后，莊燕勞還要求兒子，讓兒子的兒子繼續(xù)姓 “黃”，一直生生不息黃姓到底。

上世紀80年代，莊燕勞從長航蕪湖分局退休。到了晚年思念戰(zhàn)友更加深切，莊燕勞請人做了個白布條幅，把全部犧牲戰(zhàn)友的照片及生平愛好貼上去，逢到重大節(jié)日莊嚴祭祀。一旦老戰(zhàn)友相聚，無論坐飛機搭火車，他都帶上條幅，在車站機場等繁華地段，托路人拉起條幅并記錄下這一莊嚴時刻，希望那些鮮活的年輕生命能隨自己感受歲月更迭，見證祖國日新月異的強大。

2010年，在舉國上下紀念志愿軍入朝參戰(zhàn)60周年之際，莊燕勞在出席各種活動之余，更加夜不能寐。何時能重回戰(zhàn)地，去看望親愛的戰(zhàn)友們，親口把完成黃鶴的生死承諾以及祖國的富強崛起告訴他們，成了莊燕勞揮之不去的夢想。機會來了。2013年7月22日，受朝鮮國家文化部邀請，莊燕勞啟程赴平壤參加 “紀念抗美援朝勝利60周年和平慶典”及 “志愿軍組歌”演出活動。抵達朝鮮后，由于種種原因，他無法前去祭掃文工團戰(zhàn)友的烈士墓，只能與大家開展集體性掃墓悼念活動，老戰(zhàn)士們壯懷激烈淚灑長空，先后祭掃了毛岸英烈士墓及一些無名烈士墓。特別是在一些無名烈士墓前，老戰(zhàn)士們嚎啕大哭紛紛跪倒在墓前，不停地呼喊著犧牲戰(zhàn)友的名字，此情此景令松柏低垂山河肅穆。舊地重回，莊燕勞捧起一把黃土，用紅方巾裹好帶走，象征犧牲戰(zhàn)友的忠魂返回祖國，自己也終生無憾了。

返回后，莊燕勞帶著對黃鶴的思念和對黃家人牽掛又一次來到屯溪。在弟媳和侄兒陪伴下，莊燕勞此行只為祭掃黃家父母和黃鶴在城外的墓地。秋色蕭殺山風凜冽，在一座無名山坡下，黃鶴的衣冠冢和父母合葬在一起。莊燕勞恭敬虔誠地在墓碑前擺好鮮花、水果等祭品后，在石墓上灑下朝鮮帶回的黃土，裊裊青煙中他莊重地敬了個軍禮后，對著墓碑激昂地說： “爸爸媽媽，燕勞來看你們了，第一次來是多年以前，60年來兩家來來往往，這個感情是生死之交?。↑S鶴，我來看你了，我兌現(xiàn)了60年前的承諾。我的好兄弟，60年里我真的好想你，上個月我到朝鮮拜祭你，受到客觀條件限制無法去你的犧牲地看望你。誰不想落葉歸根？我只能帶回一把被你和其他戰(zhàn)友鮮血浸透過的朝鮮國土，好讓你魂歸故土在另一個世界里伺候雙親。安息吧，我的好戰(zhàn)友好兄弟！”在隆隆鞭炮聲中，老人早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歲月不饒人。如今送走的黃松也已年近六旬。每談及此事時，莊燕勞總說： “將小兒子送出我一生沒后悔過，只是自己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讓我常感抱憾愧疚自責對不起孩子?！鼻f燕勞長子在福建一所大學教書；次子在部隊是名副團級干部，轉業(yè)地方后事業(yè)有成。與兩個哥哥相比，黃松的境況相當落寞慘淡。他初中還沒讀完，14歲就被下放偏遠大山務農，遍嘗人間辛酸苦楚。年紀一大把至今常年在海船上打工賣苦力，每月工資兩三千元，生活極其貧寒，更無力購房改善居住條件。雖然生活艱難，但黃松卻在親生父母與黃家祖父母教誨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始終保持著一顆淡定平常心，無時不孝順著相依為命粗茶淡飯的黃家祖父母，一直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如今，由于老伴10多年前去世，獨居在蕪湖市鏡湖區(qū)赭山街道荷塘社區(qū)的莊燕勞老人，因生活起居不便，進入社會養(yǎng)老機構居住，雖掛念深切，已然無法前往外地與小兒子黃松晤面，只能通過電話互致問候關切。

老驥伏櫪壯心在，不須揚鞭自奮蹄。正是文藝兵的天賦與基因細胞使然，如今88歲的莊老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依然時刻保持一顆年輕活躍的心，多年來，他從幼兒園到小學，經(jīng)常對青少年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急切地把自己對祖國人民的無限忠誠，對先烈無限懷念的真情傳承給孩子們。只有這樣，老人才覺得是對逝去英烈最好的報慰與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