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紀明[山西師范大學(xué), 山西 臨汾 041000]
“真氣”和“深情”
——論張岱《陶庵夢憶》之戲曲人物品評
⊙劉紀明[山西師范大學(xué), 山西 臨汾 041000]
張岱是以散文和史學(xué)著稱的作家、學(xué)者,在《陶庵夢憶》中,有近二十篇作品談?wù)搼蚯囆g(shù),其中多篇涉及對戲曲藝人、家班主人的品評,字里行間體現(xiàn)著作者的真性情、真關(guān)懷,也透露著張岱審美理想的深層內(nèi)容——即以自由舒展的心胸來接受和體驗人生的哀樂。
張岱 《陶庵夢憶》“真氣”“深情”
談及《陶庵夢憶》,必要談明代散文。明初散文多體現(xiàn)為“宗唐宗宋”的歷史傾向,到晚明,當時文壇上出現(xiàn)了一種新生氣,小品文達到繁盛。明代文學(xué)先驅(qū)們賦予小品文以精神魂魄,使其名正言順,并獲得強大的生命力和藝術(shù)魅力。那么,小品文何以在晚明達到極至,臻于化境呢?
首先,這一時期資本主義經(jīng)濟思潮在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的江南沿海等地開始興起,同時,市民意識開始覺醒、萌芽,任情適性又市井俚俗的文藝解放思潮開始涌動。其次,“斷頭政治”“大黑暗時代”使得一些正直的官僚士大夫所懷抱的救世報國的癡情和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紛紛破碎,他們把癡情全寄托于抒寫自然人生之中了,誠如左東嶺所說,晚明很多士子從陽明那里汲取心學(xué)資源為其求樂適意的人生觀尋求哲理支撐;更多的是知道天下事已不可為,縱是滿腹經(jīng)綸,一腔熱血,卻只能自覺或不自覺地隱退山林。他們轉(zhuǎn)而向傳統(tǒng)朱程理學(xué)發(fā)動了猛烈進攻,反對理學(xué)桎梏,要文學(xué)表現(xiàn)真情,肯定自我,以實現(xiàn)對個體意識和欲望的表達。
那么小品文何以在張岱身上展現(xiàn)其風(fēng)華絕代的呢?張岱小品文的勝出,就在于他比別家多了一層無家可歸的底層體驗,他以“真氣”和“深情”來觀照社會人生。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所言:“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之,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雹偎?jīng)經(jīng)歷過極度的繁華,如今“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終成一夢”②,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在其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刻骨的烙印,還有什么可以不敢道破的呢?
“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余友祁止祥有書畫癖,有蹴鞠癖,有鼓鈸癖,有鬼戲癖,有梨園癖?!雹蹚堘穼@段議論非常滿意,在詩文中多次提到。在肯定人的“真氣”的基礎(chǔ)上,張岱更注重“深情”的開掘。他說:“其一往深情,小則成疵,大則成癖”(《五異人傳》)。在這里,“真氣”已被“深情”所包容。祁止祥對戲曲的喜好到了“癡”(袁宏道曾有“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的地步,他親口傳授家班藝人阿寶唱戲。在南都失守以后,阿寶沿途賣唱來“以膳主人”,最后竟至“止祥去妻子如脫屣耳,獨以孌童崽子為性命,其癖如此”④。張岱友人祁止祥是一個真性情之人,作者何嘗不是一個“真氣”之人,他敢于寫出至友癖好孌童而視妻子如衣服,若非至真至性之人,豈能為之?譚坤在其博士論文中這樣說:“在張岱看來,‘癖’與‘疵’是真性情的表現(xiàn)。越中曲家愛戲成癖,戲曲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命的組成部分?!彼0炎约旱那楦小⑷の锻度肭?,其實也就是把個人生命投入其中,常會對生命有一種感動。同樣,張岱對明末阮大鋮的品評也以“真氣”為主。明末閹黨成員阮大鋮在政治上臭名昭著,但在戲曲上卻頗有造詣和創(chuàng)新。在《陶庵夢憶·阮圓海戲》中,張岱對阮氏家優(yōu)“講關(guān)目,講情理,講筋節(jié),與他班盂浪不同”⑤表示贊賞,但對其政治上的惡劣行徑也予以批評,絕不避諱。張岱寫道:“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其傳奇不之著焉。”⑥“在《石匱書后集》中更明確指斥:‘大鋮在先帝(案指崇禎)時,每思辨雪逆案,蓄毒未發(fā);至北變后,遂若出柙之虎,咆哮無忌?!雹邚堘穼υ街星以诹畹膽蚯湃A十分欣賞,自謂“余見鹿城袁庵,舌吐三百不能合?!段鳂恰芬粍魈煜拢氖陙頍o作者”(《張子詩秕·為袁庵題旌停筆書之》),認為“《西樓》,只一情字”,可方之于湯顯祖《還魂》,但對袁之《合浦珠》“亦犯只求熱鬧,不論根由,但要出奇,不問文理”之病,也提出了坦率真誠的批評?!短这謮魬洝纷詈笸瓿傻臅r間大致在1644年之后,張岱強調(diào)要寫出人物的“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家傳》),要“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張子說鈴序》)。對人物的品評,張岱認為:“言其瑜則未必傳,言其瑕則的乎可傳也”(《家傳附傳》)。他崇尚空靈,認為冰雪之氣,“受用之不盡者,莫深于詩文。蓋詩文只此數(shù)字,出高人之手,遂現(xiàn)空靈;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一卷冰雪文序》)?!肮试娨钥侦`,才為妙詩?!比欢缟械目侦`,并非“率意頑空者”,而是必須“以堅實為空靈”的基礎(chǔ):“天下堅實者,空靈之祖。故木堅,則焰透;鐵實,則聲宏”(《跋可上人大米畫》)。所以他又推崇真實切近:“食龍肉,謂不若食豬肉之味為真也;貌鬼神,謂不若貌狗馬之形為近也”(《張子說鈴序》)。這樣的美學(xué)追求,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使他的小品“有一種空靈晶映之氣,尋其筆墨,又一無所有”(祁豸佳《西湖夢尋序》)。這是一種既世俗又儒雅,既真切又空靈的境界。因此,張岱小品人物的“疵”“癖”或人格缺陷,正是彰顯了“真氣”和“深情”。
