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燕芳

拉克勞和墨菲“民主”概念的三個維度

馮燕芳

拉克勞和墨菲的“民主”是“激進多元民主”。拉克勞和墨菲勾畫出“民主”概念的三個維度: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民主擴展過程中的激進性、民主主體與民主要求的多元性。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是在民主革命中發(fā)現(xiàn)的,它能作為一種酵母,向其他社會領域擴展,反對一切關于從屬的斗爭。在民主的擴展過程中顯示了“民主”所特有的激進性。多元是“激進多元民主”的題中之義和內在要求。正確、完整地理解拉克勞和墨菲的“民主”概念對于理解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具有重要意義。

民主;自由;平等;激進;多元

恩斯特·拉克勞(Ernesto Laclau)與尚塔爾·墨菲(Chantal Mouffe)是后馬克思主義的典型代表人物,在其理論體系當中,除去“領導權”、“話語”,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民主”。拉克勞和墨菲的“民主”是“激進多元民主”。為何“激進”?何為“多元”?拉克勞和墨菲在《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中已經(jīng)勾畫出“激進多元民主”的基本綱要:激進多元民主是以領導權為核心,以話語理論為方法論基礎,結合新社會運動的多元民主要求,將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推廣到一切領域①新社會運動是一個運動族群,包括多種多樣的運動,如生態(tài)運動、女權運動、和平運動、第三世界反經(jīng)濟帝國主義的斗爭、反種族主義運動等。新社會運動的興起是促使拉克勞和墨菲萌生后馬克思主義觀念的核心要素。。其中,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是在民主革命中發(fā)現(xiàn)的,它能作為一種酵母,向其他社會領域擴展,反對一切關于從屬的斗爭;在民主的擴展過程中顯示了民主所特有的激進性;多元是“激進多元民主”的題中之義和內在要求。因此,拉克勞和墨菲“民主”概念的三個維度包括: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民主擴展過程中的激進性、民主主體和民主要求的多元性。

一、民主原則：自由和平等

在拉克勞和墨菲那里,民主原則是在民主革命中發(fā)現(xiàn)的,而民主革命肇始于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最大的貢獻在于民主文化的發(fā)明,這種民主文化集中體現(xiàn)在自由和平等思想上。因而拉克勞和墨菲的民主原則也必然繼承了法國大革命的自由和平等思想。不過,拉克勞和墨菲明顯擴展了其內涵,自由不僅僅是個人自由,還包括政治自由;平等不僅僅是政治平等,還包括經(jīng)濟平等、兩性平等等多個方面。

(一)民主革命的開端:法國大革命

拉克勞和墨菲與其他理論家一樣看到了法國大革命對于闡釋現(xiàn)代民主制度的積極意義。哈貝馬斯指出,法國大革命的導向能力還未窮盡,在法國大革命的年代里所發(fā)生的那種精神轉變,包含著一份尚未認領的遺產(chǎn)[1](P621)。沃爾斯也指出,迄今為止,促進政治思考的主要動力之一是法國大革命[2](P7)。當代著名的法國大革命史專家弗朗索瓦·傅勒指出:“法國大革命并不是一個過渡,而是一個起源和關于起源的幻想。它身上創(chuàng)造了歷史價值獨一無二的東西,正是這種‘獨一無二’后來成了普世的價值:民主的初次體驗?！盵3](P109)甚至有人斷言,試圖繞開法國大革命來討論現(xiàn)代政治問題,是斷無可能的。正因如此,拉克勞和墨菲把民主革命的開端追溯到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作為一種起源,能使整個世界激動起來。

任何革命的發(fā)生都需要一場思想輿論先導,法國大革命也不例外,18世紀的思想啟蒙運動為其做了思想先導。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主張“人間正義和自由平等”,孟德斯鳩推崇“法的精神”,盧梭主張“社會契約論”,盡管他們在具體政治傾向和觀點上不盡相同,但均是以自然神論為基礎,針對封建專制和等級制度,提出了“自由”、“平等”的口號。他們的學說為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作了思想動員,并且貫徹革命的始終。

