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乃·云才讓(藏族)
一
那天早上,外面下著大雪。
刺骨的寒風仿佛長了腿腳,從帳篷的門縫里鉆進來。我睡在厚厚的皮襖里,不由地打顫。在我的苦苦哀求下,二姐如同一股溫泉,涌流到我的皮襖里,跟我睡了一會兒懶覺。她的身子如同蜷縮的蟒蛇,并沒有展開,卻有一股通透的溫暖,在我的懷里蕩漾開來,我不由緊緊地擁抱她。
啪——,帳篷的門簾突然掀開了。我倆還沒來得及抬頭看,阿媽如一陣狂風般沖進來,一手逮住二姐,把她從我身邊拽了出去。我如同受驚嚇的兔子一樣,縮回毛茸茸的皮襖里,久久不敢鉆出頭。
“你一個女孩子家的,竟敢睡懶覺,以后嫁出去誰敢要??!”
“是頓珠,頓珠讓我陪他睡的!”
“頓珠?他都快要出家了,你能由著他性子?”
“阿媽,別打我呀,我馬上起來——”
我躲在漆黑的皮襖里,能清楚地聽見心臟狂跳的聲音。皮襖的某一處有一眼洞,透過這個洞眼,我偷看了一下。阿媽正用一根短繩抽打二姐的屁股,短繩在她的屁股上如綻放的閃電一樣,讓人怵目驚心,不忍直視。
自責和愧疚在我幼小的心里火燎起來,我默默地想:二姐才十一歲,為什么阿媽總是跟她過不去呢?等我緩過神來,可憐的二姐披上那件破舊的牛犢皮襖,還沒有來得及系好腰帶,就被阿媽趕出了帳篷。
二姐撕心裂肺的哭聲,久久回蕩在我的耳畔,我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有余悸地躺在皮襖里,為自己的膽小和懦弱感到非常難過。我突然想起調(diào)皮搗蛋的二哥,今天若換作是二哥的話,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去年年初,二哥到附近的鄉(xiāng)中心小學去上學了。他上學后,我經(jīng)常懷念我們哥倆在一起的很多往事,不過用我阿媽的話說,二哥去上學就是為了免遭鄉(xiāng)政府的罰款,等風頭過了要回家討媳婦。因此,二哥去學?;鞄滋?,過幾天又回牧場,總之,他的來去沒有一個準兒。
通常,我們哥倆睡在一個皮襖里。他特別喜歡對我使壞,我不配合,他總是掐我,甚至把皮襖毛茸茸的一面蓋在自己身上,把我一腳踢到脫毛的邊襟下。我邊哭邊告狀給阿媽。阿媽用一根短繩來追打他,可是他如同猴子一樣在炕上跳來跳去,并且夸張地吐舌,眨眼,惹得阿媽哭笑不得,拿他沒有法子。
不過,有一次二哥的惡作劇過了頭。二哥要玩學阿古頓巴裝尼姑混進尼姑庵的故事。他用牛毛織成的線條扣著我的小弟弟,從背后拉過來綁在我的脖子上,讓我從他身上跨過去,說要看我的下面像不像尼姑。哪知他把線條扣得太緊,把我的小弟弟給弄傷了。此事關(guān)系重大,阿媽斗不過他,只好讓阿爸出手,于是二哥被阿爸打得半死不活,差點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說不清是受委屈了,還是感到后怕了,我用力踢了踢蓋在身上的皮襖。笨拙的皮襖很不情愿地滑落到炕沿下的地面上。我居然沒有一絲寒意,就這樣光著身子躺著。
咯吱——突然帳篷的門簾掀開了一半,但是久久沒有人鉆進來。我疑惑地抬頭張望時,大哥那馬臉般拉長的臉,從門縫里露出來。他氣喘吁吁地背著一袋脹鼓鼓的麻袋。緊接著,阿媽也跟上來了。帳篷靠內(nèi)的地方橫七豎八地堆著裝滿干元根(冬天喂牛用的飼料)的麻袋,還來不及騰出一個地兒,大哥身上重重的麻袋,啪一聲滑落下去了。麻袋卸下后,他們火急火燎地走了,只見身上抖下來的雪,撒落滿地。
