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君毅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710119)
文翔鳳與《河汾教》
馬君毅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710119)
《河汾教》是明末著名儒士文翔鳳所撰的一部經(jīng)學論著,是他擔任山西提學副使時對學校與考生的巡視工作結束后的一項總結性的文字成果。從文獻上講,《河汾教》具有研究經(jīng)學史和教育學史的雙重價值,它一方面反映出在明末王陽明學盛行的背景下文翔鳳依舊尊崇程朱理學的傾向,另一方面則為我們深入了解明代官學教育的實際情況提供了十分翔實而生動的資料。
《河汾教》;文翔鳳;程朱理學;明代官學
《河汾教》全書十六卷,明文翔鳳撰。今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和美國國會圖書館,二者俱為天啟元年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的本子已經(jīng)殘缺,僅存卷一、卷五至卷十六;而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頗為精善,全書十六卷俱存,是現(xiàn)今《河汾教》一書存世的唯一足本。
該書是文翔鳳于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在山西典學政時撰寫而成的,書前有其《自序》,但序文殘缺不全、文字漫漶不清,僅能通過只言片語對其撰寫此書的目的及其旨歸管窺蠡測。在《自序》中,文翔鳳這樣寫道:
今之書稱河汾,且文中子之鄉(xiāng)矣。予既以元中祠祀文中,并其門人之受經(jīng)者,則茲之代昔人而教之,亦大有緣□。夫備聞王氏六經(jīng)之義者,后□□尚欲躋之洙泗之儕矣。晉□□三萬人從予游,奚不欲其□聞孔氏六經(jīng)之義,而進一頭于舉子藝之外乎,肆予不得不饒舌于士,士尚起而應予,毋以師不必賢弟子,遂忽其言而枝之,予之教十三萬余言,概未有詭六經(jīng)者也。(《河汾教》卷首自序)[1]
在這段話中所提及的文中子是隋朝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王通,他在辭官回鄉(xiāng)后“退而求諸野”,將興王道之志付諸續(xù)述《六經(jīng)》和聚徒講學的事業(yè)上,以著述和講學來弘揚儒學。王通歷經(jīng)九年撰寫完成了《續(xù)六經(jīng)》,此后名聲大噪,求學者自遠而至,盛況空前,遂有“河汾門下”之稱,后世更有“河汾道統(tǒng)”之譽。文翔鳳認為自己在王通的家鄉(xiāng)山西典學政,又“以元中祠祀文中”,且身為孔門儒學之士“代昔人而教之”,與王通頗有緣分,而文翔鳳在心中更將王通作為一個榜樣,意欲仿效王通聚徒講學和著述《續(xù)六經(jīng)》以傳道,于是他將自己與縣學諸生的教言匯編起來,撰寫成了“十三萬余言”的《河汾教》。既然文翔鳳撰寫《河汾教》有效法王通著《續(xù)六經(jīng)》的意味,那么此書的內容自然以記錄文翔鳳對山西縣學諸生講述、發(fā)揮儒家經(jīng)典為主,并以此為縣學諸生寫作八股文指示門徑。
《孟子·萬章下》提出了對中國古代詩學影響深遠的“知人論世”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保?]302這里,孟子強調的是在閱讀接受一個作品之前要對其創(chuàng)作主體進行一定的了解、認識,這樣才能更為深入和透徹地接受作品。這個詩學理論至今仍有其巨大的指導意義,我們在閱讀接受一部作品之前,應當對該作品的創(chuàng)作主體進行盡可能詳盡地考察和認識。對于古代典籍來說更是如此,因為古籍的創(chuàng)作主體生活的年代與今天有著較大的時間間隔,且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及文化背景也與今天大相徑庭,做到“知人論世”對于解讀、研究一部古籍來說,可謂尤為重要。正因如此,對《河汾教》一書作者的了解與認識便顯得十分必要了。