1789年7月14日,巴黎民眾攻下王權的象征——巴士底獄,法國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爆發(fā)了。8月27日,制憲議會通過了著名的《人權宣言》。這是資產(chǎn)階級在反對封建主義的斗爭中提出的一個綱領性文件,是資產(chǎn)階級要求自由、平等、民主、法制以及確立資產(chǎn)階級神圣的財產(chǎn)和權利關系的政治宣言書。它提出,每一個人都有天賦的人權,人生來就是自由和平等的;公民擁有選舉、被選舉、言論、出版等權利和自由。政治權力從王室的深墻后院走到了人民中間,有史以來第一次把合法性建立在人民身上,人民才是權力最基本也最合法的擁有者。自由和平等是西方政治家及思想家苦苦追求幾百年的政治原則,直到《人權宣言》的頒布,才以明確的政治和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為反對各種等級和專制提供了話語框架。

(二)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

關于自由,墨菲指出,他們的民主所包含的是一種新的自由觀念。它力圖克服古代自由和現(xiàn)代自由之間的沖突,協(xié)調個人自由和政治自由的關系。“激進民主需要一種自由觀念,這種觀念超越了那種存在于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之間的那種虛假的窘?jīng)r,并允許我們把個人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放在一起來思索。”[4](P24)

法國政治思想家貢斯當最早以時代區(qū)分為基礎把自由分為“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所謂古代人的自由,類似于古希臘公共生活中所體現(xiàn)的自由,人們以集體的方式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討論和決策,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公共生活。只有當一個人享有參與制定政府決策的權利的時候他才是自由的。由于古代人那里沒有明確界定的私人空間,因而也沒有個人自由的概念,個人相對于輿論、勞動特別是宗教的獨立性未得到絲毫重視。因而,古代人的自由主要是一種政治參與的自由。所謂現(xiàn)代人的自由,是指隨著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逐步分離,人們越來越注重私人生活領域,它強調個人在法律范圍內有不受政府干預的私人空間,如言論自由、擇業(yè)自由、遷徙自由、宗教信仰自由、財產(chǎn)權、結社權、選舉權;通過代議制民主的政治形式使自己免于直接參與政治活動,但保留對政治的影響力[5](P63)。因而,古代人的自由也被稱為“政治自由”,而現(xiàn)代人的自由也被稱為“個人自由”。

墨菲主張將兩種自由結合起來。她指出:“現(xiàn)代民主政治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協(xié)調個人自由和政治自由之間的關系。”[4](P49)在激進多元民主的政治共同體中,個人自由與政治自由并非是永遠不能協(xié)調的。政治自由,并非個人自由的對立面,并非必然會導致對個人權利的進犯,而恰恰可以是個人自由的保證、必要條件。拉克勞和墨菲不僅強調個人自由的神圣不可侵犯,重視法治、人權,同時推崇市民德性、公共精神,主張積極的政治參與。這樣既不會導致公共精神的缺失,也不會導致現(xiàn)代社會親和力的喪失,更不會侵犯個人自由。

拉克勞和墨菲不僅對“自由”進行了新的解釋,而且明顯擴展了“平等”的內涵。體現(xiàn)在法國大革命中的平等僅僅是一種政治上的平等,其矛頭指向教會統(tǒng)治和封建專制制度,它所要終結的是一種封建等級制,將人們從愚昧、殘酷的神權和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建立自己的民主政體。隨著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確立,資本家和工人之間不僅僅是政治上的不平等,還有經(jīng)濟上的不平等。進而在后工業(yè)社會,兩性之間、社區(qū)之間、種族之間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不平等紛紛凸顯出來。種種不平等的現(xiàn)象如此之多,拉克勞和墨菲并沒有喪失信心,正是由于不平等現(xiàn)象的存在,消除不平等,實現(xiàn)平等才有意義。拉克勞和墨菲斷言,隨著民主革命的深化及自由和平等民主原則向一切社會領域的擴展,“在某個歷史階段,人們會在所有方面實現(xiàn)平等。”[6](P173-174)

在平等觀上,墨菲推崇沃爾澤的復合平等。沃爾澤指出,如果有人想使平等成為政治學的中心目標,同時又兼顧自由,那么他就只能把它看成為復合平等[4](P44)。拉克勞和墨菲的民主概念正是這樣,既要求平等,也要求自由。復合平等是一種社會狀況,在這種社會狀況中,任何一個群體的要求都統(tǒng)治不同的分配過程。它有兩層含義:一是捍衛(wèi)差別,包括不同的善、不同的分配程序、不同的分配理由、不同的給予者和接受者,也就是說,復合平等要求依據(jù)多樣性標準分配社會財物;二是反對越界,例如,金錢不應超越自己的領域界限而支配其他的善,如職位、權力和教育等[7](P137)。尤其重要的是,不應把社會財物用做統(tǒng)治手段,同時還應避免政治權力、財富、榮譽、好的職位集中在同一些人手中。復合平等旨在實現(xiàn)多方面、多領域的平等。只有實現(xiàn)了復合平等,正義才成為可能。在沃爾澤看來,復合平等是唯一與現(xiàn)代社會相適應的平等觀念。多方面、多領域的平等觀正是拉克勞和墨菲所追求的。

