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泉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英語系,北京 100191)
《女勇士》1976年出版后立刻引起了美國讀者的廣泛興趣,獲得年度“美國國家圖書評論獎”。 但也有華人學者提出反對意見,如趙健秀認為,湯亭亭歪曲丑化中國形象來媚俗美國大眾,引發(fā)了一系列的趙湯之爭?!杜率俊酚?981年被譯成中文,被中國學者所關注。時至今日,對《女勇士》的評論熱情依舊不減。從1980至2013年的中國萬方期刊數(shù)據(jù)庫統(tǒng)計來看,關于《女勇士》的論文竟達467篇,內(nèi)容相對集中,可以分為四類:(1)女權主義者熱情謳歌無名女人反抗父權精神,是真正的“僭越者與反叛者”(Smith,1987:154);(2)湯亭亭對中國經(jīng)典文化的改寫引起極大爭論;(3)《女勇士》的文類辨析使評論家重新思考自傳定義;(4)在對作品敘述策略與性別、種族身份的探討中,許德金獨樹一幟,從括號類文本考察了身份構建問題。筆者將從隱含作者和不可靠敘述的角度挖掘“無名女人”中的潛文本。
首先我們要思考母親是否見證了襲擊?在一個“全民都是親戚的國家”, 通奸和亂倫有多大區(qū)別?無名姑姑是貧困的受害者還是女勇士?通過剖析發(fā)生在事實軸、知識/理解軸和價值軸的不可靠敘述,本文試圖回答“明明不讓講,卻要偏偏講”的深層原因,解構女勇士的表層文本,認為隱含作者的潛文本并非講述無名氏的女勇士故事,而重旨第一世界知識女性的優(yōu)越心理,即第三世界的人們不能表達自我,他們必須被表達。
文章還嘗試著對當前敘述學中的隱含作者和不可靠敘述進行一定的修正。安斯加?紐寧在《不可靠,與什么比較?》中明確地提出了敘述可靠的標準問題。對現(xiàn)實生活讀者而言,可靠的標準因人而異,“千人千標準”。與紐寧的認知(構建)方法不同,以韋恩?布思為代表的修辭研究方法認為,敘述的可靠性完全取決于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即與之一致為可靠敘述,不一致則是不可靠敘述。他還指出,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創(chuàng)造時的“第二自我”,是評價文本的依據(jù)(Booth,1961:153)。詹姆斯?費倫對隱含作者進行了細化,把可靠標準分為三大軸線:事實軸、感知軸和價值軸。通過分析三大軸線上的不可靠敘述,我們發(fā)現(xiàn)敘述者前后矛盾,在表層文本背后隱藏著另一個不同的“結構性體系”——潛文本。
如果以真實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第二自我”來定義隱含作者,作家在創(chuàng)作同一作品時會存在很多不同立場甚至自相矛盾的態(tài)度,哪一個才是更隱含的作者、更真實的聲音呢?湯亭亭在創(chuàng)作《女勇士》時就有不統(tǒng)一的“第二自我” 。她在采訪中說:“我寫‘無名姑姑’時,霍桑的 《紅字》縈繞在頭腦”,暗示“無名女人”具有海斯特式的勇士精神(Rabinowitz,1987:182)。在另一次訪談中她又認為,“無名女人”代表了備受陳舊禮教摧殘的中國婦女:“在《女勇士》中,我批判和展示了中國文化某些丑陋的東西??陀^地講,中國文化中是有消極的東西,特別是對女性的壓抑和奴役?!