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
顯影與祛魅*
——論布爾迪厄的媒介批評
■張斌
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以分析文化生產(chǎn)場域著稱,其場域分析范式也被逐漸引入到媒介研究中,但其本人對新聞媒介及其主要行動者——記者的批評則很少被系統(tǒng)地討論。本文追溯了布爾迪厄媒介批評實踐的歷史發(fā)展,以此管窺在這一過程中媒介是如何逐漸成為布爾迪厄關注的中心,以及他怎樣最終提出新聞場域理論對媒體的圣化權力進行顯影與祛魅的。
布爾迪厄;媒介批評;新聞場域
大眾傳媒及其行動者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角色問題是布爾迪厄后期社會學關注的重點。但一般情況下,從事媒介研究的學者對此的了解大多來自布爾迪厄1996年出版《關于電視》一書。實際上,布爾迪厄對媒介及其行動者的關注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只不過這個過程淹沒在他浩瀚的文化社會學研究文字中,比較難以梳理。①然而要理解布爾迪厄對媒介的理論立場,若不較為全面地了解其針對媒介的具體批評,恐怕會影響我們有效地接受其理論取向和分析范式。因此,本文試圖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梳理布爾迪厄的媒介批評實踐,并以此管窺在這一過程中媒介是如何逐漸成為布爾迪厄關注的中心,以及他又是怎樣最終提出新聞場域理論來對媒體的圣化權力進行顯影與祛魅的。②
1966年,布爾迪厄發(fā)表了第一篇關于智識場域的文章《智識場域與創(chuàng)造性計劃》。③在該文中,布爾迪厄通過法國智識場域獲得自主的歷史過程描繪了其起源:在中世紀,法國知識分子的生活起先是被外在的合法性權威所支配,尤其是貴族和教會的贊助。但隨著人類社會的逐漸分化,知識分子從經(jīng)濟、政治和宗教權力中逐漸獲得了自主。首先,隨著資產(chǎn)階級和教育體系的興起,公眾的范圍得到了擴展并且越來越多樣化。其次,隨著知識產(chǎn)品內(nèi)部的多樣化,新的群體(如出版商、劇院經(jīng)理、沙龍、學術圈等)開始出現(xiàn)。這樣,他們通過對知識產(chǎn)品提出新的、對立的評判與獎勵來強化其對文化合法性的競爭。在這樣一種自主的進程中,新聞記者是智識場域中“藝術家和公眾之間的中介”的一種特殊類型。在此,布爾迪厄將新聞記者視為智識場域的參與者而非一般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新聞記者對藝術產(chǎn)品進行及時品讀,讓其為公眾所知,幫助形成作品和作者的公共意義,從而在智識場域中發(fā)揮重要功能。
而在《象征商品的市場》(1971)④一文中,布爾迪厄在理論模式上有一些變化:他認為文化生產(chǎn)場是圍繞兩個對立的次場域展開的——小規(guī)模生產(chǎn)的場域和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場域。在小規(guī)模生產(chǎn)的場域中,生產(chǎn)者主要是為別的生產(chǎn)者而進行生產(chǎn)的,例如先鋒派詩歌。該場域“傾向于發(fā)展對其產(chǎn)品進行評價的自身標準”。也就是說,其尋求的文化認同是來自同行的評價,因此獲得了一些對于外在要求的自主,生產(chǎn)的是“純粹的”“抽象的”“深奧的”的產(chǎn)品。文學上的“為藝術為藝術”的口號就是這一情況的反映。而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場域“屈從于為獲得最大可能的市場進行競爭的法律”,其標志是“文化生產(chǎn)者對生產(chǎn)的控制者和傳播的媒介而言居于從屬地位”。受到外在要求的記者被布爾迪厄定位于場域中的被統(tǒng)治者,居于較低的位置,部分原因在于他們生產(chǎn)的具有公共和大規(guī)模的性質產(chǎn)品,讓他們喪失了“作者”所具有的神秘光暈。由于產(chǎn)品缺乏區(qū)別性的價值,再加上其給人的社會和文化等級較低的印象,導致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場域產(chǎn)品的實質價值和象征價值也都比較低。在這里,記者不再是作者和公眾的中介,而更多的是其他文化生產(chǎn)者的直接競爭者,他們競爭的是文化合法性。
