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一
(濟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濟南 250022)
英語中有一類動詞所承載的語義內(nèi)容較少,僅表示某人進行的一個動作,無法單獨表達一個完整的語義內(nèi)容,所以必須和它的賓語一起組合成一個動詞短語結構,整個結構的基本含義由其賓語傳遞,如have a cough,take a nap等。Sinclair(1990)把這類動詞稱為乏詞義動詞(delexical verb)。英語乏詞義動詞的賓語多為事件賓語,本文把體現(xiàn)事件賓語的名詞稱為事件名詞,并將由乏詞義動詞與事件名詞組成的結構叫做乏詞義動詞結構。許多學者對乏詞義動詞結構進行了考察,包括其“句法、語義特性”(Wierzbicka,1982)、“轉 述功能”(Thompson,1994)、“結構形式及其語義體轉變”(于善志,2008)和“認知理據(jù)”(仇偉,2011b)等。不過,除了仇偉(2011a)外,鮮有學者對該結構的有界化功能進行論述,更未有人觸及這一功能得以實現(xiàn)的認知基礎。有鑒于此,本文擬從認知語言學的框架切入,考察乏詞義動詞結構的有界化功能及其體驗認知基礎。
Langacker(1987:189-213)指出:事物的概念可以描述為某一認知域的一個區(qū)域。當一個實體被整個包括在一個述義的范圍之內(nèi),便可用“界”(boundary)來描述它。許多學者(如Langacker,1987,1999,2008 ;Talmy,2000 ;Taylor,2002;沈家煊,1995;徐盛桓,2002,2005)發(fā)現(xiàn),“界”是我們對外部事物認知的基本特征,該特征能夠對語言表達式進行認知?!敖纭笔钦J知主體對客體邊界概念的認識在語言中的投射。人們基于自己的體驗去認識外界事物,意識到空間中的事物存在“有界”和“無界”之別,去認識動作,意識到時間中的動作亦呈現(xiàn)出有界和無界的差異。比方說,某些動詞不僅能在有界結構中運用,還能在無界結構中使用。請比較:
(1)a. We walked for ten days and slept in the forest. [無界]
b. So he walked a mile and a half up the street to a trafficlight. [有界]
例(1)a中的walked是無界的,而例(1)b中的walked a mile and a half體現(xiàn)了 “有界化”。所謂有界化,指語言結構所體現(xiàn)的人們對外部事物是否具有邊界的認知。石毓智和李訥(2001:94-99)指出:英語句子的謂語結構需要一定的手段為動詞所表示事件的存在和發(fā)展設置邊界。徐盛桓(2002)強調,一個語言表達式的邊界是人們對外部事物及其關系的邊界的認識向語言表達式進行投射的產(chǎn)物,可轉化為對語言使用的規(guī)管。簡言之,自然語言表達式必須實現(xiàn)有界化(劉辰誕,2007)。
英語小句的謂語結構必須借助于特定的方式為動詞所刻畫的過程創(chuàng)建邊界,對英語謂語結構進行有界化制約的手段之一是“量性成分”(石毓智、李訥,2001:160-161)。這類成分有利于謂語動詞的有界化,從時間、空間、次數(shù)等方面對謂語進行限制,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種情況:從動作狀態(tài)對謂語結構加以制約的狀語,如In the mornings, Mommy walks fast. [? In the mornings, Mommy walks.];從事件發(fā)生的處所對謂語結構加以制約的詞語,如:Fifteen minutes after the meeting began,two more people walked in the room. [?/* Fifteen minutes after the meeting began, two more people walked.];對名詞加以制約的限定詞,如Ellen had to get out, and she and Everett took a walk.[*She and Everett took walk.]顯而易見,這三類量性成分要么是運用狀態(tài)描寫的方式把謂語結構限定在某一狀態(tài)或特定的時空位置,要么是以定量的方式把事件名詞描述過程囿于特定的空間域。
有界和無界之間的差異,對句法表達式會扮演約束的角色。一般說來,有界和無界或許會受到特定條件的制約,假設不給小句施加界限的話,有時候聽起來會不太完整。比如,作為一個理想化的小句,He walked是合格的,但在實際的交流過程中,我們總是感覺不太完整。我們檢索了Corpu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English和British National Corpus,都沒有發(fā)現(xiàn)he walked/walks之類的實際用法。相反,在前者中,乏詞義動詞結構take a walk和took a walk的用法分別為576例和143例。與簡單動詞結構相比,乏詞義動詞結構之所以常見,是因為它表述的動作過程有內(nèi)在的終止點,代表有界動作。我們揣測,乏詞義動詞結構是充當量度手段的句法構式,這類格式憑借不定冠詞以定量的方式把名詞所象征的概念界定于特定空間域,為事件設定了邊界,最終使整個乏詞義動詞結構獲得了一個重要的構式功能:有界化。