阿媽一腳跨出了門檻,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光著身體躺在炕上的我,說:“那么冷,你跟皮襖有仇嗎?地上不干凈,趕緊收回去?!闭f完,從別在帳篷橫梁上的一個皺皺巴巴的皮袋里,摸出一塊干牛肉,扔到我的枕頭邊上。好像要防范我看見什么不該看見的東西,厚厚的門窗,嚴嚴實實地蓋上,然后匆匆而去。
帳篷里歸于死一樣的安靜。
我很熟悉這樣的安靜,但是今天,這安靜里透著一股不祥的氣氛。好奇心促使我把目光投向那個神秘的麻袋,并且讓我浮想聯(lián)翩。麻袋脹脹鼓鼓,里面裝的是什么呢?是干元根?元根是圓形的,它不可能有棱角。干牛糞?就算是干牛糞,也用不著裝在麻袋里搬回帳篷。在這個寒冷的冬季,我想象不出有什么貴重的東西,如寶貝一樣裝在麻袋里搬回帳篷。
好奇心抵不過嘴饞,我常常像老鷹一樣,從不放過阿媽藏在皮袋里的干牛肉,只可惜每年回到冬季牧場的時候,阿媽總會把拴皮袋的繩子扣得老高,我夠不著。每天早上,我像嗷嗷待哺的雛鳥一樣,只能等阿媽親手給我。
一會兒的工夫,我啃完了半個干牛肉,不要說吃飽,饞都沒有解。今天阿媽給我的干牛肉,跟往常一樣,不大,也不小。我把頭露在皮襖外面,提高嗓門喊道:“二姐,要不要吃干牛肉?!?/p>
帳篷外一片靜寂,二姐沒有回應,拴在帳篷外的老狗倒是奄奄地叫喚起來,這叫聲斷斷續(xù)續(xù),沒完沒了,讓我有些煩躁,我有一點后悔叫了二姐。
我在皮襖里,邊啃殘余的干牛肉,邊聽老狗的叫聲。老狗沒完沒了的叫聲催眠了我,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夢中,二姐在牛圈里對我說:“小鬼,我不會饒過你的,你害得我全身都在疼?!?我穿著小皮襖走出帳篷一看,二姐蹲在冰寒的牛圈里擠牛奶。結(jié)了冰的小辮兒垂在肩上,眼角的淚痕還未擦去。鐵青的小臉上,毫無神色。我問:“家人都哪兒去了?”
“你沒有看見嗎?”二姐的頭挨著母牛的臀部說。
“看見什么?”我有些疑惑地問。
“阿媽和大哥帶來的麻袋。”二姐用嘴指了指帳篷的方向。
“我看見了,那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你打開一下不就知道了。”二姐不耐煩地說。
牛圈里的雪花仍在飄落,身邊走動的牦牛背著厚厚的雪毯。我如同一片雪花一樣,一會兒飄在半空,一會兒落在地上。若不是二姐擠奶的聲音嗡嗡地傳到我的耳邊,我感覺我的身體已經(jīng)融化為一滴水,或者空氣,早已不見痕跡了。興許二姐擠完了牛奶,她從母牛的臀邊站起來,給我遞上了一個捉摸不透的眼神。我順著她的眼神往下看去,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奶桶里溢滿著鮮血。一種難以言表的恐懼,雪球一樣朝我砸來。剛剛好端端的牦牛,個個面目全非,不是缺腿子就是缺尾巴,嘴和眼珠子里不停地冒出血沫。突然那個跟我同名的叫頓珠的牦牛搖著尾巴,沖到我的面前,可是它的牛角不見了。于是我抱住二姐,哭著說:“二姐,頓珠的牛角不見了!”