保╤ttp://www.china.com.cn/chinese/RS/38371.htm) 筆者認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第二自我”前后不一致,更有利于讀者理解文本的不同層次,探索深層文本。除了補充真實作者、隱含作者和潛文本之間的關系外,本文還探討了費倫判斷敘述可靠性的三大主軸和拉近/疏遠型不可靠敘述,認為費倫沒有考慮到跨越中西文化的隱含作者。從編碼角度來看,《女勇士》中的美籍華裔隱含作者身上存在著相互矛盾的中美文化,語調(diào)模糊不清;從解碼角度來看,中國讀者從隱含作者的華裔身份出發(fā),認為是不可靠的敘述,而對于美國讀者來說則變成了可靠敘述。因此,作者和讀者在敘述者背后的交流中產(chǎn)生的感情距離也不同?!傲硪粋€人(奸夫),從本質(zhì)上講,與丈夫沒有很大不同。他們都發(fā)號施令;她接受命令?!保↘ingston,1976:7)事實軸上的可靠敘述卻在感知軸和價值軸上疏遠了中國讀者,拉近了美國讀者,因為這種敘述驗證了后者的東方想象。
“無名女人”展示了高超的敘事技巧。梳理故事背景,內(nèi)在敘述結構就會浮出水面。從中美背景出發(fā),故事分成六部分:(1)母親講述發(fā)生在中國的無名姑姑故事來教育初來月經(jīng)的女兒;(2)貧窮的移民生活使母親編造令人迷惑的故事,敘述者女兒要學會區(qū)分事實和想象,“以適應美國生存”;(3)敘述者推測中國姑姑懷孕的兩種可能:遭人強暴還是追求幸福;(4)中美文化差異巨大,如聲音大小、親戚稱謂;(5)“無名女人”死亡之際的詳盡刻畫;(6)50年來,鬼姑姑一直“饑餓”,敘述者不再沉默,寫文章悼念她。故事敘述結構如下。
敘述結構說明,美國部分總是得到前景化強調(diào),而中國故事則隱退到背景之后。母親的故事只是激發(fā)敘述者女兒猜測想象的催化劑。美國女兒的每一次感受都決定著下一次中國敘述內(nèi)容,而該故事內(nèi)容又在下一次女兒的感受中得到強化總結,繼而催生新一輪的中國敘事。聽完母親敘事,女兒隱約感到這是一個“教育我們成長的故事”,“她考驗我們區(qū)分事實的能力”(Kingston,1976:5),這令女兒感到迷惑不解。這種令人迷惑不解的事實和故事關系正是下一輪中國故事的核心:無名氏懷孕的原因到底是強暴還是愛美?緊接著鏡頭聚焦到中美文化的巨大差異。女兒以中國兄妹稱謂與美國男生交往,致使自己喪失機會,因此改用“美式風格,大膽示愛”。這又深化了我們對前文中姑姑喜愛裝扮,主動展示自我魅力的理解,同時預示了下一部分要講述的中國故事。姑姑變成了挑戰(zhàn)封建禮教的女勇士,“黑暗中一顆閃亮的明星”。女兒為“饑餓”的姑姑撰文悼念,她無名但非孤單一人,而是代表了千千萬萬深受中國文化壓迫卻渴求幸福的女人們,她是“一個人的部落”(ibid.:14)。
文章背后的敘述結構讓我們感覺到隱含作者的潛文本總是前景化美國思想,背景化中國文化。換言之,美國文化的思維感受決定了中國故事的內(nèi)容。中國無名姑姑沒有聲音,像鬼魂一樣缺少存在,她無法表達自己的觀點,必須被表達。移民的母親講述她的經(jīng)歷,出生在美國的女兒書寫她的生活。仔細研讀第一世界女權主義作家筆下的“無名女人”,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隱含作者精心設計的不可靠敘述。