乏詞義動詞結構有界化功能的實現(xiàn),主要受到三個要素的統(tǒng)攝:以過程為基體的片斷突顯、“數(shù)態(tài)”范疇的調整以及有界化的虛擬性。
認知語言學的一個基本的指導性假設是:意義 建 構是概 念化(Langacker,1987:138,2008:30;Evans & Green,2006:157;Evans,2012)。一個語言表達式會在某一概念域之上構建特定的意象。通常說來,意象的構筑會隨著識解方式(如側顯/基體、圖形/背景等)的變化而發(fā)生波動。在這些識解操作中,“側顯/基體”對意象的形成最為重要(Langacker,1987:56,2008:66-70),基體的選擇是處于突顯性這類心理活動的直接制約下的。一個表達式所激活的概念內(nèi)容構成了它的基體,在該基體中所標示的特定結構是注意力的焦點,即側顯。由于動詞語義結構蘊含多個語義側顯,動詞詞干可借由類轉或派生等方式對其側顯進行選擇,一旦特定的語義側顯被突顯,就會生成一個名詞?;谶^程突出的側顯面,動轉名詞可分為如下類別(仇偉,2012):A. 施事名詞(如worker);B. 受事名詞(如 addressee);C. 結果名詞(如 bruise);D. 方式名詞(如a tiring walk中的walk);E. 能力名詞(如to regain his speech中的speech);F. 工具名詞(如cooker);G. 片斷可數(shù)名詞(episodic count noun)(Langacker,1987:208)(如 have a chat中的 chat)。G 類名詞即是本文所說的事件名詞。由此可見,乏詞義動詞結構藉由事件名詞,“從沒有邊界的活動中裁剪出一個片段”(Stein,1991:17-18),勾勒了一個時間上有起始點和終結點的有界片斷。
20世紀現(xiàn)象學派的奠基人胡塞爾的研究對象偏重于意向關系。意向關系既包括意向作用,又包括意向對象。他認為,意向對象和意向作用分別是聚結于意向關系體內(nèi)的特定方面。意向性的一個特征是“意向的關聯(lián)”(施皮格伯格,2011:153)。同一個對象每一個方面,仿佛都涉及構成該對象邊緣的有關方面。比方說,建筑物的正面涉及諸側面,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亦關乎其后部,這就引發(fā)我們對進一步體驗的特殊期待。其實,動詞構成的過程恰恰也涉及認知主體對其各種邊緣側顯面的特殊“體驗期待”。胡塞爾所倡導的意向性學說的實質,是意識在自身活動中構造出種種對象的能力,而任何意向性活動都要運作于特定的 “境域”。認知主體在識解過程中,趨向于把突顯的中心或意向行為的投射中心聚焦于境域中引起自己關注的那一方面,而淡漠其他不太重要的方面。不難看出,事件名詞以原生動詞所描述的過程為基體,選擇了一個有明確起始點的有界事件,進而實現(xiàn)了意象主體對特定事件的體驗期待。這樣一來,事件名詞就從它一直潛伏于其中的“境域”(即動詞勾勒的整個過程)里萌生出來了。
在《范疇篇》中,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提出了描述事物存在方式的十種最為基本的描述方式,其中之一就是“數(shù)量”。在認知語義學中,數(shù)態(tài)(plexity)也是Talmy(2000)討論的七種圖式范疇之一,可分為單數(shù)與多數(shù)。對于名詞,這等值于傳統(tǒng)語法中常說的單數(shù)和復數(shù)。不過,Talmy(2000)把這一概念延伸到了動詞之上,動詞數(shù)的標示常常是通過詞匯和語法構造來表現(xiàn)。當涉及時間域或動作域時,數(shù)態(tài)成為表達一次性體 (semelfactive)和反復體(iterative)之間差異的根源。一次性體和反復體都屬于詞匯體,跟事件的內(nèi)部構造相關,可以通過多種方式進行解碼。如:
(2) a. George coughed.[一次性體]
b. George coughed for ten minutes.[反復體]
c. George had a cough [一次性體] / two coughs. [反復體]
在例 (2)a中,動詞cough編碼瞬間性的事件,這個動作開始即結束,持續(xù)時間短暫。在沒有任何特定的時間情境下,這個動作表達一次性體,動作只發(fā)生一次。在例(2)b中,加上表示持續(xù)性的時間表達后,為反復性體,即在特定的時間內(nèi)該動作不斷重復。顯而易見,一次性體具有單數(shù)結構,而反復性體具有多數(shù)結構。例(2)c中的乏詞義動詞結構表達靈活,兼具了例(2)a和(2)b的特征。由此可見,乏詞義動詞結構可以實現(xiàn)“復數(shù)化”。通過這一操作,先前表達單數(shù)的動作可以被投射到空間中的一個點,從而變成多數(shù)。反過來看,有些詞是直接描述多數(shù)的,比如動詞breathe。
(3) a. 多數(shù) :I breathe in deep and exhale.
b. 單數(shù) :I take a deep breath and sit next to her mother.