二、民主擴展：激進性

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作為一種酵母,向其他社會領域擴展,反對一切關于從屬的斗爭。拉克勞指出,一旦人類接受了某一領域民主原則的合法性,他們勢必會將其擴展到生活的所有領域,因而,越來越多的領域必將圍繞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來建構其合法性[8](P158)。在民主的擴展過程中顯示了拉克勞和墨菲“民主”概念所特有的激進性。

(一)將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推廣到一切領域

拉克勞和墨菲為了深化西方民主革命的成果,將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推廣到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拉克勞和墨菲自命為左派,他們指出:“在面臨等級社會的重建計劃時,左派的抉擇應當是完全把自身定位在民主革命領域,發(fā)展反壓迫斗爭之間的同等鏈。因此,左派的任務不是放棄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相反,是在激進的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深化和擴大民主?！盵6](P198)在激進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深化和擴大民主,就是將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激進化,將其推廣到一切社會階段和社會領域。

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是伴隨著民主革命的進展而被擴展到更廣泛的領域,即從二百多年前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開始,經(jīng)過反資本主義的革命,一直延伸到今天的各種各樣的新社會運動。拉克勞和墨菲指出,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必須使自身成為新的社會想象的發(fā)源地,正是這種想象的持久性,允許他們在法國大革命與當前的新社會運動之間建立起一種連續(xù)性[6](P178),允許他們把新社會運動也視作當下資本主義社會的民主革命,而這種民主革命是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擴展的必然結果。如果不處于各種各樣新社會運動此起彼伏的語境中就不能理解當前社會沖突的廣度,就不能理解對抗性斗爭的增殖及其導致的對從屬關系的懷疑。拉克勞和墨菲指出,他們對新社會運動的興趣,“不是它把各種斗爭歸屬為與階級觀念相對的一個范疇,而是它在把迅速消融的社會沖突解釋為越來越多的關系方面所起的新作用”[6](P178)。正是由于各種不自由、不平等的存在,才會激起各種對抗和沖突,從而引發(fā)新社會運動,通過此種“非暴力”的斗爭形式以期實現(xiàn)自由和平等。一旦自由和平等的民主觀念在某一語境中被制度化,它們就會被賦予一種物質生命,把新社會運動作為載體,以加速的連鎖效應傳向其他各個領域,這里“存在著民主話語深刻的顛覆性力量,能把平等和自由不斷擴大到更加廣泛的領域”,從而激起各種各樣的反對斗爭[6](P173)。

將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推廣到一切領域絕不是一個線性的進化過程,而是一個往返曲折的反復過程。例如,在反封建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過程中,往往會出現(xiàn)封建勢力的復辟;在反對資本主義的過程中,工人爭取工資和勞動時間的斗爭得到資產(chǎn)階級的妥協(xié)后,資產(chǎn)階級還會通過引進先進技術等其他方式變相降低工資、提高勞動強度。在當代各種新社會運動此起彼伏的狀況中更是如此,往往一個運動的具體目標實現(xiàn)之后,這場運動就歸于平靜。當某種情境過去了,如罷工完成了,要求滿足了,獨裁者倒臺了,人民將返回所謂的“一切照舊”的狀態(tài),返回到生活的平靜和穩(wěn)定之中。民主的狀態(tài)相當脆弱,爭取自由和平等的斗爭也會呈現(xiàn)曲折反復的態(tài)勢。因此,墨菲指出:“民主遠非人類道德進化的必然結果,實際上它還只是一種不確定的、難以達成的東西,決不能想當然。它總是一種脆弱的征服,不僅要深化而且還需要保護。并沒有一個一旦到達就可以保證其繼續(xù)存在下去的民主的入口?！盵4](P7)但歷史總是朝向進步的方向,追求自由和平等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歇。