敘述者在事實軸上的不充分報道形成了不可靠敘述,把無名姑姑看作貧困的犧牲品。母親的敘述讓美國女兒懷疑,當她確認姑姑衣服款式時,母親拒絕回答,因為她已經(jīng)“講述了所有有用的部分”。第一代移民的艱辛生活使母親遵從 “絕對必須”的生活原則(ibid.:6)。敘述者巧妙運用了現(xiàn)實生活來增加敘述的可靠性。某年新春去影院觀賞了“John Wayne主演的《黃飾帶女人》。可狂歡之后,我們感到十分內(nèi)疚:疲倦的父親在回家路上數(shù)著剩余的零錢?!币驗樨毨?,父親工作之余偶爾帶回的“融化了的雪糕會讓孩子們?nèi)杠S歡呼”(ibid.)。隨后敘述者巧妙安排過渡:“一個連雞內(nèi)腸都要吃掉、僅剩雞腸砂石的貧困人家怎么會產(chǎn)生一個揮霍的敗家子呢?”接下來的推測也就順理成章了。因為生計所迫,姑姑到山里打柴時遇到了他,他迫使她成為自己的“邪惡秘密”,“舊中國的女人沒有選擇”。為了突出當時中國的落后貧困,敘述者又穿插了歷史背景,即1924年中國蕭條的經(jīng)濟和中日交戰(zhàn)的動蕩政治,這些歷史事實增強了敘述的可靠性。從微觀層面來看,由于“饑餓,貪婪、厭倦了枯竭土地的村里男人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外出賺錢”(ibid.:13)。在這個“充滿著鬼怪、土匪、洪災”的年代中,食物極度匱乏,人民掙扎在生死線上。從第一代美國移民的辛酸到中國農(nóng)村的艱辛,敘述者的所有描繪都指向同一結論:姑姑是貧困落后年代的犧牲品。“如果她不用(have to)從他那里買油或到樹林里去拾柴禾,她就可以把強奸和其余生活區(qū)分開了?!保╥bid.:7)
姑姑真的很貧困嗎?敘述者不但沒有對于這一事實進行充分報道,還歪曲真相,變成了不可靠敘述。作為移民,在美國的窘迫不等于在中國的貧困,相反在中國農(nóng)村的生活極其殷實富有。在1924年的中國,如果家中有人在美國打工,經(jīng)濟情況一定比其他人家要富裕得多。而敘述者家的所有男人都在美國當華工,“你父親還有他的兄弟們,你爺爺和他的兄弟們,還有你姑姑的新婚丈夫都動身駛向美國舊金山”,他們都“幸運地被簽約了”,并且“寄錢回家”(ibid.:3),“數(shù)年以后他們都變成了西方人”(ibid.:8)。正是海外匯款使姑姑在中國農(nóng)村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免除了村里其他女人們所要面對的生活重負。“她們看上去像巨大蝸牛:背上盤卷著柴禾、嬰孩和洗滌衣物,就像螺殼?!保╥bid.:10)她們“在生活重壓下的彎背”與姑姑的閑情逸致、刻意打扮形成了鮮明對比。由于貧困,換婚是舊中國的普遍風俗,而“我們家庭經(jīng)濟上允許浪漫,會為新婚付彩禮,為女兒送嫁妝,這樣兒女們可以與陌生人結婚”(ibid.:12)。這從側(cè)面顯示了非凡財力,揭示了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
不充分的事實報道會直接導致認知理解上的偏差。在渲染了貧窮落后的中國農(nóng)村后敘述者寫道:“另一個男人(奸夫),從根本上來說,與她丈夫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都發(fā)號施令,她只能服從?!保╥bid.:7)事實軸上的報道基本屬實,上世紀初的中國丈夫們往往會對妻子“發(fā)號施令”。而中西讀者在感知軸和價值軸上的反應卻大相徑庭。文本中的理解闡釋對于西方讀者來講是真實可靠的,因為故事拉近了他們印象中的東方主義:最粗暴的人權踐踏(強奸)與愚昧落后的原始婚姻實為同質(zhì)。但對于中國讀者卻變成理解/闡釋軸上的不可靠敘述,兩者在社會許可和個人意愿上存在著天壤之別,這極大地疏遠了中國讀者。