文翔鳳于《明史》中無傳。關于文翔鳳,四庫館丞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寫道:“翔鳳字天瑞,號太青,三水人。萬歷庚戌進士,官至太仆寺少卿?!保?]1451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則有一段更加詳細的記敘:
文翔鳳,字天瑞,西安三水人。萬歷庚戌進士,除萊陽知縣,調伊陽,再調洛陽,遷南禮部主事,調吏部,升山西提學副使,入為光祿少卿。有《伊川》、《海日》、《云門》諸集。[4]502
無論是四庫館丞還是朱彝尊,都只是將文翔鳳的字號籍貫以及仕宦經(jīng)歷做了粗線條的勾勒,并沒有對其人品德行及成就功績進行記述。
關于文翔鳳生平事跡,記載最為詳盡的恐怕要數(shù)清朝著名詩人、藏書家錢謙益仿效元好問《中州集》而編成的《列朝詩集小傳》了,這部詩集選取了有明一代約兩千個詩人的代表作,并為他們撰寫了簡明扼要的小傳。錢謙益為文翔鳳撰寫的小傳如下,請看:
翔鳳,字天瑞,三水人。萬歷庚戌進士,除萊陽知縣,調伊縣,遷南京吏部主事,以副使提學山西,入為光祿少卿,不赴,卒于家。天瑞父在茲,舉萬歷甲戌進士,以程文奇異,為禮官所糾,遂不復仕,作梅花詩至萬五千言,講德?lián)ぴ~,以奧古為宗。天瑞纘承家學,彌益演迤?!湔搶W以事天為極,力排西來之教,著《太微》以翼易,謂太玄潛虛,未窺其藩?!赞o賦為專門絕學,覃思腐毫,必欲追配古人。嘗稱曰:“屈、宋、枚、馬,生知之圣也,神至于不可知。揚,學知之圣也,大而化矣。班、張、左,大賢也,充實有光輝,而未果化。潘、陸以后,充實而美矣,光輝乎何居?余欲建子云以為師,友太沖與之為朋,而未之逮也?!薄錇樵婋x奇奡兀,不經(jīng)繩削,馳騁其才力,可與唐之劉叉、馬異角奇斗險。……其為人忠孝誠敬,開明豈弟,迥然非世之君子也?!欢缣烊鹬馁x,牢籠負涵,波譎云詭,其學問淵博千古,真如貫珠。其筆力雄健,一言可以扛鼎。世之人或驚怖如河漢,或引繩為批格,要不能不謂之異人,不能不謂之才子也。文中子曰:“揚子云古之振奇人也?!庇嘤谔烊鹨嘣?。[5]652
在錢謙益的記敘中,不單印證了四庫館丞與朱彝尊對文翔鳳字號籍里和仕宦經(jīng)歷記載的正確性,更為我們提供了大量前二者未曾提及的重要信息。首先,錢謙益明確提出了文翔鳳深受其父影響并“纘承家學,彌益演迤”;其次,述及了他的為學的基本觀點與治學理念,即“其論學以事天為極,力排西來之教”;再次,對其詩歌進行了評價,認為他的詩“離奇奡兀,不經(jīng)繩削,馳騁其才力”,還贊賞其詩“可與唐之劉叉、馬異角奇斗險”,同時對其人品德行做出了“忠孝誠敬,開明豈弟”的高度贊譽;最后,充分肯定了他在文學上的卓著才華與突出成就,贊嘆他不但“學問淵博千古,真如貫珠”,而且“筆力雄健,一言可以扛鼎”,因此“不能不謂之異人,不能不謂之才子”。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關于文翔鳳的記載可謂是了解文翔鳳其人的一把金鑰匙,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在《明史》中無傳的缺憾。
此外,明清兩朝士人的奏疏札記以及地方志中提及文翔鳳的只言片語也成為我們了解他的寶貴資料。明末黃宗昌在《舉所知以儲顧問疏》中有這樣的記述:“謹就臣之知者為皇上陳之于詞林中得三人焉,曰:李騰芳、文震孟、陳仁錫。于部寺中得二人焉,曰:王象春、文翔鳳。此五人者才行俱優(yōu),一時良粹,皆以忤奸被黜。”[6]由此可見,在與文翔鳳同時代的士人眼中,他是一個“才行具優(yōu)”的英杰良才,但最終卻因悖忤奸佞而被罷黜。而據(jù)茅元儀《暇老齋雜記》卷五的敘述,文翔鳳的才力學識之高令人激賞,請看:
近日主上自政事之外所問文學事實,閣臣以下俱莫能對,御史黃宗昌請選文學之士前南京光祿少卿文翔鳳、前南京考功郎中王象春等以備顧問。閣臣竟已之,蓋恐侵機務也。[7]
本文簡單對鋼混凝土疊合梁模板支架的施工技術進行了考察。經(jīng)過實踐證明,采用自承式懸挑支架體系來開展混凝土模板的搭建最為契合鋼結構本身的特性,因此其結構安全性最好,施工效率較高且外部感觀亦相對完整,是實現(xiàn)鋼混凝土疊合梁模板支架施工的良好途徑。
