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潤青
摘 要:“殘酷的天才”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其高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塑造了諸多生動的女性形象。大致可分為兩類:即“圣潔的百合”與“帶刺的玫瑰”,分別代表著陀氏小說中的圣女角色與狂女角色?!鞍俸稀钡谋澈笫莻鹘y(tǒng)的“圣母崇拜”情結(jié),而“玫瑰”的內(nèi)核更接近人性與靈魂。結(jié)合波德萊爾《惡之花》中體現(xiàn)的美學理論,本文著重對“玫瑰”一類的女性形象加以剖析,借此管窺出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以及其作品主題中的罪孽美學思想。
關(guān)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女性形象;妖女;罪孽美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12-0135-03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描繪了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尤其是作品中的女性,一直為陀氏所鐘愛,并且賦予她們不同的人性意義。本文以陀氏筆下的女性形象為著眼點,將其分為“百合型”與“玫瑰型”兩類,對這兩類女性角色的文本敘事、文化內(nèi)涵和創(chuàng)作動因進行探究,尤其側(cè)重于第二類女性形象,并試借用波德萊爾《惡之花》中體現(xiàn)而出的美學觀點對其進行進一步分析與思考,從而探究陀氏作品在女性觀方面的“罪孽美學”思想。
一、陀氏筆下的兩類女性角色——百合與玫瑰
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寫人,是“人類靈魂的拷問者”,他的的筆觸常常指向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群體,又力圖表達出出“戴著各種假面具的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旨。在他的筆下,女性形象可以大致分離為兩種不同的類型,一類是溫順、善良、高尚的圣女角色——“圣潔的百合”,如《罪與罰》中的杜尼婭、索尼婭,《少年》中的索菲婭;另一類則是桀驁不馴、自尊傲世的病態(tài)狂女角色——“帶刺的玫瑰”,如《白癡》中的娜斯塔西婭,《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格魯申卡。尤其在第二類角色中,這一個敏感、矛盾、瘋狂、墮落的女人的思想靈魂里,又都蘊含著某種人性的雙重特點:病態(tài)的自我解剖和高度的精神潔癖,不論是外在還是內(nèi)核,都顯現(xiàn)出了“女人之為女人”的人的精神。
(一)圣潔的百合——“出淤泥而不染”的圣女形象
心理寫手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善于塑造人的心理肖像,尤其是女人的眼睛。在《罪與罰》中,作者是這樣描繪杜尼婭的:“高個子,驚人的勻稱,健壯,自信,這在她一舉一動中都顯露出來,而且又絲毫無損于她舉止的柔和與優(yōu)雅……她的眼睛幾乎是黑色的,亮晶晶的,同時有時在片刻間是非常善良的?!痹偃缑鑼懰髂釈I時,是通過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心理和感情視線描繪的:“這是個瘦小、實在瘦小而蒼白的小臉……然而她那雙藍色眼睛是那樣的明亮,當這雙眼睛活躍起來時,她的臉部表情變得那樣善良和淳樸,以致不由得為她所吸引?!笔紫葟耐饷瞾砜矗梢灾浪齻兙哂幸环N純潔的美麗,從她們的眼神中讀出讀出善良、淳樸的內(nèi)在品質(zhì)。聯(lián)系文中的情節(jié),杜尼婭與索尼婭都曾經(jīng)受過羞辱與苦難,尤其是索尼婭,面對父親失業(yè),弟弟妹妹們?nèi)甜嚢ゐI,衣食無著,她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對于任何誤解和羞辱她都能寬恕,認為“對任何人小心、和氣、順從是可以消災(zāi)滅禍的”,她的人格力量最后讓拉斯科爾尼科夫跪在她面前,親吻她的腳,在自我救贖的路上,親吻大地。她同他一起背負十字架,被流放到遙遠的西伯利亞,被受難的人們稱為共同的母親?!跋蛉祟惖囊磺型纯嗄ぐ荨保w現(xiàn)出了基督教仁慈、寬恕和博愛的精神思想。
陀氏在圣女型的女性身上為讀者展現(xiàn)了“圣母崇拜”的原型,這種女性神圣化的寫法象征著在宗教意義上人類最終的精神救贖與靈魂歸屬,這與陀氏本人早期的思想以及俄羅斯傳統(tǒng)的大地文化有一定聯(lián)系。然而,這一類的女性似乎在一味地順從與忍受中喪失了女人作為人這一個體的獨立性。過于神圣化的光環(huán)把她們作為“人”的特質(zhì)遮掩了,淡化了她們的性角色,猶如開在天邊的一朵圣潔的百合,遙不可及,也模糊了性別之分,只剩下純粹的高尚。作者在將她們提升為圣母的同時,也剝奪了她們作為女性的一面,失去了女性的自我,使這一形象缺少了一些真實性、生動性和文學審美性。
(二)帶刺的玫瑰——“墮落”而病態(tài)的狂女角色