如前所述,布爾迪厄早期并沒有從一般意義上來使用“新聞記者”這一概念,而主要指稱的是在智識場中最專業(yè)化的新聞記者,諸如藝術批評家之類。后來,當他對知識生產(chǎn)的次場域做更加專門性的研究時,他便開始更加詳細地討論新聞記者和不同類型的社會精英之間的關系。他特別關注了新聞記者和政治家之間的關系,以及二者在智識場中的“特洛伊木馬”的角色:那些記者型的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型的記者在兩個場域里是“雙重角色……玩著雙重游戲”。⑤
在《宰制性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chǎn)》(1976)⑥一文中,布爾迪厄討論了電視政治辯論。他逐字逐句地分析了雅克·希拉克總理和法國共產(chǎn)黨領袖喬治·馬切斯之間的電視辯論。他將新聞記者放到相對而言被支配的角色。通過根據(jù)精英喜好來呈現(xiàn)政治斗爭,新聞記者順從于宰制性意識形態(tài)而成為一種受控的游戲,而公眾則成了觀眾。但到了1980年代,布爾迪厄開始強調新聞記者對于別的場域的象征權力:對政治場域而言,由于它不可避免地與其受眾緊緊相連(因為選舉制度),因此就無法變得非常自主。那么對政治家而言,新聞記者就是不可或缺的。
布爾迪厄提出新聞記者對其它場域的權力這一問題不單單是一種理論上的發(fā)展,而是對法國社會真實變化的一種回應。布爾迪厄認為,近20年來,新聞記者在政治場中從觀察者成為了積極的行動者。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新聞記者圣化的權力在急劇增加,而這還不僅僅是確認或者是為那些已經(jīng)被他人所圣化的人加冕,而是直接圣化的權力。布爾迪厄將此視為一種普遍趨勢??梢钥闯?,布爾迪厄對媒體的批評與媒體的現(xiàn)實發(fā)展之間存在著某種同步關系。
在《法國知識分子排行榜》(1984)⑦一文中,布爾迪厄就具體描述了新聞記者對智識場域逐漸增加的影響。針對《里拉》(Lire)雜志1981年評出的法國最有影響的知識分子名單,布爾迪厄認為其在448名評委選擇上犯了方法論上的錯誤。這些評委和媒體的關系非同一般,布爾迪厄比喻他們擁有強健的“媒體肌肉”(media muscle)。所以,他們是根據(jù)媒體的評選標準來選擇,結果這一名單帶有嚴重的“記者的影子”。這樣,《里拉》呈現(xiàn)出來的知識界其實是一個受到“記者型的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型的記者”視界影響的,從而也就有非常大局限的知識界。對某些知識分子和新聞記者在兩個場域中的雙重角色和雙重身份,布爾迪厄認為驅動他們的,是將知識場和新聞場的邊界進行模糊,從而提升他們在兩個場域中的資本這一期待。在上世紀70年代,知識分子要被媒體所認可,首先必須獲得智識場內(nèi)部的認可。如今,法國對知識分子的認定高度依賴媒體,結果導致了智識場對新聞場的依賴——知識分子必須遵從新聞記者的要求。布爾迪厄認為,知識分子由新聞記者裁定合法性的認可模式最終會使其威脅到所有智識場的自主性。
布爾迪厄認為這些“特洛伊木馬”對智識場的影響非常復雜:一方面,他們控制著接近受眾的特權,能支配公共討論,也可以對知識產(chǎn)品扮演守門人和檢查者的角色(比如選擇那些簡單和可讀性強的),通過選擇和加冕來對知識分子進行分類(比如選擇那些在電視上能侃侃而談的作者);另一方面,這些記者型的學者和學者型的記者橫跨場域,也可以讓他們彼此呼應和支持其觀點,在場域中占據(jù)有利位置,攫取象征權力,施行象征暴力。
布爾迪厄認為新聞記者的象征性影響不僅僅局限在對別的智識場和文化場上,更重要的是,他們通過再生產(chǎn)和支持支配性的分類,成為統(tǒng)治性意識形態(tài)的支持者。
