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如東縣實驗中學李旭東（特級教師）

臺階：父親的精魂
——析李森祥《臺階》的文學意象與文學典型

☉江蘇省如東縣實驗中學李旭東（特級教師）

一次公開教學課中，有位老師讓學生質疑《臺階》，學生提出質疑：作者在《臺階》一文中對父親是有思考的，父親修建新房，將原有的三級臺階建成了九級臺階，但建好了九級臺階的父親并沒有享受到快樂，這是為什么？老師要求學生互助學習，其中一位同學認為：父親建起九級臺階就衰老了，這是可悲的。老師對學生的這個問題并沒有深究，而是簡單地說：建新房，筑起九級臺階，這是父親的夢想，父親實現(xiàn)夢想的過程就如同臺階一樣，一級一級筑起了夢想的臺階，這樣的父親是可敬的。

可悲與可敬，從感情色彩的角度而言是反義的，但就文學形象而言則是統(tǒng)一的。李森祥《臺階》中的父親形象，與羅中立油畫《父親》中的父親形象一樣有藝術震撼力，《臺階》中父親的形象有著農民的勤勞、謙卑與隱忍的典型性，父親修建的臺階是其一生的追求，更是其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能一口氣背回每塊都有三百來斤的三塊青石板筑起三級臺階的父親，到辛勞積攢了一輩子而筑起九級臺階的衰老父親，其生命與精神絕不是可悲與可敬就可簡單標注得了的，而是需要用英雄般史詩來加以詮釋，具有悲劇之壯美。

《臺階》是蘇教版九年級下冊第三單元的一篇小說，如何對其深度解讀又不至于拔高或偏離文本，需要從《臺階》的文學意象和文學典型兩個維度入手。

一、探尋文學意象——“臺階”

《臺階》一文為何以“臺階”為題？“臺階”僅僅是行文線索嗎？李森祥以“父親總覺得我們家的臺階低”開篇，交代了每塊三百來斤重的三塊青石板鋪成的三級臺階。中間部分以父親既像對“我”又像自言自語地感嘆“我們家的臺階低”過渡，在建起了新屋后，重點寫了“接著開始造臺階”“新臺階砌好了，九級，正好比老臺階高出兩倍”。最后交代父親“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行文線索非常清晰，但從文學批評的角度而言，“臺階”不僅是行文線索，還是作品的文學意象。

現(xiàn)代文學理論認為：意象是客觀物象經過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簡言之：是帶著情感的物象。文學意象“臺階”帶著怎樣的情感呢？

“臺階”隱喻“父親”的樸素理想。文中說“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而“父親”是“沒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但他日夜盼著、準備著要造一棟有高臺階的新屋”，這種“盼”不是簡單地建起“新”臺階，而是要建起“高臺階”，因為在父親準備的歲月中，“父親坐在綠陰里，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臺階”，所以，在父親的理想中，不僅是建起新屋，更主要的是能建起“高臺階”，由此可見，“高臺階”成了“父親”的樸素理想。為了建起“高臺階”，父親準備了大半輩子，終于建起了新屋，終于造起了“九級臺階”。有了高高的臺階，父親的愿望實現(xiàn)了，那父親的地位改變了嗎？并沒有改變，“高臺階”讓他變得“不自在”，“他總覺得坐太高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門檻上去，但門檻是母親的位置”。如此辛勞了大半輩子建起的“九級臺階”卻成了父親的“不自在”，可見“臺階”還有著深層次的隱喻。

“臺階”隱喻著“父親”的生命過程。三級臺階是父親青壯年時期生命的寫照，鋪就臺階的三塊青石板“每塊大約有三百來斤”，但父親一口氣從山上背到了家，“一下子背了三趟，還沒覺得花了太大的力氣”。憑著一股使不完的力氣，父親輕松地鋪就了三級臺階，這三塊青石板“沒經石匠光面”，是質樸的；“風吹雨淋”，是經受了自然磨難的；“青幽幽的，寬敞陰涼，由不得人不去坐一坐，躺一躺”，是親近人心的。雖然父親老是覺得三級臺階低，但父親包括我們全家人都感覺到踏實，這樣的踏實感來自臺階的自然質樸與平凡。經過父親“大半輩子”準備，父親在興奮中建起了新房，筑起了九級臺階，父親的興奮是“大半輩子”準備的情感表達，而九級臺階是父親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但同時也是父親生命由鼎盛走向衰老的象征，因為“我”瞬間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父親的生命價值正是在臺階的變遷中一點點實現(xiàn)的，父親生命中的堅忍，父親辛勞的一生，都是借助臺階的意象表達出來的，而父親生命由盛到衰的過程也與臺階緊緊相連，臺階的一級級變化不正隱喻父親的生命嗎？

“臺階”隱喻著“父親”的農民精髓。父親是一位農民，地位是農民的地位，理想是農民的理想，性格是農民的性格。父親吃苦耐勞，質樸謙卑，嘆息三級臺階的低是其樸素的尊嚴，想通過自己吃苦耐勞建起九級臺階是其樸素的理想。建起了九級臺階讓自己的尊嚴高起來的時候，可以坐在九級臺階上俯視他人的時候，父親卻不自在了，這就是農民的謙卑，更是農民的美德，這正如質樸自然的青石板。由此來看父親無法逾越“臺階”時的情形也就合情合理。當建好了“高臺階”后，“有一天，父親挑了一擔水回來，噔噔噔，很輕松地跨上了三級臺階，到第四級時，他的腳抬得很高，仿佛是在跨一道門檻，踩下去的時候像是被什么東西硌了一硌，他停頓了一下，才提后腳。那根很老的毛竹扁擔受了震動，便咯嘰地慘叫了一聲，父親身子晃一晃，水便潑了一些在臺階上?！边@一細節(jié)刻畫得耐人尋味，父親形象中的精髓還是落腳在三塊青石板的臺階上。父親不適應俯視他人，不習慣高高在上，父親骨子里的謙卑與質樸、勤勞與善良，無不體現(xiàn)在自然質樸的“青石板”上，三塊青石板成為父親具有著農民精髓的“文學意象”。