皇上身邊的館閣大臣對于政事之外的文學之事無言以對,竟然要將文翔鳳等文學名士作為顧問,但最終因閣臣懼怕這些文學顧問會“侵機務”而未能付諸實現(xiàn)。這段記載,一方面反映了明末朝廷內臣的無能與專權,另一方面則充分反映了文翔鳳的卓著才華。金日升在《兵科給事中陳獻策題為擊奸當伸大法用人務核真品懇祈圣斷立賜彰癉以快輿情疏》一疏中更是盛贊文翔鳳為“朗識弘才”[8]。此外清人魏方泰在《行年錄》中的記載也突出反映了文翔鳳的文學才華,書中這樣記載道:“明文翔鳳,字太青,弱冠時已破萬卷。闈中雷何思得其論策,詫曰:‘此必三水文翔鳳也?!哑浣?jīng)義,亟目為文章司命主。”[9]魏方泰實際上是借雷何思之口對文翔鳳的才華學識進行了稱贊,并將其視為“文章司命主”。
上文所引明清士人的奏疏中,大都是對文翔鳳卓著才華與淵博學識的贊賞,而關于文翔鳳“忠孝誠敬,開明豈弟”的品行,吳甡在《柴庵疏集》卷七中的記載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佐證:“翔鳳素抱忠義,前秦兵入援時,首倡勤王之義,捐百金佐餉,而監(jiān)司守令以下因之感動,各輸助有差。今寧無聞翔鳳之風而興起者乎?一在富民之勸輸也。”[10]在國家面臨危難之時,他主動捐百金以佐軍餉,為國家社稷奉獻自己力所能及之力,感動得眾人紛紛解下私囊,“各輸助有差”。而文翔鳳也成為了一個先鋒模范式的人物,被吳甡用來在奏疏中作為“勸輸”的例子。
查閱地方志文獻,也有不少提及文翔鳳的記錄,這些記載為我們梳理文翔鳳仕宦經(jīng)歷提供了更為立體生動而且詳細的資料。
文翔鳳登萬歷三十八年庚戌韓敬榜進士。據(jù)梁秉錕《(民國)萊陽縣志·人事志》所記載的“三十九年任”[11],可知他于進士的第二年即萬歷三十九年擔任山東萊陽知縣,又據(jù)張道超《(道光)伊陽縣志》記載“文翔鳳萬歷四十一年任”[12],可知他在擔任兩年山東萊陽知縣后便調任河南伊陽知縣,查閱清王士俊《(雍正)河南通志》卷三十四,可知文翔鳳于萬歷乙卯年即萬歷四十三年又調任河南洛陽知縣[13]。此后,文翔鳳調入南京吏部,任南京吏部稽勛清吏司郎中,明人孫承宗在文翔鳳供職于南京吏部期間,為皇帝起草了下達給文翔鳳的制詔,題曰:《南京吏部稽勛清吏司郎中文翔鳳》[14],便是明證。后文翔鳳于天啟年間提學山西,清人丁寶銓《傅青主先生年譜》中稱文翔鳳“天啟間以副使提學山西,力振晉人萎靡之習”[15]。由明入清的著名詩人錢謙益曾起草過給文翔鳳的受職詔書《山西布政使司提學右參議兼按察司僉事文翔鳳授朝議大夫》:“制曰:……文翔鳳風操端嚴,學問淵博,登高能賦,有大夫之才,發(fā)憤遺經(jīng),有圣賢之志,三為縣令,兩留曹,皆有賢聲,溢于官次,乃命爾往督晉學。”[16]在此詔書中錢牧齋對文翔鳳的欣賞與贊嘆溢于言表,如果說“風操端嚴,學問淵博”是對他德行才學的肯定,那么“三為縣令,兩留曹,皆有賢聲,溢于官次”便是對他政治才能的激賞。崇禎初年,文翔鳳“以太仆少卿家居武恭”[17],雖然后來還被授予南京光祿少卿的官職,但他未曾赴任,最后官至太仆少卿。以上便是文翔鳳仕宦經(jīng)歷的梗概。
一方面,文翔鳳作為一個“登高能賦”的文學之士,撰有許多的詩集、文集,諸如《四庫全書總目》收錄于存目中的《東極篇》和《文太青文集》,以及未著錄于《四庫全書總目》的《皇極篇》、《南都新賦》等。另一方面,他還是一個學問淵博的儒者,他撰有體現(xiàn)其易學思想的《太微經(jīng)》和《邵窩易詁》,而“概未有詭六經(jīng)”的《河汾教》則體現(xiàn)了他對于儒家六經(jīng)的見解與認識。
探究《河汾教》的經(jīng)學思想,若從作為宋明理學先驅之一的邵雍出發(fā),或許會是一條捷徑。因為在此書中大量地引用了邵雍的論斷及觀點,而且每次引用后,文翔鳳對其做出的評價幾乎都是正面的、肯定的。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廣陰陽十一教榆次縣等六學諸生》中引用了邵雍的言語進行論述,并對這段言語進行了評價:
邵子曰:“君行君事,臣行臣事,父行父事,子行子事,夫行夫事,妻行妻事,君子行君子事,小人行小人事,中國行中國事,夷狄行夷狄事,謂之正道。反是者謂之邪道?!敝猎眨圩又f乎?。ā逗臃诮獭肪砣?]