首先是媒體對公眾的錯誤呈現(xiàn)。布爾迪厄一向反對將受眾視為沒有差異的同質性群體,而注重分析其文化消費的多樣性和沖突的特點。1963年12月,他和帕斯?。↗.-C.Passeron)在《現(xiàn)代》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對媒介研究者而言有些尖刻的文章——《神話的社會學家和社會學家的神話》。⑧這篇文章的目標直指大眾傳媒理論家:羅蘭·巴特、埃德加·莫林等。他們批評這些人使用含混不清的“大眾文化”和“大眾媒介”之類的概念將日常的閑談變成了學術常規(guī)。其原因在于這些大眾傳媒理論家不觸及信息在社會結構中被接受的真實基礎,因為信息從來就不會被受眾以一種平等的方式接受,受眾也并非不會抵制信息的傳遞。布爾迪厄批評他們提供的只不過是一種“精英的幻想”:難道知識分子只相信別人、相信神話嗎?⑨
關于這一主題,布爾迪厄在后來的幾篇文章中有更加詳細的論述。《輿論術士》(1972)⑩是對社會科學研究中廣泛存在的掌握媒體話語權的那些人,也就是“自命是學者的輿論技師”的批評?!遁浾撌遣淮嬖诘摹罚?973)(11)是對民意調查的批評。布爾迪厄認為:
目前,輿論調查是一種政治行為的工具:或許它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施加那種將個人意見通過純粹的數(shù)學方法進行總體估計的被稱之為公眾輿論的幻覺,施加那種輿論的平均數(shù)或平均輿論的幻覺。“公眾輿論”在報紙首頁得到宣布……是一種純粹的和簡單的人造物,其功能就是掩蓋這樣一種事實:特定時間的輿論不過是各種力量和張力的系統(tǒng),用數(shù)字比例來表達輿論是非常不夠的。(12)
布爾迪厄的另外一篇文章《民意調查:沒有科學家的“科學”》(1985)(13)也涉及對民意調查的再次批評。布爾迪厄認為,抽樣調查似乎是一種科學常識,它旨在給那些“大家都會問自己”的問題提供快速、簡單和量化的答案,在表面上易于理解和評論,他們所測量的,只不過是測量工具所帶來的效果。但這些簡單的真實并不能恰當?shù)貙Υ龔碗s的問題。民意調查深受市場無形之手的限制,所以,這些在方法上和術語上聽起來相當科學的調查,只不過是一種幻象(illusion)的新機器而已。在此文中,布爾迪厄再次提到,那些操縱民意調查的人不過是如柏拉圖所言的“輿論術士”。
關于“輿論”這一觀念的歷史演變及其使用(誤用)成為了帕特里克·尚帕涅研究的核心主題,這在其1990年發(fā)表的《制造輿論》一書中有詳細分析。在布爾迪厄和尚帕涅看來,新聞生產(chǎn)所完成的象征功能與政治上的民意調查非常相似:他們都是對輿論表現(xiàn)的反映,他們都有助于手握權勢的政治家在他們自己和選民之間形成一種看似無中介的關系。
從布爾迪厄20世紀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初期關于文化場域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新聞記者和新聞生產(chǎn)之間競爭邏輯的討論,也能發(fā)現(xiàn)他對新聞記者和報紙之間內(nèi)部關系的討論。雖然我們也可以將這些視為新聞場域的前導,但他所關注的主要還是作為別的場域參與者的新聞記者,新聞競爭的邏輯也主要是從競爭者、報紙和公眾之間的同源性(homologies)效果來進行解釋的,而不是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場域。也就是說,新聞生產(chǎn)和競爭的邏輯被視為與在《區(qū)隔》中所描寫的階級之間的斗爭和分類密切相關,或者是其主要反射。
布爾迪厄首次將新聞場作為一個分離的場域進行論述的文章很可能是1984年發(fā)表的關于政治代表的邏輯(14)和對法國知識分子排行榜的評論。(15)但在這些文章中,新聞場的本質和結構并沒有得到詳細的闡述,布爾迪厄只是提到了新聞場是怎樣被那些受限制的文化生產(chǎn)場支配的,以及它的感知和理解的特殊原則。布爾迪厄第一次試圖去描畫新聞場的邏輯大約是1993年在與藝術家漢斯·哈克的交談中。布爾迪厄明確表示:
經(jīng)濟對文化生產(chǎn)的影響,一般是通過報刊,通過報刊對文化生產(chǎn)者(特別是其中缺乏自主性者)的誘惑,通過報刊對作品的促銷作用以及文化產(chǎn)品商(出版商、美術館館長等等)來實現(xiàn)的。藝術、文學、科學,這些自主性領域反對商業(yè)法則,而今天主要是報刊將這些商業(yè)法則強加給這些領域。這種統(tǒng)治從根本上說是致命的,因為它有利于直接聽命于商業(yè)需求的產(chǎn)品和生產(chǎn)者,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的“記者型哲學家”。(16)