二、賞鑒文學典型——“父親”

文學典型是文學作品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的提煉與加工，其形象具有鮮明的個性和普遍的共性。李森祥小說《臺階》中的父親就具有鮮明的個性與普遍的共性。

《臺階》的文學典型性首先是父親的典型性：高大的形象，力量的象征，無所不能的智慧。父親是力量的象征：能一口氣將大約三百來斤的青石板背到家，背了三趟還沒覺得花了太大的力氣，只因為磨破了他一雙麻筋草鞋而感到可惜。三級臺階就是這樣一位個性鮮明、力大無窮的父親鋪就的。父親具有高大的形象：“父親的個子高，他覺得坐在臺階上很舒服。父親把屁股坐在最高的一級上，兩只腳就伸擱在最低的一級。他的腳板寬大，裂著許多干溝，溝里嵌著沙子和泥土。父親的這雙腳是洗不干凈的，他一般都去凼里洗，拖著一雙濕了的草鞋唿嗒唿嗒地走回來?！痹谶@段“腳”的細節(jié)刻畫中，勤勞儉樸的父親形象躍然紙上。父親同樣具有著無所不能的智慧：新臺階砌好了，九級，正好比老臺階高出兩倍。這是全家人的自豪，更是父親的自豪。每一位讀者的心里都有這樣一位“父親”，因為這樣的父親也會老去，讀者都會失落，“怎么了呢，父親老了。”簡潔的結尾，不是作者的感嘆，而是讀者的感嘆，這是對生命老去的嘆息，也是在讀者心中“父親”的失落，這樣的失落不是可悲，而是“父親”形象的完整性、典型性的體現(xiàn)。

《臺階》的文學典型性其次是農民的典型性：勤勞儉樸，老實忠厚，低眉順眼，“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日夜盼著、準備著要造一棟有高臺階的新屋”，這是二十世紀中葉農民的共同特征。磨破草鞋、洗不盡的大腳、抽煙槍，這些細節(jié)描寫刻畫出了父親具有農民的典型性。

文學典型具有普遍意義。父親為了自己的理想，“一年中他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里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屋基卵石，剩下半個月就是編草鞋和過年?！币稽c一點努力，一步一步實現(xiàn)由“三級臺階”到“九級臺階”的變化，是父親一樣的農民實現(xiàn)樸素理想，改變自己人生過程的生動寫照。

文學典型還具有豐富內涵?！杜_階》中的父親生活中無法獲得平等與尊重，只能借助于“臺階”的修高來滿足內心的渴望，心底需求的平等與尊嚴，通過他的勤勞和努力而獲得。平等與尊重就是父親的生命底色?！八X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所以，他一級一級地挪，但最終還是不自在，可見，父親不是為了高人一等而建起九級臺階，僅僅是不讓別人瞧不起，僅僅是想獲得與他人同樣的平等，獲得他人的尊重，這是對生命平等的追求，是對生命尊嚴的渴望。

“我”的形象讓《臺階》的文學典型更豐滿?！杜_階》選入蘇教版九下教材時，編者對文本作了刪節(jié)，主要將“我”與“臺階”關系的片段刪除了，僅保留了“我”小時候“被安置在青石板上”好乖地用手指抓青石板的片段，這樣的刪節(jié)大大削弱了《臺階》文學典型的內涵。在此，不妨補錄下來，供讀者閱讀：

一處是寫父親坐在青石板鋪成的三級臺階上很舒服之前，寫到“我”稍大之后跳臺階的片段：“我就喜歡站在那條青石門檻上往臺階上跳。先是跳一級臺階，蹦、蹦、蹦！后來，我就跳二級臺階，蹦、蹦！再后來，我跳三級臺階，蹦！又覺得從上往下跳沒意思，便調了個頭，從下往上跳，啪、啪、啪！后來，又跳二級，啪、啪！再后來，又跳三級，啪！我想一步跳到門檻上，但摔了一大跤。父親拍拍我后腦勺說，這樣是會吃苦頭的！”

還有一處是新臺階建成后“我”的心理活動：“搬進新屋的那天，我真想從臺階上面往下跳一遍，再從下往上跳一遍。然而，父親叮囑說，泥瓦匠交代，還沒怎么大牢呢，小心些才是。其實，我也不想跳。我已經是大人了。”這兩處寫的是我“跳”臺階，一實一虛，但將我的歡快寫了出來，這剛好與我父親的“坐”形成了一動一靜，我的動，父親的靜，但在動與靜之間，兩代人不同的個性表達了出來，我僅把臺階作為了玩具而已，可父親把臺階作為了一生的追求；我腳下的臺階不是走，不是跨，而是跳，父親腳下的臺階用來坐，用來看，用來跨；我心中的臺階就是臺階，父親心中的臺階是他的生命。可見，父親的生活已然離不開臺階，父親的命運更加離不開臺階。刪節(jié)的兩處都是寫“我”與臺階的活動，而“我”的活動與父親的活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我”的形象襯托出父親的形象，讓父親這個文學典型的意蘊更加豐滿。

深度解讀李森祥的小說《臺階》，不能簡單地分析父親的形象，因為父親的一生與“臺階”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只有將“臺階”和父親聯(lián)系起來，抓住文學意象“臺階”與文學典型“父親”，你才能讀到：臺階——父親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