頃刻間,二姐長出四肢,角和尾巴。她讓我騎在身上,沖出牛圈。幾番周折,穿過茂密的森林,我們倆來到某個幽暗的峽谷。峽谷里都是披著袈裟的牛角,它們一會兒巖山一樣聚在一起,一會兒流星一樣四處散去。突然,一只牛角刺向我的嘴里,我滿嘴淋血,殘缺的牙縫里,擠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話音:“二,二,二姐,血——”
當我從噩夢里醒來時,差點從皮襖里彈出來。我那貪婪的嘴里,仍然含著干牛肉,枕頭早已被口水濕透了。我抬頭環(huán)視了一下帳篷,似乎沒有異常??拷谎貎旱牡胤椒胖羌噬募t木箱,上面擺放著用啤酒紙盒打造的佛龕。佛龕里的酥油燈,還在微弱地燃燒著。帳篷右側(cè)半米高的橫木上,擠擠挨挨地堆滿一捆捆裝滿雜物的袋子。幾個奶桶,如同遭遇匪兵一樣,東倒西歪地躺在靠近門窗的空地。殘缺不全的一堆碗,依稀聚攏在火灶旁的塑料盆子里。那些不對稱的破鞋,胡亂擺放在炕沿下,似乎等待隨時被拋棄的命運。
二
再過三天,就要過藏歷年了。本來阿爸計劃早上回定居點去搬年貨,不過,看見掛在柱子上空空的褡褳,我就知道阿爸沒能走成。據(jù)說,我斷奶后那段時間,每年過藏歷年的時候,家人把新鮮可口的水果裝在褡褳里送到遠牧點,我就哭著要跟去。家里人說再等幾天還可以吃到水果,我卻死活不肯。因此,對于過藏歷年我有著某種迫切的向往,知道阿爸沒有走成后,我難過極了。
我在想阿爸沒能走,也許跟這個神秘的麻袋有一定的關(guān)系。緣于某種心理暗示,我如同巖雕一樣伸出脖子,朝著神秘的麻袋瞅了一眼,它死寂沉沉地擠在裝滿干元根的麻袋堆里。充滿好奇的我披著羊皮襖,從炕上下來靠近它,并且打量了一番,看不出什么名目。準備伸手去摸的時候,隱約看出麻袋上有結(jié)成冰塊的血疙瘩。伸出去的手突然被點了穴一樣,停在半空中。有種帶有恐懼的惡心,從我的嗓子眼里蹦出來,讓我全身打了一個寒顫??赡苁侨说谋灸芊磻?,我如同漏氣的皮袋,滾回炕上,躲藏在皮襖里??墒牵倚∧X袋里的神經(jīng)并沒有閑著,如同中箭的小鹿一樣,撲通撲通,掙扎個不停。
想起剛剛做的那個奇特的夢,雖然有些滑稽且捉摸不透,但是夢里的場面如此逼真,以至于我閉上眼睛,還能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
夢里,頓珠的牛角不見了,這是怎么回事?