此處的報刊,其實也可以替換成新聞界。布爾迪厄在此處提出的這一主題,正是之后《關于電視》所重點討論的焦點。我們也可以說,《關于電視》一書中的基本觀點,在《自由交流》中已經(jīng)得到了體現(xiàn)。比如,布爾迪厄談到了記者控制的大眾傳媒對知識分子的影響,以及兩者之間的復雜關系;新聞界中存在著隱秘的審查方式以控制信息傳播;新聞場對其他文化生產(chǎn)場產(chǎn)生影響,但其自身也受到政治權力、經(jīng)濟權力的制約;場域的伊達諾瓦法則(該書中譯為日丹諾夫規(guī)律)等。(17)
此后幾年,布爾迪厄一直在很多文章、演講和訪談中反復闡述他對新聞場的描繪和批評。這在他對新聞場域的兩次電視演講和以此為基礎于1996年出版的《關于電視》一書中達到高潮。
1994年,布爾迪厄在《社會科學研究行為》特刊上發(fā)表《新聞的影響》一文,在一般意義上簡要描繪了該場域的簡短歷史及其結構,這和他對文化場域的分析非常相似。他認為新聞場是一個兩種邏輯、兩種合法性的原則相對立的場所:即是要同行的認可,還是要大多數(shù)人的認可。在后一種情況下,表決的結果自然離不開市場的裁決。(18)因此,像學術場或者藝術場那樣,新聞記者被視為是有自身特定邏輯和感知圖式的相對自主的小世界中的行動者。但對布爾迪厄來說,與其它智識場相比,新聞場的核心特征是它相對經(jīng)濟場的自主程度比較低,尤其是它直接依賴于廣告和廣泛使用的受眾收視率調查。這種壓力會讓新聞場更靠近于商業(yè)極,導致其形成為獨家新聞而進行競爭的場域邏輯,這使得整個場域都被習慣于以“新”和“舊”的邏輯來評判產(chǎn)品和生產(chǎn)者,癡迷于注意競爭者的動向,因為這樣可以通過復制他們的成功和避免其失敗從而獲得利益。這樣新聞場的競爭邏輯讓其產(chǎn)品并不是多樣化,反而是高度同質化。這些觀點,同樣出現(xiàn)在兩年之后的《關于電視》之中。
1995年11月14日,布爾迪厄在法國里昂發(fā)表了一次題為《政治場、社會科學場和新聞場》(19)演講。我們也可以說這篇演講在某種程度上是《關于電視》一書的方法論闡釋。布爾迪厄開篇即言,他所談論的問題是在科學和政治上都非常重要的一個論題,也就是政治場、社會科學場與新聞場之間的關系。這三個社會領域都相對自主和獨立,但每一個都對其他場域施加影響。要真正理解這三個場域之間的關系,必須通過分析一些特殊的隱蔽結構,即對看不見的場域結構進行分析才可能理解。這正體現(xiàn)了場域分析的核心,一種關系性的思維方式。
布爾迪厄認為在三個場域中,新聞場自主程度很低,它是在兩極對立的基礎上被建構的:即在“最純粹的”一極(基本獨立于政府權力、政治權力和經(jīng)濟權力),與最依賴于這些權力的一極之間。然而新聞場卻更重要,原因是新聞場是逐漸受制于經(jīng)濟和政治限制的,也越來越對其他場域不斷施加了它強大的力量(他特別指出這里說的不是“新聞記者”的權力),特別是作為象征產(chǎn)品對社會科學場和政治場的壓力。以電視為標志的新聞場不斷他律化,是因為受到“受眾收視率”的巨大壓力。場域中的經(jīng)濟壓力不斷增長,絕大多數(shù)他律性領域的模式慢慢地擴展到整個場域,包括它“最純粹的”的部分。所以,場域是力量的場域、斗爭的場域,其間的賭資(stake)是改變力量場域的權力。換言之,在一個場域內(nèi)存在為了合法占有場域里斗爭的資本而進行的競爭。比如在新聞場里,為了占有讀者,那些追求“獨家新聞”的競爭一直不停。這些競爭(總被說成是自由的前提)雖然表面上讓新聞場的行動者執(zhí)著于追求相互之間的差異,可是這沒有使它們相互區(qū)別開來,而是將它們綁在了一起。他們相互偷取頭版故事、社論和話題,最終競爭的結果就是他們變得同質化了。這種殘酷的競爭從新聞場向其他場域擴散,對處于商業(yè)控制下的文化生產(chǎn)場域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從而對所有文化生產(chǎn)場域的自主性產(chǎn)生了全面的威脅。
在《關于電視》一書中,布爾迪厄以更加詳細的方式專門討論了以電視為核心的新聞場域的表象與運作邏輯,其關注的核心,仍然是新聞場域的他律性及其對其他場域的影響的問題。
在本書的開始,布爾迪厄就說:“我確實認為,電視通過各種機制,對藝術、文學、科學、哲學、法律等文化生產(chǎn)的諸領域形成了巨大的危險”,而他的目的,則是“給所有在影像行業(yè)工作的人們提供某些工具或武器,有助于他們的戰(zhàn)斗,使本應成為民主的非凡工具的電視不蛻變?yōu)橄笳鞯膲浩裙ぞ摺?。?0)