(二)反對一切從屬關系

將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推廣到一切社會領域,也必然意味著反對一切從屬關系,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從屬關系的存在。所謂從屬關系,就是其中的一個必須服從另一個的決定,例如受雇者對雇主的關系,在某些家庭組織形式中的女性對男性的關系等。拉克勞和墨菲指出,他們的中心問題是“確定指向反對不平等斗爭和挑戰(zhàn)從屬關系的集體行動得以出現(xiàn)的話語條件”[6](P170)。也可以說,他們是要指明從屬關系轉變?yōu)橹潢P系的條件,以使從屬關系構成對抗、斗爭的場所。

反對從屬關系的斗爭,不可能是從屬自身形勢發(fā)展的結果。從屬本身并不能保證受支配的當事人一定對其受支配狀況采取激進的視角,盡管任何存在壓迫的地方都存在著抵抗,但是,抵抗的形式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沉默、順從有時候也是抵抗的一種形式。拉克勞和墨菲指出:“只有在某種場合下,這些抵抗形式才真正呈現(xiàn)出政治的特性,使斗爭朝著結束從屬關系的方向發(fā)展?！盵6](P169)或者可以說,只有當他找到一種強有力的政治話語,這一話語又有效地描述了他的現(xiàn)狀,為他與其他人一道構建了一個別樣的世界,并且向他展示了整個支配體系如何可以通過集體斗爭而被推翻的時候,這一被支配的當事人才會變得激動起來。在拉克勞和墨菲那里,打破從屬關系的常態(tài),靠的就是對自由和平等民主原則的激進解讀。

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只有轉變?yōu)槲鞣缴鐣摹俺ＷR”,才能為挑戰(zhàn)各種不平等和從屬關系提供基礎。一旦公民把自己看作是自由和平等的,他們就會意識到,追求各自不同的善的觀念就需要同樣的基本權利、基本自由和基本機會,同樣的目的和手段,諸如收入、財富等,以及同樣的自尊所需的社會基礎;但是現(xiàn)實的不平等使人們不可能擁有同樣的基本財物,因而必然激起越來越多的反抗。以女權主義為例,正因為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是對所有公民承認的權利,女人并非男人的從屬,而是與男人享有同樣的身份、地位,要求同樣的受教育、參與政治以及工作的權利,要求擁有與男人一樣權利的女人與處于從屬地位的女人之間存在著裂縫和差距,正是這種裂縫和差距,這種不平等,要求權利、要求自由和平等的女人才會聯(lián)合起來,反抗社會或傳統(tǒng)對她們的壓制。因此,顛覆性行為從來不會從剝削與壓迫的相關事實中自發(fā)產(chǎn)生出來,只有當民主革命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被重新借用和界定,被切換到相關的社會場所時,一種對抗話語才成其為政治話語。

拉克勞和墨菲致力于將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推廣到一切社會領域,反對一切從屬關系,但是他們認為社會的最后縫合——一切領域都實現(xiàn)自由和平等——這一時刻永遠不會到來。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會一直作為一種目標被追求,而無法徹底達到,這就是所謂的“民主的極限”。墨菲承認,應把激進多元民主設想為一種善,它的實現(xiàn)之日正是它的解體之時,只有當它作為一種無法達到的善時才能成其為善[4](P10)。伍德也將拉克勞和墨菲的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則與“普遍人類之善”聯(lián)系起來,認為它不是一個具體的政治目標,而只是一個抽象的道德標準[9](P205-212)。

三、民主主體與民主要求：多元性

多元性是拉克勞和墨菲“民主”概念的題中之義和內在要求。民主主體是多元的,民主要求也是多元的。從方法論上來講,為了將多元主義激進化,必須放棄本質主義、統(tǒng)一主體和普遍主義的觀念。這里,多元不僅包括建構對抗的方面,還包括構筑統(tǒng)一立場的方面。在構筑統(tǒng)一主體立場時,拉克勞和墨菲的激進民主又與哈貝馬斯的協(xié)商民主存在諸多關聯(lián)。