張岱不但品評與其交往的戲曲作家和世交,而且也對戲曲藝人進行品評。他自己深愛戲曲,誠如他在《彭天錫串戲》所言:“余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缸右耙娚剿?,輒呼‘奈可!奈何!’真有無可奈何者,口說不出?!雹嗨€說:“自彈琴撥阮,蹴鞠吹簫,唱曲演戲,描畫寫字,作文作詩,凡百諸項,皆藉此一口生氣。得此生氣者,自致清虛;失此生氣者,終成渣穢”(《與何紫翔》)。可見他對戲曲傾注了“真氣”和“深情”。那么他對從事戲曲的藝人的品評又有哪些呢?在《劉暉吉女戲》中,作者開篇就開宗明義地講到“女戲以妖冶恕,以緩恕,以態(tài)度恕,故女戲者全乎其為恕也。若劉暉吉則異是”。接著他寫到劉暉吉的女戲演唐明皇則以“奇情幻想”取勝,他在結(jié)尾的評論中寫道:“女戲至劉暉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天錫,曲中南、董,絕少許可,而獨心折暉吉家姬,其所鑒賞,定不草草。”張岱從不避諱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盡管戲子在古代社會是一個被人鄙視的行當,尤其是女戲子,很多達官貴人看戲時都帶著“狎妓”心理。齊森華先生在《曲論探勝》中言:“明代貴族蓄家班的風(fēng)氣很盛,這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自己聲色之娛的享受,一方面也是作為交際應(yīng)酬的手段,以顯示自己的身份、排場。”但張岱對劉氏家班中的女戲子的創(chuàng)新表示高度贊賞,對她們的人格也予以尊重,內(nèi)心折服。張岱對女戲子朱楚生的品評是在品人,亦在品神,深得魏晉品評人物之風(fēng)神。他稱贊朱楚生“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乃至當?shù)貞虬喟殉乃囆g(shù)品質(zhì)當作一種評判班中腳色的標準。緊接著張岱從風(fēng)韻和情感的角度來論述楚生所達到的藝術(shù)造詣。他稱朱楚生“色不甚美,雖絕色佳人,無其風(fēng)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毛,其解意在煙視媚行”,他接著講到楚生“性命于戲,下全力為之”。楚生時時沉浸于戲中,直至“勞心忡忡,終以情死”。她對藝術(shù)虛心、刻苦研磨的獻身精神使她的演技大放異彩。張岱對楚生的這種精神的贊賞和推崇源于他本人的真性情。在《過劍門》中,張岱曾言:“南曲中伎,以串戲為韻事,性命為之”,他品評彭天錫在表演藝術(shù)上有著獨特的藝術(shù)成就,是因為他有著“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坷不平之氣,無地發(fā)泄,特于是發(fā)泄之耳”⑨,于是能使“千古之奸雄佞幸,經(jīng)天錫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錫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錫之口角而愈險”⑩,無處發(fā)泄便對戲曲傾注深情,“性命為之”。彭天錫“串戲之妙”,戲曲評論家潘之恒在《鸞嘯小品·神合》一文中名列首位加以品評,可見張岱眼光獨特而準確。
總之,不論是與其交往的戲曲家,還是被視為“末流”的藝人們,張岱總能真切對待,客觀品評。作者看似無意為之的語言,實則與其內(nèi)心深層相契合,是其文化性格和哲學(xué)思想的體現(xiàn)。
①②③④⑤⑥⑧⑨ 張岱著,欒保群注:《陶庵夢憶》,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9月第1版,第1頁,第2頁,第97頁,第97頁,第181頁,第181頁,第127頁,第127頁。
⑦ 胡益民:《張岱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第139頁。
⑩ 《張岱評傳》,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9月第1版,第180頁。
[1] 張岱.陶庵夢憶[M].欒保群注.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
[2] 左東嶺.王學(xué)與中晚明士人心態(tài)[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4.
[3]胡益民.張岱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
[4]張則桐.張岱探稿[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5]徐朔方,孫秋克.明代文學(xué)史[M].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6.
作 者:劉紀明,山西師范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學(xué)。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