為什么電視成了“維護象征秩序的了不起的工具”呢?首先,他認為電視這種媒介因為政治審查和經(jīng)濟審查而存在一種主體性的喪失。電視報道雖然針對不同的受眾人群,但最終都不免受到以收視率為優(yōu)劣判斷標準的宣判。這樣,受眾收視率(或被稱為歐迪碼評估效應)導致新聞記者以一種特殊的“眼鏡”觀察世界,挑選新聞并對其進行建構。這種“眼鏡”導致電視對世界要么“視而不見”,要么“視而別見”,將其納入“雙重戲劇化”的軌道中,成為一種制造現(xiàn)實的工具,強加給人們看世界的原則。電視新聞場中普遍存在著競爭,其主要表現(xiàn)就是追求獨家新聞或頭條新聞,但這種表面上看似極端追求差異性以標示區(qū)隔的競爭,最終導致的結果卻是巨大的相似性。其中主要的手段就是相互閱讀或新聞抓?。╬ickup),形成一種“鏡子游戲”。當所有競爭對手都采取這些方式的時候,就造成了信息在場域內(nèi)部的惡性循環(huán),因而競爭反而導致同質性就不足為怪了。同時,收視率的壓力也給電視以“緊急性的壓力”,電視場域中的行動者必須在有限時間里做出反應,表現(xiàn)出“快思手”(fast-thinkers)的特征。因此電視上呈現(xiàn)的交流形態(tài)是一種“無交流的交流”,而電視也就是一種極少有獨立自主性的交流工具。
在該書的第二部分,布爾迪厄明確引入了新聞場的概念對電視進行分析,并指出電視對其他場域的自主性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所謂從場域出發(fā)來研究電視,就是要考慮與電視所處的位置有關的一切因素,關鍵是場域中行動者的相對實力。新聞場域內(nèi)的機制強化新聞行動者(記者)與新聞行動機構(新聞媒體)屈從于市場人數(shù)要求的強力制約。越是希望觸及最多數(shù)受眾的媒體,越是不愿意冒犯大眾,其傳播內(nèi)容也有越發(fā)趨向類似,趨于通俗化,“隨大流”“非政治化”。這些新聞記者盡管在文藝生產(chǎn)市場地位低下,被人統(tǒng)治,但其在新聞場域中的行動卻構成一種極為罕見的統(tǒng)治形式,在某些時候,他們也擁有某些圣化其他文化生產(chǎn)者的權力。這正是布爾迪厄所概括的“被統(tǒng)治的統(tǒng)治者”們,也是其對前期輿論術士觀點的一種重申。結果,新聞場與其他文化生產(chǎn)場相比,更易受外部力量的鉗制,直接受需求的支配,同時,它也比政治場更受外部力量的束縛。因此,電視是一個場,但卻是一個被經(jīng)濟通過收視率加以控制的場,它同時又以其結構,對其他場域施加控制力。新聞場對其他場域的滲透影響了其他場域的自主性,相當多其他場域的知識分子開始憑借媒體的力量獲取本該在場域內(nèi)部積累的聲名。記者和知識分子之間構成了身份互滲,知識分子記者和記者知識分子之間以一種“互搭梯子”的手法各取所需,這種他律的生產(chǎn)者介入獨立自主場域中,將商業(yè)的法則滲透到智識場中的現(xiàn)象被布爾迪厄在很早之前就稱為“特洛伊木馬原理”,同時這又典型地體現(xiàn)了“伊達諾瓦法則”的運作規(guī)律:越自主的場域越傾向于抵抗,反之則會傾向屈服。(21)
電視以擴大觀眾為由,降低了入場權,屈從于收視率這一外部的、純商業(yè)的合法性的制約,這與政治場受制于民意調查為指導的蠱惑術是相同的。那些宣揚收視率和民意調查是天下最民主的手段的論調,顯然不是一種無知就是一種謊言。鑒于此,布爾迪厄呼吁,必須維持甚至提高進入文化生產(chǎn)場的入場權,增強出場的責任,同時改善出場的條件與措施。具體而言,就是知識分子必須投身社會活動,而文化生產(chǎn)者之間必須相互聯(lián)合,“為受眾得到教育,提高接受水平而斗爭”。(22)而布爾迪厄能在電視上批評電視這一事實本身也在反證這一可能。
我們應該注意的是,《關于電視》激發(fā)了許多相關經(jīng)驗研究。除了帕特里克·尚帕涅(Patrick Champagne)在公共輿論、媒介(錯誤)再現(xiàn)和新聞場等研究中引用外,(23)還有阿蘭·阿卡多(Alain Accardo)對被支配的新聞記者的危險工作環(huán)境的研究,(24)雷米·瑞菲爾(Remy Riefel)和瑟杰·哈密尼(Serge Hamili)對精英記者的研究,(25)路易斯·品脫(Lois Pinto)對知識分子和記者之間關系的分析,(26)雷米·雷納爾(Remi Lenoir)對司法場和新聞場關系的研究,(27)多米尼克·馬切蒂(DomeniqueMarcheti)對醫(yī)藥新聞的分析,(28)朱莉安·杜瓦爾(Julien Duval)對法國經(jīng)濟新聞的分析等。(29)