多元性是政治的本性,政治生命的特征就是在歧見紛呈、主張抗衡和利益沖突的語境中不斷創(chuàng)立統(tǒng)一體。離開了相互抗衡的主張和利益之間的沖突,政治領域就沒有了主題,就無須去做什么政治決策。多元性非但不會影響政治,還會成為政治存在的一個關鍵因素。墨菲指出:“一個健康的民主程序需要諸多政治力量的震蕩沖突和眾多利益開放性的矛盾斗爭,一旦缺少這些,它就會輕易地被不可談判的道德價值與本質主義的身份認同之間的敵對狀況所取代?！盵4](P8)多元性不是一個必須接受的給定條件,而是現(xiàn)代民主的有機組成部分和基本要素,它對于深化民主革命以及調和當前民主要求的多樣性來說是必要的。

激進多元民主的主體是多元的。隨著科技革命的發(fā)展,產(chǎn)業(yè)結構的調整以及消費社會的興起,公民身份的確立以及福利制度的完善,工人階級已經(jīng)不再是“鐵板一塊”,而是出現(xiàn)了分化。一部分工人通過專業(yè)技術培訓,成為專業(yè)技術人員;一部分工人走出工廠,流向第三產(chǎn)業(yè),晉升為白領階層,甚至中產(chǎn)階級、經(jīng)理資本家階層。真正的“產(chǎn)業(yè)工人”已經(jīng)不占總人口的大多數(shù)。即便同一個工廠的工人,也會因為性別、年齡、宗教信仰、民族、種族、收入、消費等產(chǎn)生身份認同上的差異①馬克思的“階級”概念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受到的諸多挑戰(zhàn)已經(jīng)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許多中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非常關注這一事實,因而出現(xiàn)了從多個方面重釋、重構馬克思的階級概念的理論嘗試。也有理論家對“工人階級還能否承擔走向共產(chǎn)主義的歷史重任”深表懷疑,轉而去尋找新的革命主體,拉克勞和墨菲便是其中之一,他們將社會解放的希望寄托在參與新社會運動的成員身上。。與此相對,各種各樣的新社會運動風起云涌。中產(chǎn)階級、工人階級、婦女、學生甚至流浪漢等邊緣人士都成為新的政治主體,可以超越不同的階級身份,超越不同的國家、地區(qū)、民族、種族、宗教信仰,聚集到一起,參與各種各樣爭取權力、自由、平等、民主的斗爭,或者是為保護共同利益的斗爭。

將自由的平等的民主原則推廣到一切領域,必然會引發(fā)多元的民主要求,因為不同領域、不同方面的民主要求必然不同。婦女運動要求女權、反對性別歧視,同性戀運動要求婚戀自由,生態(tài)運動要求保護生態(tài),反核運動要求和平……不僅涉及兩性平等、人格平等、政治平等、個人婚戀自由、信仰自由等,而且還涉及人類的生存,在這種情況下,唯獨關注經(jīng)濟不平等的傳統(tǒng)的、單一的民主觀念,在新社會運動的多元民主要求面前多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拉克勞和墨菲的激進多元民主一開始就以新社會運動為研究起點,不僅關注該運動所呈現(xiàn)出來的多元主體,而且致力于用領導權連接多元民主要求。

從方法論上講,為了將多元性的理念激進化并以此深化民主革命,不得不放棄本質主義、統(tǒng)一主體和普遍主義的觀念。只有這樣,才能認識到社會關系中存在的多種形式的從屬關系,也才可能為闡明各種新社會運動所表現(xiàn)出來的異質的民主斗爭提供一個構架。但是,墨菲指出:“這并不意味著要拒斥本質主義、統(tǒng)一主體和普遍主義的所有方面,而只是強調它們必須是多元的、沒有固定的結構,并且深陷在與權力的關系之中,它只是表示政治總是以其復雜的形態(tài)存在著:不僅有‘他們’的維度(建筑對抗的方面),而且還有‘我們’的維度(構筑朋友的一方)”[4](P9),這種多元主義必須與不承認碎片中的任何相對同一性、后現(xiàn)代的社會碎片概念區(qū)別開來。如何構筑“我們”的問題也就是如何構造統(tǒng)一的主體立場的問題。多元的主體立場之間并不存在先驗的聯(lián)系,要構造統(tǒng)一的主體立場,就需要轉換不同群體的身份,從而使每一群體的要求能夠遵照民主等值性原則與其他群體的要求相連接。不同主體立場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等同鏈條。這種連接不僅僅是一個表面的聯(lián)盟,還是一種包含重疊身份認同的同一性。