當事件名詞出現(xiàn)在乏詞義動詞結構中,如(3)b,會產(chǎn)生一種變?yōu)閱螖?shù)的認知操作,這一情況可稱為“單位提取”(portion excerpting)(Talmy,2000:51)。通過這一操作,某一特定動作單位的某一單獨樣本被提取并置于焦點。簡言之,乏詞義動詞結構為表達多數(shù)義動詞的單位提取提供了條件,有助于動作數(shù)態(tài)的調整,這種調整關乎一次性體和反復體的轉換。
“界”是人們的自身體驗向語言結構投射的結果。在對事物的認知過程中,人們趨向于給認知對象施加一個邊界,以便從整體上對事物進行認知。雖說抽象實體難以確定其起終點,認知主體也會盡可能以世界經(jīng)驗為基礎,將其界定在一個有終點的范圍之內(nèi)??梢?,有界和無界的區(qū)分主要指人們的主觀認識(沈家煊,1995)。語言中存在“虛擬的”邊界的實例可謂俯拾皆是(Langacker,2008:139)。舉例來說,表達容器的詞語(如aquarium,魚缸)所指稱物體的頂部雖是開口的,但人們在意念上卻能添加一個封口,把它識解為頂部有界的實體,在心理上會假定有個虛擬的表面,進而施加一個邊界。因此,“與語言符號相聯(lián)系的意義是某一特定的心理表征,編入語言符號的意義所指稱的不是客觀現(xiàn)實而是投射現(xiàn)實,即人們識解中形成的、由感知和概念系統(tǒng)轉達的客觀現(xiàn)實,或者說對客觀現(xiàn)實的心理描述”(Evans & Green,2006:5)。
在胡塞爾看來,一切知識的根源只能在“自我”(ego)中尋找,他將主體性看成一切客體性的根源。按照胡塞爾的分析,純粹自我的意識流是時間意識,在這種流動過程中,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環(huán)繞著一個邊緣域,其中既有對過去的保存,又有向未來的伸展。對于時間意識如何構造出關于事物的意識問題,胡塞爾認為要依靠時間意識的“沉淀”,意識專注于經(jīng)驗的一個狀態(tài),變成了流動狀態(tài)之外的相對靜止的意向實體。Lakoff 和 Johnson(1999:565-566)指出,心智的特性與世界本體息息相關,環(huán)境屬于人們生命本體的構成成分,人們借助移情投射來認知世界,并且通過該體驗機制與環(huán)境互動?,F(xiàn)實世界是通過認知中介層而折射到語言表達上的,因而語言表達不可能完全對應于現(xiàn)實世界。任何物體由于其物質的連續(xù)延伸性構成一個區(qū)域,即便是沒有任何物質的狀態(tài)也可構成區(qū)域,如pit(孔)等所勾畫的區(qū)域中缺乏任何物質,但仍可使用名詞來指稱。不難看出,即使是“不存在的事物”也能被識解為有界的實體。就乏詞義動詞結構來說,在現(xiàn)實世界中,“散步”等動作行為并無明確的邊界,但在實際的語言表達中我們?nèi)哉ftake a walk,這是因為我們把“散步”認知加工為有邊界實體。當然,這種邊界是以人們的自我意識或主觀認識為基準而“沉淀”下來的,是相對靜止的虛擬意象實體。
本文主要探討了乏詞義動詞結構的有界化功能及其體驗認知基礎。這類結構依靠不定冠詞對事件名詞勾勒的動作進行限制,從而賦予其有界化功能。我們還從三個維度探討了乏詞義動詞結構的體驗認知基礎:以過程為基體的片斷突顯、“數(shù)態(tài)”的調整以及有界化的虛擬性。研究結果表明,人類體驗世界的認知方式會作用于語言組織,這使得乏詞義動詞結構能夠起到有界化的功能,為語言表達式賦界。簡言之,乏詞義動詞結構是人們在具體應用過程中抽象出來的一種體驗框架,其有界化功能的實現(xiàn)得益于人們的主觀識解。這再一次證明,“概念化和思維的體驗機制潛存于人們的意識中,但是這些機制卻建構了我們的經(jīng)驗,構成了我們所有意識經(jīng)驗的事物”(Lakoff & Johnson,1999: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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