《關于電視》一書出版后,立即在法國引發(fā)強烈反響,很快被翻譯成其他文字并在全球廣泛傳播。在這一文本的跨國旅行中,布爾迪厄也更加積極地介入到社會政治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了從批判與反思的社會學到行動的公共知識分子的轉變,尤其是批評媒體在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理念傳播過程中的消極作用,這種批評集中體現(xiàn)在《遏制野火》一書中。
布爾迪厄認為由跨國公司所控制的全球媒體存在輿論一致性,而“正是這種輿論一致性,構成統(tǒng)治性言論象征力量的本質”。(30)因此,當代知識分子的重要責任就在于必須揭開這種看不見的本質。(31)布爾迪厄指出,“全球化”是一個十足的神話、一種強勢言論、一種強力“觀念”;而新自由主義則是借助數(shù)學武器(和媒體權力),成為保守主義偽社會學的最高形式。媒體中的這些詞句聽上去好像沒有什么,但字里行間,會透出一種哲學、一種世界觀,導致一種宿命論和屈服??梢?,布爾迪厄視媒體為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的助產(chǎn)士,電視的影響起絕對關鍵的作用。因而今天的社會斗爭中,必須要有和電視作特殊斗爭的計劃,而在這場斗爭中,反對“媒體知識分子”的斗爭至關重要,應該重視那些“智囊”“專家”,尤其是記者所產(chǎn)生的象征影響。(32)
在為英文版《關于電視》所寫的后記中,布爾迪厄聯(lián)系美國的媒介場域現(xiàn)實,指出其消極的社會政治后果。他指出,“新聞界,尤其是電視,最恐懼的是讓人生厭,考慮的是不惜代價讓人娛樂開心”,因此必須將話題變得有趣,這可以在美國電視大量流行的無聊脫口秀中得到印證。這種無關宏旨的媒體微觀政治,促成一種媒體的非政治化整體效果。與大眾利益相關的真正政治議題和信息都無法出現(xiàn)在媒體上,媒體的報道常常處于“日常新聞”和“奇觀展現(xiàn)”之間,展現(xiàn)為一連串無頭無尾、沒有比例、由偶然巧合并置在一起的事件,制造一種瞬間性和不連貫性的世界再現(xiàn),割去了前因后果,實際上就是把這些事件歸于荒誕。這樣,競爭的限制與職業(yè)的常規(guī)相結合,使電視制造了一個充滿暴力、犯罪、種族戰(zhàn)爭和種族仇恨的世界圖像,給日常觀眾提供了一個充滿威脅、不可理解、令人焦慮、當須退出以自保的環(huán)境,以及一系列人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能作為的荒誕的災難連串。在該文的結尾,布爾迪厄還順帶批評了后現(xiàn)代主義對于受眾主體性和抵抗力的過度贊頌,認為他們實際上是陷入了最邪惡形式的經(jīng)院主義幻覺:以大眾主義的形式出現(xiàn)。(33)
《關于電視》巴西版出版后,布爾迪厄接受畢來斯(P.R.Pires)的訪談。在訪談中,布爾迪厄捍衛(wèi)了自己在《關于電視》中對于電視新聞場的分析結論,并且以戴安娜事件中法國媒體的表現(xiàn)對其分析做了印證。在其中,布爾迪厄指出,新聞從業(yè)者并非是盲目的,他們處于一種“雙重意識”狀態(tài):一方面是實用意識,這讓他們(尤其是媒體中的大腕們)利用媒體提供給他們的可能性;一方面是理論、說教意識,也就是對自己寬容,公開否定和掩蓋其職業(yè)工作的真相,甚至自我欺掩。針對畢來斯提出的在媒體化的世界上,知識分子可能的角色是什么的問題,布爾迪厄認為如果這些人懂得不與摧毀他們本身生存自由的力量即市場的力量合作共謀,就已經(jīng)不錯了。而那些為全球化鼓吹歡呼的知識分子,他們說的如有一點真實之處的話,大概就是大眾文化的生產(chǎn),面向大眾的電視、電影和新聞的全球化。布爾迪厄認為這種全球化是最惡劣之物,藝術家、作家和研究者都有能力并有責任去斗爭,驅除其對文化和民主的不祥影響。(34)