通過對事實軸的剖析,我們得知姑姑并不貧困,貧困落后的受害者形象變得很不可靠,繼而遭到了敘述者的否定,姑姑由此變成了抗爭父權壓迫,追求自由幸福的女勇士。為什么會發(fā)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呢?我們可以從話語層和故事層兩方面入手:敘述者的視角和故事人物的視角。作為美裔華人的敘述者不遺余力地想要融入美國社會,但在美國人看來,她還是一名中國人。“我努力變成一名美式女性”,但還是情不自禁按照中式“兄妹稱謂來稱呼美國男孩”,“就好像源于一種深層的返祖心理”。結果美國男生們像被施加了魔法,“再也沒有人與我約會了”(Kingston,1976:12)。從隱含作者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化是無法割棄的身份構成,把姑姑敘述成為一名在原始愚昧的中國社會中的受害者無異于在美國人面前抹黑自己的華裔身份,同時還會激怒中國讀者,遭到類似趙健秀的批判。而按照美國標準,把婚外情的姑姑描繪成為渴望幸福,追求自由的女勇士,不僅安撫了中國人的民族情緒,還有利于在美國公眾面前樹立正面的華裔形象。因此,“我的姑姑把個性梳進了她的發(fā)髻”。村里其他女性看著自己的夢想和渴望“如同櫻花一樣謝落”,而“我的姑姑,我的先驅(qū),在死氣乏味的日子里,讓夢想花開花落;幾年以后,她徑直走向了心中持久的渴望”(ibid.:8)。敘述者揮毫潑墨,用五分之一的篇幅(14頁中的3頁)來詳盡刻畫姑姑對美好和幸福的執(zhí)著。為吸引心儀男人,她如何精心裝扮自我,她的女權主義斗士精神在臨死之際達到了高潮。“她的身體和復雜思緒似乎都已消失。她變成了夜空中的星星,黑暗中耀眼的圓點,沒有家園,沒有同伴,處于一片永恒的冰冷和沉默之中?!痹谥袊幕校挥袀ト怂篮蟛拍芑餍浅?,這暗示了無名姑姑的殉道精神。在無知民眾的不解和冷漠的夜空中劃出流星的璀璨,變成了“只有一個人的部落(a tribal person alone)”。湯亭亭曾經(jīng)在采訪時告訴讀者無名姑姑是中國版本的海斯特。
仔細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可靠敘述,女勇士只是表層文本。一個追求自由幸福的女人首先要學會獨立自主。娜拉拒絕玩偶角色,走出家庭邁向社會的第一課就是學習獨立生活?!都t字》中的海斯特孤身一人從歐洲來到美洲,在舉目無親的陌生環(huán)境中依靠自己靈巧的雙手編織刺繡來謀求生計。而姑姑依靠丈夫的血汗錢過著舒適的生活。在美華工生活極其悲慘,金礦隨時會倒塌,威脅著生命,他們背井離鄉(xiāng),還要忍受種族歧視。他們盡職地按時寄錢回家,供養(yǎng)妻子。正是丈夫的心酸血汗才使妻子免除了農(nóng)村生活的艱辛繁重,不必像其他女人一樣因勞作而 “壓彎了背,像巨大海螺”(ibid.:10)。可妻子并不滿足于此,整日沉湎于擦脂抹粉,吸引男性注意。
除了經(jīng)濟,敘述者在姑姑感情方面的敘述可靠性同樣值得懷疑。作為家中的獨生女,她從小集百般寵愛于一身,“他們都十分愛她”。封建大家長爺爺一直渴望有個女孩,“當他終于有了自己的女兒時,他極度溺愛她”(ibid.:11)。被寵壞的她任性乖張,即使婚后還搔首弄姿,吸引異性的眼光,“很多男人都看她”(ibid.:10)。但“我姑姑并不滿足于這種平凡的秀麗好看,她期待著在新年期間有個十五天的情人,因為那時親朋好友要相互拜訪”(ibid.)。把姑姑描繪成追求愛情的女勇士歪曲了事實,誤導了讀者的理解和價值判斷?!皹O有可能,我姑姑并不享受朋友之間的微妙感情,而是一個放蕩女人,整天與一群烏合之眾嬉戲調(diào)情。但把她完全想象成為縱欲尋歡,也不合適。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保╥bid.:8)