值得注意的是,主體立場的建構和統(tǒng)一并不需要集結所有的爭取民主的斗爭。正如齊澤克指出的,在爭取民主的斗爭中,將所有的社會和政治運動集中到一個統(tǒng)一的政治結構中,既無必要,也不可取[8](P304)。在爭取民主的斗爭中,行為主體通過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女性參與,就沒有真正的民主;同樣,如果不放棄對自然的掠奪性態(tài)度,那么就不存在與自然的真正和諧相處;對于和平運動的行為主體而言,如果沒有激進的民主化,那么就沒有真正的和平。在上述論點中,每一個論點的認同都以其他論點的意義多余為標志,可以說那就是正在被建構的統(tǒng)一的主體身份,即民主同時也意味著女權主義等。齊澤克指出,上述論點的關鍵部分最終都要有目的地匯聚在一起,這樣一種統(tǒng)一總是非常長遠的,是象征集結的結果,而不是某種內在必然性的表達[8](P304)。這與依賴“政黨”的組織形式有本質的區(qū)別:一方面,激進多元民主沒有明確的政治組織形式;另一方面,沒有明確認同的社會運動,激進多元民主并沒有指明哪種新社會運動可以參加,哪種不可以,它的標準是認同某種政治價值。因而,激進多元民主沒有必要集結所有的政治運動,在某一歷史時刻集結所有的政治運動也是行不通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多元性也決定了拉克勞和墨菲激進民主的“協(xié)商性”。多元主體是作為“人”而不是作為“物”而存在,不同主體立場的連接,統(tǒng)一主體立場的建構,也就是要建立一個“同盟”,這樣,在貫徹民主等值性原則的前提下,還需要同盟成員之間的協(xié)商,這與哈貝馬斯的“協(xié)商民主”存在諸多關聯(lián)。拉克勞和墨菲指出:“與哈貝馬斯一樣,我們批評了民主的集成模式,它把民主過程還原為對利益和偏愛的表達,我們也批評了對以選擇執(zhí)行既定政策的領導人為目標的投票選舉的偏愛。與他們一樣,我們拒絕把民主看成是貧困化;政治同一性不是預定的,而是通過公共領域的討論被建立和重構的。我們認為,政治并不簡單地是現(xiàn)存利益的表現(xiàn),而是在塑造政治主體的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在這些問題上我們與哈貝馬斯是一樣的,而且在需要考慮民主社會包含的許多不同聲音以及拓寬民主斗爭的領域方面,我們與他們之間是一致的。然而,我們的觀點與他們的觀點之間存在著以理論框架為轉移的重要分歧點,不同的理論框架帶來了不同的概念。在我們的工作中,扮演核心角色的對抗概念排除了任何最終調和的可能性,也排除了任何類型的合理一致的意見和完全包容性的‘我們’?！盵6](P13)

因此,激進多元民主與協(xié)商民主的相似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二者都把民主確立在多元主義的基礎上,承認民主社會可以容納許多不同的聲音;其二,二者都把民主建立在話語理論基礎之上,都把民主視為通過公共領域的討論而被建立的過程,反對民主的集成模式;其三,二者都希望拓寬民主斗爭的領域。激進多元民主與協(xié)商民主的主要不同點在于:其一,哈貝馬斯承認協(xié)商民主是達成了意見一致的最終共識,而激進民主認為這種最終的一致共識是不可能的,對抗概念排除了任何最終調和的可能性;其二,激進民主的“協(xié)商”,不是在命令約束之下,也不是根據(jù)某個人或某些人的計劃,而是在自由之中行動。這種力量在類別上是獨特的,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促進社會的平等、自由、公平、公正。

綜上,拉克勞和墨菲將在法國大革命中出現(xiàn)的自由和平等民主原則的內涵進行了擴展,并以新社會運動為載體,將其推廣到一切領域,在推廣過程中顯示出特有的激進性;多元性是政治的本性,不僅民主主體是多元的,民主要求也是多元的。這便是拉克勞和墨菲“民主”概念的三個維度。拉克勞和墨菲的最終落腳點是“民主”,要解決的根本問題是“如何實現(xiàn)民主”,因此弄清楚“民主”這一概念對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拉克勞和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以及整個后馬克思主義思潮都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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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俊

10.16029/j.cnki.1008-410X.2015.06.010

B507

A

1008-410X(2015)06-0058-06

2015-08-21

馮燕芳(1983-),女,河北邢臺人,河北大學政法學院哲學系講師,博士,河北保定 07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