文翔鳳還在書中以飽滿的熱情對邵雍進行了高度的贊譽,流露出一種對偶像似的膜拜。如在《廣成人教芮城縣學諸生》中文翔鳳將邵雍定義為“亞圣之成”,他說:“邵子者,亞圣之成也。”(《河汾教》卷九)[1]在《廣第一流人教太原府等兩學諸生》中稱:“然則邵子者,又顏、孟之合而為一人者也,才力似孟子,而氣象似顏子?!保ā逗臃诮獭肪硎?]在文翔鳳看來,邵雍比亞圣孟子和孔子的得意門生顏回更接近于圣賢,因為他認為邵雍是孟子與顏回優(yōu)長之處的結合,他既有孟子的才力,同時有顏回的氣象。文翔鳳對邵雍如此之高的評價不無過譽之嫌,但真實地反映出了他對邵雍以及其學說推崇備至的真情實感。
實際上,王通、邵雍及文翔鳳三人,在思想上有著一定的源流嬗遞關系。如果將王通、邵雍、文翔鳳三人視為三顆珠子,那么將三人貫穿起來的那條線便是新儒學,即宋明理學。
王通以“道”的主宰取代了“天”的主宰,奏響理學的先聲,成為了“前理學時期”的主要代表人物。在宇宙觀上,他對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天人感應”學說及流行于兩漢時期的讖緯神學進行了猛烈抨擊,一定程度上使?jié)h代以來日益神學化的儒學向理學轉變。而邵雍是一位宋代對新儒學具有很大影響的哲學家、詩人,尤其是他創(chuàng)“先天學”,以為萬物皆由“太極”演化而成,并重新對《周易》的六十四卦進行排列,對易學術數(shù)作出了突出的貢獻?!端问贰ど塾簜鳌酚涊d了邵雍與一些新儒學的著名代表人物如張載、程頤、程顥的交游往來:“雍疾病,司馬光、張載、程顥、程頤晨夕候之,將終,共議喪葬事外庭?!庇纱瞬浑y看出邵雍與張載、二程關系之親密,以至于邵雍病逝之前在邵雍居所的外庭中“共議喪葬事”。雖然邵雍不是新儒學發(fā)展歷程中如同二程、朱熹這樣豐碑式的代表人物,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新儒學的思想及其發(fā)展的進程。文翔鳳熱衷于易學象數(shù)的研究,竭力宣揚天象象數(shù)相融合的儒道思想,在易學思想上與邵雍頗有共鳴之處?;蛟S正是這個原因,使他對此領域的先輩邵雍格外敬重,并對其帶有一種偶像崇拜式的推崇。由此可知,文翔鳳在思想上必然受到了邵雍的影響,甚至對邵雍的思想有一種自覺意識的繼承,《河汾教》的思想內容便體現(xiàn)出他對邵雍及宋明理學的肯定與自覺繼承。
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對文翔鳳的學術思想作出了“論學以事天為極,力排西來之教”的評價。宋明理學的核心觀點是“存天理,滅人欲”,而文翔鳳“論學以事天為極”正是對宋明理學“存天理”的自覺繼承。外來的思想文化總會在傳播與接受的過程中與土生土長的思想文化發(fā)生碰撞,有時甚至會顛覆本土思想文化的主導地位。出于對本土思想及價值系統(tǒng)的維護,文翔鳳“力排西來之教”,希望通過對外來佛教與基督教的排斥,從而實現(xiàn)維護儒學獨尊的美好愿景。
首先,“論學以事天為極”體現(xiàn)出他極力維護儒學所構建的倫理道德準則,積極貫徹儒家思想中的“尊天”與“尊孔”的思想。他認為“世誠有學圣人而得其門者與之謁帝而禮圣人,然后知孔氏之為天上、天下獨尊也。”在《廣放勛勞來教太谷縣學諸生》中,他還將契與孔子做了比較,并認為“契之為玄王,而孔氏安得不為素王”:
契何幸而得為堯所使,而天之報契者為特厚,不止,付之以六百年之商,而孔子實殷人也,契后也。以一人覽萬世之權衡,而六經(jīng)之教似有祖脈者,玄鳥氏之支暢遠一至此??资现杏怪畽嗪?,所以命令萬世斥百氏者,正以人倫之五教為尊,則契之為玄王,而孔氏安得不為素王也!(《河汾教》卷一)[1]
契為商之始祖,而孔子“實殷人”,乃契之后。契靠政治手腕攬有商一代之權衡,而孔子則以“六經(jīng)之教”正人倫,垂范后世,遂推孔子為素王。文翔鳳甚至將孔子稱為上帝代身,請看:
孔子之謂天行。其行也,以天行乎所不得不行,時行則行,身代天事者也。天運于上而為四時之行,然有孔子代之,而人始知至圣之為上帝代身矣??鬃诱?,人之四時也?!臅r行則百物自生矣。天下后世之一切智、愚、賢、不肖,孔子所生之百物也。(《河汾教》卷二)[1]