頓珠是只跟我同齡的牦牛,包產(chǎn)到戶那年,是以我的名義分給我家的。阿媽經(jīng)常提起那件事情。她說那年她從遠牧點回定居點,看見斷奶后留在定居點的我,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學走路,突然咯咯地傻笑起來。阿媽問我傻笑什么,我指著剛剛牽過來拴在院子里的小牦牛,說:“那是我——”意思是分配給我的,阿媽說傻小子,那是小牦牛,怎么可能是你呀?阿媽雖然這樣說,但是從此以后,家里人都覺得我和它之間有種微妙的聯(lián)系,所以叫它頓珠。
滴滴答答——
雪融化以后,化為水珠,淅淅瀝瀝,沿著天窗蓋的橫梁,準確地滴落在火灶里?;鹪罾锏幕鹈?,啪啪作響,聲音最初分外脆,富有動人的節(jié)奏,但是隨后,雪水頻繁滴落后,聲音也變得渾濁了。冷清的帳篷里,火灶周圍的煙霧漸漸消失,只留下一股干牛糞和柏葉的混合味。
我把皮襖蓋在頭上,瞇了一會兒,但再也追不回剛剛的夢境。我又餓又慌,又怕又氣,再次用全力狠狠踢了一下皮襖,不料腳趾頭鉆進那眼平時我偷窺外面的洞,皮襖上多出一個比我的頭還要大的窟窿。
作為家里唯一的出家候選人,阿爸對我算是手下留情,但要是過了頭,他也不會饒恕我,阿爸那力大無比的手掌,仿佛揮舞在我的眼前。
為了免遭皮肉之苦,我在帳篷里如同覓食的地鼠一樣翻了個遍,最后在阿媽的枕頭底下翻出了針線袋。打開針線袋一瞧,里面只有幾根別針,沒有線。記得阿媽常用曬干的牛筋撕成細條后,編織鞋子什么的。正好帳篷門窗的紐扣架上別了幾條細細的牛筋條,我把它解開后開始縫補皮襖。
我用一雙笨拙的手,把皮襖像模像樣地縫起來了,這讓我有種莫名的成就感。有些得意忘形的我把頭鉆進皮襖里,檢驗縫補的效果,不料暗黑當中還沒有抽出的針,正刺中我的臉頰。臉部肌肉頓時痙攣了一下,熱乎乎的血從臉頰上流淌下來。雖然痛得要命,我知道血跡留在炕上晦氣不說,一定難逃阿爸阿媽的責打,不經(jīng)意中,我已經(jīng)跳到炕下的麻袋堆上。
原來神秘的麻袋里果然有結(jié)成冰塊的血疙瘩,在帳篷里放久了以后血漬融化了,現(xiàn)在麻袋上流下的血和我身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弄得到處都是血跡斑斑,讓人心生恐懼。每次遭遇突發(fā)事件或者感到恐懼,我有個想尿尿的毛病,只好穿上羊皮襖,一下躥到帳篷外面。
帳篷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天空和大地一片雪白。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山,哪是樹。所有景象白得沒有界限,我似乎置身在一個天外的世界,有種喘不過氣的壓抑感。我撩起皮襖的邊襟,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但是撒不出一滴尿,只好嘟嘴胡亂吹著口哨。一股暖流從身體里的某個部位涌動起來,這才撒出一地比玉米粥還透黃的尿。剛落地的尿,瞬間被厚厚的積雪給吞噬了,但是一種暢通感,讓我全身都振奮起來了。
我把兩手攏在嘴邊,放聲大喊,感覺嘴在張,卻沒有任何聲音。我懷疑我又在夢境中,不由回頭看了看。我家?guī)づ癖澈蟮纳?,山上的樹木似乎都消失了。一張白色的巨幅里,一眼小小的黑眼對著我,那大約是我家?guī)づ竦拈T洞,而牛圈里沒有一頭牦牛,沒有阿爸阿媽,二哥,更沒有二姐??湛杖缫驳呐H镂ㄒ蛔R別方位的便是一堆堆披著雪毯的牛糞,和牦牛撒尿后雪地里留下的那些淡黃色溝壑。
我不知道今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在牛圈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子,但是仍然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恐慌,于是爬到挨著牛圈的山坡上。拴在帳篷邊上的老狗從雪地里懶懶地站起來,朝我叫了一聲,似乎在提醒我,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我好歹也伴著你。老狗的叫聲,令我從夢幻般的境遇里醒悟過來。