她的放蕩不羈已經(jīng)嚴重威脅了封建大家庭的根基。她的妖嬈嫵媚吸引了“叔伯們、堂兄們、侄子們、兄弟們”的眼光,“他們努力克制自己窺視的欲望,生怕目光被別人發(fā)現(xiàn)”。他們離家去美國,除了貧窮以外,“另一個最終離開三代同堂的、擁擠大家庭的原因卻從未講過”(ibid.:10)。這種不可靠敘述逐漸達到了極致?!八榉颍┛赡芫褪羌抑心硞€人,但與家族以外的男人發(fā)生性交,也同樣令人憎惡作嘔(no less abhorrent)。因為全村人都是親戚?!保↘ingston,1976:11)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通過對大量原始部落的調(diào)查研究發(fā)現(xiàn)其社會形態(tài)各異,但共同特征是部落之間交換女人,避免亂倫。亂倫禁忌成為人類社會的基礎。無名姑姑跨越了最根本界限,從人墮落成野獸,勇士精神從何談起?
從敘述層來看,敘述者在理解/闡釋軸上竟然把通奸等同于亂倫,更讓讀者質(zhì)疑其可靠性。英文原句no less abhorrent說明姑姑與家人之間的亂倫及與家族以外的陌生人通奸在憎惡程度上是一樣的,兩者之間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因為“全村人都是親戚”。不可否認敘述者在事實軸的報道有一定可靠性,中國農(nóng)村的確存在著許多近親婚姻,很多村民們都是遠房親戚。但當我們讀到“每個人都有八百萬個親戚”,“整個民族都是血緣兄妹(a nation of siblings)”時,敘述者在知識軸的理解是失真的,在判斷軸的結論是不可靠的?!靶詥栴}上的矯揉造作是多么徒勞無益,多么危險可怕呀。”(ibid.:12) 如果一個人與直系親屬以外的親戚結婚,無論用怎樣標準衡量,都不是敘述者所言的亂倫。讀者會感到“父母們查詢家譜避免亂倫”,在“性問題上的矯揉造作”是極其必要和有益的。從不可靠敘述可以看出身為美籍華人的敘述者的明確態(tài)度,她刻意拉開自己與中國文化的距離,彰顯其美籍身份。
最能解構姑姑女勇士精神的還是其最終的死亡。小說結尾最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性格特征?!都t字》中的海斯特始終堅持自己信仰,最后改變了民眾的觀點,字母a從恥辱(adultery)變成了美德(angel)的象征。而莫里森筆下的蘇拉挑戰(zhàn)世俗,至死不悔,一展勇士風采。無名氏則截然不同,如果說她生前行為是“充滿叛逆的斗士行為”,臨終時刻則徹底解構了其勇士精神。她頭腦中縈繞著一幅溫馨畫面:“一家人坐在麻將桌前,小的給老的按摩?!边@種對正常生活的向往暗示她已經(jīng)悔恨自己的叛逆行為,渴望成為家庭中的普通一員?!八吹剿麄兓ハ嗾泻?,臉上洋溢著水稻成長的喜悅?!保╥bid.:14) 她臨終前悼悔自己的解域行為,害怕“沒有人會在府宅上留下她的名字”,期待著重新被社會接納。這正是德魯茲所言的歸域,檢討自己的反抗行為,重新接受主流價值觀。勇士精神已經(jīng)蕩然無存,越軌行為變成了一時沖動。