在這段論述中,孔子儼然是被神化了一般,孔子似乎與整個天的運行都息息相關,所以“人始知至圣之為上帝代身矣”,緊接著又將孔子比作人之四時,由此得出“天下后世之一切智、愚、不肖”都是孔子所生之物,將孔子推崇到了一個極致??梢?,文翔鳳尊孔到了一個非常極端的地步。
其次,《河汾教》也鮮明地體現(xiàn)出文翔鳳“力排西來之教”的觀點,尤其對佛教頗多微詞。如他認為“佛氏之棄禮而不知返者,逆天道之自然矣”(《河汾教》卷六)[1],由于佛教將儒學建立的倫理道德價值置之不顧,因此他以衛(wèi)道士的口吻直接指斥佛教“棄禮而不知返”。又如他在《廣行遠登高教五臺縣學諸生》就佛教對儒家倫理道德體系的沖擊有這樣的論述:
佛氏之徒,先逃夫婦,繼逃父子、兄弟、君臣,而卒不能逃朋友之倫。為祖父之子孫,而不肯為子孫之祖父,止欲其平等而為朋友,不欲其等次而為君臣。天地之道,以生生為大,夫婦者,生生之道也,人類之所出,仁之至也。而欲舉人類而空之,亦惑矣。(《河汾教》卷四)[1]
在《廣造端夫婦教聞喜縣學諸生》也有相似的論調:
佛氏先逃夫婦,逃夫婦以絕父子,逃父子以鮮兄弟,逃兄弟以叛君臣,而卒不能逃于朋友一倫之外。能自絕其夫婦、父子、兄弟而不能使天下之皆絕其夫婦以絕父子、兄弟也。使人皆絕夫婦以絕父子、兄弟,則無人而亦無有朋友之可偕矣,況其逃之也。而以師弟為父子,以長幼為兄弟,是終不能逃而去之也。而徒親其疏,疏其親,逆天理之自然,然實欲滅人生之類以盡歸之于寂滅,而人生之類終不可滅也。(《河汾教》卷九)[1]
他認為佛教將夫婦、父子、兄弟、君臣的倫常關系擊碎,“去夫婦以絕父子,遠父母兄弟,而迯租稅以絕君臣,獨托身于朋友之一倫不得已”,因此在他看來,佛教教義簡直就是悖逆天道自然的錯誤,遂對佛教抱以貶低排斥甚至口誅筆伐的態(tài)度。
對于從西洋傳入中國的基督教,文翔鳳也是加以排斥,甚至認為基督教與佛教相襲,是繼佛教傳入中國后影響中國儒學思想價值的第二大禍害,如在《廣君子如此教澤州學諸生》中,他有這樣的論述:“西洋之說襲佛氏而又盜儒氏者也,曰:‘我即天?!枪时沉?jīng),判孔子,蔑三王,非前圣,侮天地,壞人倫,則佛氏為□之魁,而西洋氏又其助之者耳?!保ā逗臃诮獭肪硎模?]尊孔的文翔鳳實際上是將外來的佛教與基督教視為異端,認為它們的思想“背六經(jīng),判孔子,蔑三王,非前圣,侮天地,壞人倫”,前有罪魁禍首佛氏,后又有西洋基督推波助瀾,對儒家建立的倫理道德體系造成了一定的沖擊與破壞,所以為了堅決維護儒家思想及倫理道德體系,尊奉“圣人之教”,便要“力排西來之教”。
作為一個代表中央政府巡查地方教育工作的官員,文翔鳳在任山西提學副使時,積極開展對學校的巡視和對各縣學生的考試工作,并在工作結束后編寫了這部具有為準備參加科舉考試的學生指示門徑之用的教學參考書《河汾教》。眾所周知,八股文是明清科舉考試的重要形式,且命題范圍大多局限于“四書”,而且題目較為單一。但在閱讀《河汾教》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文翔鳳與其他儒士相比起來,頭腦更加靈活,所出試題范圍較廣,不宥于四書,幾乎涵蓋了除《爾雅》之外的其他十二經(jīng)。而且命題的角度也較為新穎獨到,選擇了一些前人未曾注意的題目,如卷一“廣賈山《至言》,教太原縣等八學諸生”是從賈山的《至言》出發(fā)來闡釋自己觀點的議論文,又如卷十四“廣《履》和《謙》尊,教澤州五學諸生”則是從《周易》中選了《履》卦和《謙》卦進行解釋和發(fā)揮,這樣的命題方式跳出了就“四書五經(jīng)”中某一字句而代圣人立言的舊套路。文翔鳳的《河汾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朝后期官方儒學的教育方式和科舉考試的命題形式,為我們審視和研究明朝晚期官學教育提供了大量生動翔實的資料。
《河汾教》一書雖然名不見經(jīng)傳,影響力較為有限,但對《河汾教》的整理與研究工作卻具有重大意義。此書是明季大儒文翔鳳就儒家六經(jīng)而進行的論說與教學,較為完整地體現(xiàn)了其經(jīng)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在心學盛行的明朝中后期宋明理學依然在社會思想中有著微弱的聲音,并沒有隨著心學的出現(xiàn)而在歷史的進程中銷聲匿跡。