對面的山坡上,牛群背著厚厚的雪毯,走動在稀稀拉拉的樹林里。山坡下通向山里的小路,逐漸清晰了。小路上雖然覆蓋著皚皚的白雪,人的腳印留在小路上,形成一條淺顯的足跡。我希望那條小路上出現(xiàn)人影,可是等了許久都沒有出現(xiàn),可能有些煩躁了,臉頰上留下的血跡,癢癢的,讓人不由地伸手去撓一撓。不過,如果繼續(xù)呆在這里,家人回來的時候,我可能早變成冰雕了,于是我一步一個腳印,把快要凍僵了的身體拖回了帳篷里。
三
躺進厚厚的皮襖里,一股溫暖把我的身體又恢復了之前的狀態(tài)。肚里的腸子似乎睡醒了,“咕嚕咕嚕”叫起來。干牛肉拴在那么高的地方,我沒有法子去拿,我披著長長的皮襖,在帳篷里到處找吃的。吃的沒有找回來,反而在一個牛毛制成的袋子里,搜出一套袈裟。
在我的童年里,只要看見穿著袈裟的喇嘛,就倍感親切。每年搬到夏季牧場的時候,總是有機會跟同伴們玩耍,我最喜歡腰間別個木棍或者手持木杖,扮演鐵棒喇嘛,伙伴們看到我莊嚴威武的樣子,沒有人不聽我的使喚。
我把袈裟偷偷從牛毛制成的袋子里掏出來。開始我不敢穿,邊看邊撫摸,最后忍不住穿上了袈裟。我踱步在炕上,一會兒扮演我中意的鐵棒喇嘛,一會兒扮演我們鄰居家的阿古西繞。將那些仰慕已久的喇嘛一一扮演后,自己的威嚴似乎驅(qū)散了帳篷里陰森恐懼的氣氛,我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了。我從佛龕里摸出阿爸那被炊煙熏成橘黃色的《口誦集》,一本正經(jīng)地盤腿坐在炕上,搖頭晃腦地誦起經(jīng)來了。一只地鼠從帳篷的邊隙躥出來,爬到灶臺的橫木上,愣愣地看著我。我的手正癢癢,徒手抓了一下,它逃到橫木的另一頭上,回頭看著我,似乎在說,來呀,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嗎,有本事抓我呀。我意識到,我在扮演喇嘛,于是我閉上眼睛,裝作沒有看見它,繼續(xù)誦我的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我有些精疲力竭,又睡著了。
夢中,我家?guī)づ翊钤谙募灸翀龅哪硞€山岡上。我一個人懶洋洋地依靠在帳篷門桿上,舉目望去,灼目的陽光下,山?jīng)]有棱角,樹沒有形狀,河沒有聲音。整個世界蕩漾著綠色的碧波,這種望眼欲穿又捉摸不透的碧波,讓我有些喘不過氣。正在百般無聊之時,山下的小路上出現(xiàn)了幾個黑點。我如同滾石一樣,三步兩步滾到山下。阿爸恭恭敬敬地牽著頓珠,他走兩步回頭看三回,似乎擔心一尊銅像一樣發(fā)光的肉堆從頓珠身上掉下來。
自從我出家的叔叔圓寂以后,每年七八月份,我家都會邀請鄰居家的阿古西繞來牧場念誦除邪避難的經(jīng)。這是我一年中最盼望的時候,因為我作為家里唯一的出家候選人,在這段時間里不僅可以做阿古西繞的徒弟,還可以吃到各種水果和平時吃不到的美食。包括我父母在內(nèi),全家人跪在我面前磕頭的時候,那種神圣的莊嚴感,使得我的心里或者身體某個地方的渾濁都溢出來,身子如同氣球一樣輕快地飄起來。
但當我如一陣風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時候,他們似乎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非常沮喪地跟在他們后面,一路上瘋狂地叫喚著,但他們一概聽不見。當我們爬到山腰時,突然對面的山谷里傳來呼喚“阿爸”的叫聲,隨后阿爸不見了,緊接著又傳來:“阿古西繞”,阿古西繞也不見了。然而,阿古西繞的袈裟原封不動地飄在頓珠背上。走著走著,頓珠也不見了,只剩一只牛角,這時一個非常熟悉的畫面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只披著袈裟的牛角,這個畫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我覺得我可能在做夢,想咬一下我的胳膊,卻使不上勁,反倒驚動了詭異的牛角。牛角胡亂飄在空中,然后追上我來,我使出渾身的勁,四處逃跑,嘴里不斷地喊著——“阿媽!”