布爾迪厄前期的媒介批評主要關注的是新聞記者在智識場域中的角色和地位,后期新聞記者和新聞業(yè)對政治和科學場的影響則被更加詳細地討論,并且逐漸提出了“新聞場”這一概念。雖然布爾迪厄后期社會學中新聞記者和新聞業(yè)開始逐漸成為關注的焦點,但其對媒體的批評許多是他20世紀90年代在踐行作為公共知識分子角色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所以它們大多是以通俗的形式為非專業(yè)的普通大眾而寫,缺乏如他的其他研究所具有精確性和“科學性”。因此,有學者批評布爾迪厄的媒體研究較其他社會場域的研究“缺乏深度的經(jīng)驗調查,其社會學分析也不夠細膩,而且他對電視的批評集中在揭示電視媒體和經(jīng)濟權力的關系上,而相對忽略電視和政治場的糾葛”。(35)這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注釋:
① 張意也指出,布爾迪厄“對電視媒體的祛魅和批評,并非一時意氣或激情所致,支撐其批判話語的是其長期的文化社會學研究”。參見:張意:《拆解新聞場的七寶樓臺:布爾迪厄的媒體批評》,載《文藝研究》,2008年第4期。
② Jan Fredrik Hovden(2008).Profane and Sacred:A study of the Norwegian Journalistic Field,Dissertation for Doctor Degree.
③ Bourdieu,P.(1966).IntellectualFieldandCreativeProject.InKnowledgeandControl:NewDirectionsfortheSociologyof Education.M.F.D.Young.London,Macmillian:p.162.
④ Bourdieu,P.(1971).The Market of Symbolic Goods.In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Cambridge:Polity Press,pp.112-141.
⑤ Bourdieu,P.(1987).Unelecon de journalisme de.inImprimatur(Novembre),p.1.
⑥ L.Boltanskiand Bourdieu,P.(1976).La production de l'ideologidominante.inActes de la rechercheen sciences sociales(2-3):pp.4-73.
⑦ Bourdieu,P.(1984).The Hit Parade of French Intellectuals,or Who is to Judge the Legitimacy of the Judges?inHomo Academicus.London:Polity.
⑧⑨ Bourdieu,P.and J.-C.Passeron(1963).Sociologues des mythologies et mythologies de sociologues.inLes temps modernes 19(211):pp.998-1021,p.1011.
(10) Bourdieu,P.(1972).Les Doxosophes.in Minuit(1):pp.26-45.關于輿論術士,布爾迪厄在與歷史學家夏蒂埃的訪談中提到:“輿論術士”一詞是我從柏拉圖那里借來的。這是個絕妙的名詞:doxa同時具有輿論、信仰、表象、外表和假象等意思;而sophos是指行家里手?!拜浾撔g士”既是研究表面的專家,也是表面的專家。我認為,生產(chǎn)民意測驗的人無異于當今的詭辯家。……詭辯家旨在制造社會世界的假象。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們關于社會世界的表象是虛假的,但這種表象卻擁有巨大的力量,它能對大家掩蓋社會世界的某些真相。參見:[法]皮埃爾·布爾迪厄、羅杰·夏蒂埃著,馬勝利譯:《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布爾迪厄與夏蒂埃對話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頁。
(11)(12) Bourdieu,P.(1973).Public Opinion Does Not Exist.inSociology in Question.London:Polity.