申丹(2009:100)指出,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一般均為回顧性質(zhì),存在兩種視角:“一是敘述者‘我’的視角,二是被追憶的‘我’的視角?!边@兩種視角雖不如第三人稱敘述那樣差別明顯,但“回顧性敘述的‘我’可能會了解過去不知道的事情”,會相對冷靜客觀,而后者比較主觀,往往帶有偏見和感情色彩。換言之,回顧性的“我”要比被追憶的“我”更加接近隱含作者的態(tài)度,在敘述聲音上也更加可靠?!盁o名女人”的故事結尾極其醒目地運用了段落空白,以彰顯最后部分的回顧性質(zhì),從根本上區(qū)分了前文的故事內(nèi)容。從熱奈特類文本的觀點來看,最后部分才是隱含作者的可靠聲音。如果說被追憶的“我”旨在表達姑姑的勇士精神,現(xiàn)在回顧的“我”則透過女勇士的表層文本指向背后的潛文本。她無法表達自我,只能被表達。無名姑姑像孤魂野鬼一樣游蕩在中國記憶的閾關邊緣,“無形、無聲、根本不存在(nothing to see, to say, to know)”(Foucault,1978 :4),她只能被生活在美國的女性表達,移民母親講述她的故事,美國女兒書寫她的經(jīng)歷?!斑z忘在家族記憶中”的中國鬼在美國打破了沉默,發(fā)出了聲音,進入了美國民眾的視線,獲得了評論掌聲,不再忍饑挨餓。
無名姑姑的餓鬼形象寓意深刻?!奥牭竭@個故事已經(jīng)二十年了,我再沒問過具體細節(jié),也沒提過她的名字?!保↘ingston,1976:16)故事從被追憶之“我”的視角轉(zhuǎn)換到了敘述者“我”的視角,并且刻意增添了往昔敘述者無法感受到的事情。姑姑總是忍饑挨餓,“他們讓我參與懲罰,我參與了”(ibid.)?!坝肋h饑餓,始終缺食,她只能向其他鬼討食,從那些受人供奉的鬼那里搶食、偷食?!薄拔业墓霉脤⒂肋h挨餓。冥界的物品分配也不公平?!保╥bid.)對饑餓的強調(diào)呼應了女勇士的內(nèi)涵?!堕w樓里的瘋女人》的作者認為,女性饑餓的寓意往往是她們?nèi)鄙倬袷臣Z。不同于男性的影響焦慮和精神弒父之競爭,“她首先要尋找一個女性先鋒,并且將之看作反叛男權社會的榜樣加以認同,斗爭才能開始”(Gilbert,2000:40)。但在男性文本一統(tǒng)天下的父權社會,反抗的女性先驅(qū)寥若晨星。因此,覺醒的女勇士感到饑餓,沒有來自母親的乳汁,沒有姐妹們的呼應,多數(shù)女性已經(jīng)內(nèi)化了男性價值觀。無名姑姑“永遠挨餓,始終缺食”,處于“一個人的部落”。雖然孤獨寂寞的無名姑姑前無古人(precursors)之鑒,卻得到后來者(successors)之回音:“姑姑縈繞著我——她的鬼魂已附我身;她被忽略了50年后,我是唯一給她貢獻紙品的,雖然沒有折成紙房、紙衣的形狀?!保╥bid.)隱含作者十分巧妙地運用了英文的paper(紙)和papers(文章)。中國人給逝者燒紙,使鬼魂在陰間不再忍饑挨餓?!昂笕私o他們紙衣、紙錢、紙屋、紙肉、紙飯”,將之“化為灰燼,奉獻死者”(ibid.)。而身為第一世界的女性作家更能深刻地理解無名姑姑的精神饑餓——缺少對先驅(qū)精神的理解和回音。敘述者不顧“不許告訴任何人”的警告,把她的故事寫為文字,廣泛散播她的勇士精神。而隱含作者的文章也是紙,可以燒為灰燼,從物質(zhì)上解決了姑姑的饑餓,修正了中國文化的不公正現(xiàn)象:“冥界中的物品分配也不公平?!?/p>