“我是二姐!”
噩夢醒來后,慌慌張張的我抬頭一看,二姐忙活在火灶邊上?;鹪罾锏幕鹈玎栲枧九救紵?,彌漫出一股香噴噴的肉味。二姐抬頭說:“你怎么了,怎么穿上這一身?”
“我從牛毛袋里搜出來的?!笨匆姸愫?,我受驚的心稍微緩和了,但聲音還在顫抖。
“你現(xiàn)在還不是喇嘛,把袈裟這樣穿了,不怕阿爸阿媽扒你的皮?”二姐給我倒一碗粘稠的玉米粥,放在灶臺的橫木上,碗如同一個舞者一樣,跳了一下,并沒有掉下來。
“嗯——”我從炕上起來,重整了一下袈裟,眼睛似乎由不得自己,如同獵狗一樣,搜尋著什么東西。
“你著急什么,等過了年,正月法會期間,你就可以到寺院去當喇嘛了。”二姐說完,給狗盆里倒上玉米粥,生怕狗的午餐過于豐盛,用開水沖了一下。她補充說:“到那時候,見到阿古西繞,你再也不需要問,我什么時候可以當喇嘛了?!?/p>
“肉呢?”我答非所問,吸著鼻子聞了聞。
“沒有肉,是昨晚阿媽煮的骨頭,我只是用湯熬了玉米粥?!倍阏J真地說。
“那邊——”我調(diào)皮地用食指指了指掛在橫梁上的皮袋。
“你是不是又想讓我挨打?”二姐說完,將一塊骨頭啪地扔到我面前。我明明知道,阿媽把這塊骨頭煮了兩三回了,而且這塊骨頭光滑得如同扒了皮的柳樹一樣,不可能有一絲肉,但是我如餓狼般撲上去,把它端送到嘴邊,聞了又聞。
然后,貌似很不情愿地,從灶臺上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黃得有些暈頭的玉米粥。我嘴邊都是玉米渣渣,還來不及擦掉,就把空碗甩在灶臺上,用手敲打了一下灶臺上的橫木,以示給我再倒一碗。二姐系好一條縫了補丁的劣質(zhì)圍巾,說:“你自己倒,我要走了?!蔽疫@才如夢初醒地問:“你要去哪兒,家人都哪兒去了?”
“瞧——”二姐端著狗盆,用嘴努了努那個神秘的麻袋,然后走出帳篷。她把狗盆送到狗窩后,自言自語道:“你這個不中用的老狗,把家都沒有看好,餓死了也活該!”然后回到帳篷門口,把帳篷的門簾蓋上,踏著冰雪,咯吱咯吱地走了。
走了幾步后,還不忘回頭說:“頓珠,把袈裟脫下來,放回原處哈!”