[1][明]文翔鳳.河汾教[M].明天啟元年刻本.
[2][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
[4][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5][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6][明]黃宗昌.疏草[M].清康熙刻本.
[7][明]茅元儀.暇老齋雜記[M].清光緖李文田家鈔本.
[8][明]金日升.頌天臚筆[M].明崇禎二年刻本.
[9][清]魏方泰.行年錄[M].清乾隆十七年家刻本.
[10][明]吳甡.柴庵疏集[M].清初刻本.
[11][民國]梁秉錕.萊陽縣志[M].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
[12][清]張道超.伊陽縣志(道光)[M].清道光十八年刊本.
[13][清]王士俊.河南通志(雍正)[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4][明]孫承宗.高陽集[M].清初刻嘉慶補修本.
[15][清]丁寶銓.傅青主先生年譜[M].清宣統(tǒng)三年丁氏刻霜紅龕集本.
[16][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M].四部叢刊景明崇禎本.
[17][清]計六奇.明季北略[M].清活字印本.
【責任編輯 楊 強】
Wen Xiang-feng and His Work Teachings of the Confucian School in Shanxi Province
MA Jun-y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710119,China)
Teachings of the Confucian School in Shanxi Province was a classic book of Confucian study which was written by the famous Confucian scholar Wen Xiang-feng in the later Ming Dynasty,it was a summary of his work when he was the inspection of schools and students in Shanxi Provinc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this book has double value for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the history of traditional official education in later Ming Dynasty.On the one hand,it shows that Wen Xiang-feng was a Neo-Confucianism thinker in the background that the philosophy of mind was very popular in late Ming Dynasty;on the other hand,it provides numerous materials which can be useful for us to make clear the official education in Ming Dynasty.
Teachings of the Confucian School in Shanxi Province,Wen Xiang-feng,Neo-Confucianism,official education in Ming Dynasty
K29
A
1008-8008(2015)02-0030-05
2014-10-26
馬君毅(1991-),男,云南昆明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