“姑姑的靈魂已經(jīng)附體我身了(her ghost drawn to me)”,因為“我寫了文章紀念她(I alone devote pages of paper to her)”(ibid.)。敘述者成為姑姑靈魂的代筆人,從表面來看,只是代替姑姑講述她反抗封建桎梏的女勇士故事。代筆者消除了自我,變成了透明媒介,只是她的代替,“她的鬼魂靜靜等在水邊,找機會拖下一個替換者”(Kingston,1976:16)。實際上,代筆作品并非名義人的思想感受,代筆人才是真正的作者。敘述者并不是女勇士姑姑的代言人,而無名姑姑是 “我的前任先鋒”。隱含作者不過是借用姑姑的故事來表達自己獨特的立場和感受:“除非我看到她的生活衍生到我的生活,否則她不會給我提供任何的祖先幫助?!保╥bid.:8)隱含作者的美國移民生活截然不同于姑姑的中國生活,而她提供的 “祖先幫助”非常顯而易見。她沉默、無名、無形(鬼)、不存在(被忘記),無法表達自我,必須被代筆、被表達。她在移民母親口中成為教育女兒的反面典型,被第二代移民后代認為是貧窮落后的犧牲品,在女權作家的故事中卻變成女勇士。這也是 “明明不讓講,卻要偏偏講”的深層原因,隱含作者借助中國故事來區(qū)分不同于美國人的華裔身份及不同于中國人的美籍身份。
大多數(shù)對《女勇士》評論僅僅停留在表層文本,只看到了覺醒的女勇士精神,卻忽略了深層文本。造成這種“批評的遺憾”的原因主要有二。首先是書名,故事的題目往往意義非凡,是統(tǒng)一文本意象的詩眼。因此,書名在閱讀之前就先入為主地確立了閱讀導向,暗示了其中的女權主義思想。而這一印象又進一步受到封頁上的仙鶴插圖和自傳文類的佐證輔實。根據(jù)熱奈特的類文本概念,封頁插圖、出版信息等內(nèi)容都是文本重要的組成部分,傳遞著很多引導閱讀的信息(Genette,1991:261-262)。早期Vintage版本的《女勇士》封頁插圖極富寓意,幾只仙鶴在壓抑的框架圖片中由下到上依次展翅飛翔。最下端的那只仙鶴昂起頭頸,渴望藍天,似乎要努力擺脫桎梏,掙扎著飛向自由。這與《女勇士》的首篇“無名女人”遙相呼應。這些仙鶴越飛越高,漸入云霄,預示著后面故事中的女勇士精神逐漸飛向自由。封面的文字設計也同樣引人深思。云霄之最上層是The Woman Warrior三個黑體大字,每字獨立成行,醒目突出,下面是三行小字的副標題Memoirs of/a Girlhood/among Ghost。前景化的書名大字與背景化的標題小字形成了鮮明對比,說明云霄之上的自由勇士是從無聲無形的鬼魂記憶中虛構而來。下面是三行醒目的大字Maxine/Hong/Kingston與紐約Vintage Books國際出版社的小字。兩者的對比暗示了正是美國的書籍(思想文化)造就了非常西化的美籍華裔作家馬克辛·洪·金斯頓。美國自傳的出版信息又無形中進一步強化了這一印象。這些都部分地解釋了深層文本被忽略的原因。愛德華·賽義德認為,西方為了建立正面積極的自我身份,往往想象一個負面落后的東方他者。東方學并不是對現(xiàn)實中東方國家的真實寫照,而是西方自我投射的想象載體(Said,1998:1289)。而作為來自第三世界卻移居在第一世界的女性作家,湯亭亭采用了更為溫婉細微的敘述策略。作為美籍華人的隱含作者向美國人講述了一個貧困落后的受害者變成女勇士的中國故事,彰顯了自己的華人身份,但又同時區(qū)分出自己的美籍身份。他們不能表達自我,只能被表達,“不能講述”、“已經(jīng)被遺忘”的中國無名鬼姑姑在美國變成了女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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