四
火灶里噼噼啪啪作響的密集的聲音,漸趨單薄,乃至完全消失了。聽著二姐遠去的腳步聲,一種無助感再次侵襲到我的心里,似乎空蕩蕩的帳篷里每個物件都附著鬼魔。我敏感的神經(jīng)再次繃緊,渾身的注意力不由集中到神秘的麻袋上。神秘的麻袋像死尸一樣躺在那兒。麻袋上鮮紅的血,已經(jīng)滲入地里了,我的食欲像那只調(diào)皮的地鼠一樣,一時無影無蹤了。
我依偎著灶臺上磨得油黑的橫木,發(fā)了一會兒呆,神秘的麻袋如同一個黑洞,把我?guī)肷钌畹目謶种小N颐摰羯砩系聂卖?,將它放回原處?/p>
一場噩夢讓人驚恐不已,但那畢竟是虛幻的,夢醒了以后什么也沒有,我鉆進皮襖里想睡個回籠覺,然而睡眠似乎知道了我現(xiàn)在的處境,不愿成人之美。我怎么也睡不著,于是再次穿上僵硬的羊皮襖,像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帳篷的門縫鉆了出去。
帳篷外,又下起了大雪,飄飄揚揚。一片灰霧中,天地連在一起,平日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鳥兒都不見蹤影。站在帳篷門口,只看見牛圈邊上立起的木頭圍欄。
我家?guī)づ翊钤谝粋€坐東朝西的小山溝的口子上。帳篷前稍斜的壩子是牛圈。牛圈四周圍著木頭圍欄。圍欄下方長著柳樹、柏樹、松樹等各種樹木。即便是冬天,那些枯枝敗葉的樹林也能把我家牧場包圍得嚴嚴實實。對面的馬路上偶有路人走過時,看見這里冒煙子,誤以為藏有盜牛賊,總是吼一聲。有條從山上流下來的小溪,把牛圈分成兩塊。小溪結(jié)上了厚厚的冰。阿爸不在的時候,我喜歡偷偷把家里的鐵鍬、菜板、奶桶蓋等都搬到那兒去滑冰。大姐出嫁后留下的一件舊皮襖改制成的褲子,我鉆進去,褲腰可以系到胸部,任憑怎么磨損,經(jīng)阿媽縫縫補補仍然完好如初。我阿媽經(jīng)常嚇唬我說,總有一天你屁股凍僵在那兒,晚上跟牦牛一起睡覺了。
我估摸著小溪的位置,把雪掃除后,又從柴房里尋了一把脫了把的鐵鏟,準備去滑冰。一天一夜的雪實在有些厚,雪還不停地往上添。起初,滑得不算順當,但是熱身一陣過后,如同砍掉樹枝的木頭找到林路一樣,從牛圈上頭一滑,嗖的一聲滑到牛圈下方。
我在牛圈里折騰了一下午,滑累了,從牛圈上方的木頭圍欄躥出來,蹲靠在牛圈旁方便,發(fā)現(xiàn)圍欄的一處脫節(jié)了,但又不像自然的滑坡。我一邊皺著頭皮,一邊琢磨著。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只巖鷹,它在我右邊的上空盤旋了一會兒,然后直直俯沖到牛圈邊的雪地里,叼走了什么東西,我舉頭望去,一只地鼠在巖鷹的鐵爪里苦苦掙扎著。
如同某個黑屋被撬開一絲縫隙一樣,我似乎明白點什么了。我匆匆跑回帳篷,解開麻袋的扣子一看,里面裝著牦牛的內(nèi)臟、四肢和頭顱,一一掏出來一看,是頓珠!我惴惴不安地踱步在帳篷里,跟一具行尸走肉沒有兩樣。我端詳著頓珠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頭上的角,許多往事涌到心頭,分不清哪些是夢幻,哪些是真實的,不曾來得及一一過濾,當我看見角根上繩索留下的被盜殺的痕跡,忍不住流下眼淚。
前年夏天,阿爸背著家人把頓珠賣給了臨夏的回族商人。奶奶為此跟阿爸打了很長時間的冷戰(zhàn),說那可是我孫子的命根子,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果然被奶奶說中了,幾天后我突然病魔附身,怎么吃藥打針念經(jīng)燒香都不起作用。家里人按照當?shù)氐牧曀?,大門外掛上柏樹葉子,以示我將要夭折了。神奇的是,正好這時候,頓珠角根上帶著一條麻繩,居然回到牧場里,隨后我的病也好轉(zhuǎn)了。從那以后,誰也不敢忽略我和頓珠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也就是那年,在奶奶的倡議下,家人把頓珠給放生了。