(13) Bourdieu,P.(1985).In Other Words:Essays Towards a Reflexive Sociology.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pp.168-174.
(14) Bourdieu,P.(1984).Delegation and Political Fetishism.in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London:Polity Press.
(15) Bourdieu,P.(1984).The Hit Parade of French Intellectuals,or Who is to Judge the Legitimacy of the Judges?inHomo Academicus.London:Polity.
(16) [法]皮埃爾·布爾迪厄、漢斯·哈克著:《自由交流》,桂裕芳譯,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8頁。
(17) 《自由交流》,第20、22、28、72頁。
(18)(20)(21)(22) [法]皮埃爾·布爾迪厄著:《關于電視》,許均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6;1、5;73;78頁。
(19) Bourdieu,P.(1995).The Political Field,the Social Science Field,and the Journalistic Field.inBourdieu and the Journalistic Field.R.Benson and Erik Neveu(ed).Cambridge:Polity.本森和內(nèi)維爾指出,“這篇簡短的文章清楚地表達了場域理論的幾個主要要素:現(xiàn)實這一概念是關系性的,隱藏在日常知覺的背后;‘場域’作為一個概念意味著研究工作是經(jīng)驗性的;如何使用概念以有助于避免對文本過分的“內(nèi)部主義”或“外部主義”解讀,以及“自主”的含義?!蓖?,p.13.
(23) Champagne,P.([1995]2005).Th“Double Dependency”:The Journalistic Field Between Politics and Markets.inBourdieu and the Journalistic
Field.R.Benson and Erik Neveu(ed).Cambridge:Polity.
(24) Accardo,A.(1998).Journalistesprécaires.Paris:Le Mascaret.
(25) Halimi,S.(1997).Les nouveaux chiens de garde.Paris:Liber Editions.Rieffel,R.(1984).L'élite des journalistes:Les hérauts de linformation.Paris:P.U.F.
(26) Pinto,L.(1994).Le journalismephilosophique.inActes de la rechercheen sciences sociales(101-102):25-38.
(27) Lenoir,R.(1994).La parole est aux juges.Crise de la magistratureet champ journalistique.inActes de la rechercheen sciences sociales (101-102):77-84.
(28) Champagne,P.and D.Marchetti([1994]2005).The Contaminated Blood Scandal:Reframing Medical News.inBourdieu and the Journalistic Field.R.Benson andErik Neveu(ed).Cambridge:Polity.
(29) Duval,J.(2000).Economic Journalism in France.inBourdieu and the Journalistic Field.R.Benson and Erik Neveu(ed).Cambridge:Polity.
(30) [法]皮埃爾·布爾厄著:《遏制野火》,河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
(31) 布爾迪厄宣稱:我希望作家、藝術家、哲學家和學者,在所有他們有能力的公共生活領域直接發(fā)出他們的聲音。我以為,知識生活的邏輯、論證和反駁的邏輯,延伸到公共生活,對大家都大有裨益。見《遏止野火》,第13頁。他甚至對與新聞記者合作進行研究以給他們提供一些認知、理解乃至行動的工具,以打破其壓在他們身上的經(jīng)濟社會勢力抱有期望,并且還將此期望變成具體的行動。見《遏止野火》,第82-83頁。
(32) 布爾迪厄:《遏止野火》,第36、37,58-59、137頁。
(33) 布爾迪厄:《電視、新聞和政治》,見《遏止野火》,第71-79頁。
(34) 布爾迪厄:《再論電視》,見《遏止野火》,第80-87頁
(35) Derek Robbins(ed).Pierre Bourdieu 2,VolumeⅢ.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5,p.324.轉引自《拆解新聞場的七寶樓臺:布爾迪厄的媒體批評》,第83頁。
(作者系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國濤】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論媒介研究中的場域范式”(項目編號:10YJC860059)、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青年項目“場域理論與媒介研究——兼論布爾迪厄的媒介批評”(項目編號:2011EXW00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