窗外的雪,如同擠亞麻(頭年未生產(chǎn)的母牛)的奶,一會兒停了,一會兒又下了。不過,當姍姍遲來的暮色覆蓋在山谷上,斷斷續(xù)續(xù)的雪確實已經(jīng)停了,只是銀裝素裹的景物中,天地依舊連在一起。那些上了年紀的母犏牛和熬不過冬天的亞日(二周牙的小牛)回到帳篷門口,開始叫喚起來。難怪,每天到了黃昏,要給它們喂煮熟的元根湯子。通常家人不在的時候,這個擔子自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正打算起來生火,可能滑冰滑得有些疲乏了,不知不覺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我走在一個狹長的過道上,過道兩邊是一片黑。那個披著袈裟的牛角如期而至,它并沒有對我施暴,只是領(lǐng)著我向前。我走呀走,走了很長時間的路。牛角把身上的袈裟給脫了,然后引領(lǐng)著我繼續(xù)前進,只是越走牛角變得越大,以至于我仰頭才能望見它。到了某個黑洞門口,我累得走不動了,巨大的牛角倒在我身上,把我壓成一塊肉餅,我正在惶恐不安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黑洞里燃著一堆火,我阿爸阿媽、大哥二姐都圍著火,我喊救命,卻沒有人來救我。
黑洞的某個高處亮著微弱的油燈,有只飛蛾搖搖欲墜地撲向油燈,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大哥和二姐,低頭不說話,阿爸阿媽正在議論什么事情。我想肯定是在談頓珠被盜的事情,但是我隱隱地感覺似乎是在談及另外一樁事兒。
“既然已經(jīng)出家了,現(xiàn)在我們能怎么辦?那是他自己的決定,誰也擋不住。只可惜連累了人家。” 阿爸邊拔鼻毛邊說。
“誰說不是,我老舅家的女兒,不僅長得好看,而且能吃苦?!卑屢话驯翘橐话蜒蹨I地說。
“別說了,這是狗急跳墻,是你逼出來的結(jié)果,他也老大不小了,有自己的意中人,早遂他的愿,也不至于如此?!卑帜樕珖烂C起來。
“幾個兒子里,老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沖到前面,他天生是個持家的料,這以后可怎么辦呢!”阿媽傷心欲絕地說。
飛蛾撲滅了油燈,瞬間黑洞里一片暗黑,壓在我身上的牛角松動了,隨后消失了。此時我也醒來了。我抬頭張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人都圍在火灶旁,這才意識到我在炕上。我靠近灶臺,雙手扒在橫木上,巴望了一會兒。也許我的表情過于凝重,他們看見我后,只管驚呆著,久久沒有言語。
“頓珠,你醒來了呀,餓壞了吧,我給你吃的。”阿媽邊擦眼淚,邊給我遞上一塊已經(jīng)拌好的糌粑坨坨。
“那我——”我加重語氣,表示不滿。
“若沒有人去讀書,肯定要罰款,現(xiàn)在你只好代替二哥上學了!”阿爸嚴肅認真地說。
“我不去讀書!”我茫然地說。
“乖,要聽阿爸的話?!卑尶戳丝窗帜顷幊恋哪?,默默擦干了眼角的淚痕。
一股黑暗,如同河流一樣,徜徉在整個帳篷里。它卷走了偷偷照進天窗蓋里銀白色的月光和高高掛在橫梁上的油燈的光。但是靠近炕沿兒的那個褪色的紅木箱上,帳篷右側(cè)半米高的橫木上,那些一捆捆裝滿雜物的袋子,空地里東倒西歪的奶桶,殘缺不全的一堆碗,那些不對稱的破鞋,擠在裝滿干元根的麻袋旁,還有那個已經(jīng)并不神秘的麻袋,如同白天一樣,依然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究竟是老天沒有分出黑夜和白天,還是我的眼睛無法識別黑與白,不得而知。
帳篷里一片沉寂?;鹪罾锏幕鹧驵栲枧九咀黜?,在整個帳篷的沉寂中,這聲音就如同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孩在使性子?;鹪罾锏墓猓凑赵诎职?、大哥二姐他們的臉上,他們紅燦燦的臉變得跟過藏歷年時吃的橘子一樣,讓我心生向往。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