同圣女相反的,是陀氏后期作品中那些個性強烈、矛盾復(fù)雜、充滿生命激情的“狂女”形象。典型的代表如《白癡》中的娜斯塔西婭、《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格魯申卡等。她們與圣女們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她們擁有非常濃烈的個性意識、自我意識和權(quán)力意識,勇敢地與男人和命運進行抗爭。但她們同時又是充滿矛盾的,過度的敏感和自尊使她們常常陷入一種病態(tài)的、分裂的、歇斯底里的雙重漩渦之中,只能通過自虐或他虐的方式來保持自我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與尊嚴感。因此,這一類狂女們猶如艷麗的玫瑰,血一樣的紅色象征著她們激情奔放的生命,她們身上帶有的攻擊性和毀滅性是她們的刺,往往刺傷了他人也毀滅了自己。
1.《白癡》中的娜斯塔西婭
同樣是肖像描寫,陀氏對這一類女性形象的刻畫迥異于圣女型的女性。在《白癡》中,作者借梅希金公爵之口道出了娜斯塔西婭的模樣:“在這張臉上似乎是無窮無盡的驕傲和蔑視,幾乎是仇視,而同時,又有某種容易信任人的,某種驚人淳樸的東西……這耀眼的美甚至是是忍受不了的,蒼白的臉、幾乎凹陷的臉頰和似乎燃燒著的眼睛的美;奇特的美!”隨后公爵將娜斯塔西婭的肖像拿到唇邊,親吻了它。陀氏采用三次重復(fù)的藝術(shù)手法,使公爵在三次端詳娜斯塔西婭肖像之后,才初步把握住了這幅肖像所蘊藏的東西——傲慢、仇視與驚人淳樸共存。同樣是對女性眼睛的描寫,與上文對比發(fā)現(xiàn),玫瑰型的狂女的眼睛是如同火焰一般“燃燒”著,象征著娜斯塔西婭作為女性那種蓬勃躍動的生命激情與力量。《白癡》里學繪畫的阿杰拉伊達看著肖像,贊美道:“多么美!這是力量,以后這樣的美可以把世界翻轉(zhuǎn)過來!”這句話把還尚未出場的娜斯塔西婭那種具有摧毀性的美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
2.《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格魯申卡
如果說娜斯塔西婭是一位瘋狂不羈的女王,那么《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格魯申卡更是一個“墮落”、“下賤”的“毒蛇”。這個“讓人一見就流口水”的“放蕩女人”完全顛覆了陀氏早期作品中那百合一般圣潔的圣女形象,幾乎把民間傳統(tǒng)女性注重的精神品性全然摒棄,而賦予了更多“女人”、“性愛”、“情欲”這樣的色彩于格魯申卡身上。如果說娜斯塔西婭的最終選擇是帶有精神潔癖的皈依,那么格魯申卡是更接“地氣”的“惡”,她直言不諱地說喜歡金錢和性愛,她也深知男人為了“女人的身體可能會賣兒賣女”,“一面瞧不起,一面還是離不開”。她甘愿做風燭殘年的薩姆索諾夫的情婦,得到一筆可觀的金錢并學會如何用它去賺錢;她伙同老費多爾用極低的價格收購他人的期票,故意挑起費多爾和德米特里父子之間的爭斗。格魯申卡,這個“胡同里的小女人”用她“放蕩”的身體情欲,“卑鄙”的方法伎倆,去“折磨”她身邊的男人們,去獲取更多的金錢,以此滿足心中的快感,這著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墮落”狂女,讓人望而生畏。endprint
二、“美”從“惡”中衍生——罪孽美學
(一)“美與善”和“美與惡”之對比
與屠格涅夫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美好田園風光不同,陀氏的作品中充斥著黑暗、罪惡、死亡和絕望。因此“惡”這一意象與主題幾乎體現(xiàn)在他每一部作品中。在陀氏早年的前期創(chuàng)作中,“惡”主要體現(xiàn)在作品的主題、男主人公的行為方面,比如《罪與罰》中的兇殺案,《群魔》中的決斗殺人等,而其中的女主人公往往都是“美與善”的化身,為找不到出路而四處撞得頭破血流的男人們提供最終的精神家園和靈魂歸宿,仿佛圣母的庇護。將這類女性完美化、神圣化,以至于找不到任何性別的界限,這讓索尼婭、杜尼婭、索菲婭這樣的女性形象出現(xiàn)了同質(zhì)化傾向,失去了個性和自我意識,更遑論“女性”本身的特殊魅力了,因此也失去了美學意義上的“芬芳”。
而在陀氏后期的作品中,“惡”的概念體現(xiàn)在主人公的行為甚至思想上,除了那些“海盜式”的男主人公,還體現(xiàn)在那些充滿著反叛力量,企圖與傳統(tǒng)抗爭的“新女性”身上。桀驁不馴的娜斯塔西婭,放蕩不羈的格魯申卡都是典型的“惡”的代表。在外貌上,兩位女性都“美得讓人窒息”,一個有著“女王”般的容貌與氣場,一個有著“毒蛇”般的性感與妖嬈,有著充沛的生命激情和性欲,而這一切,也正是罪孽滋生的根源之一。她們身為“墮落風塵”的女子,常常做出完全不符合傳統(tǒng)道德和常規(guī)邏輯的驚人舉動,“折磨”著男人也“折磨”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帶刺玫瑰”,是罪孽與邪惡的象征。然而,這樣一種令人痛苦而絕望的“惡”會有美感嗎?答案是肯定的。而且恰恰是這一種“惡”才衍生出非表面層次上的“美”,這種“美”是深層的美學意義上的美,具有強烈的悲劇性和現(xiàn)代性。這一種“惡”之美是一種對傳統(tǒng)審美創(chuàng)造模式的超越和解構(gòu),在顛覆的同時,也重新詮釋了美學的意義,賦予了它新的文化內(nèi)涵。
(二)與現(xiàn)代派審美觀的聯(lián)系
正如19世紀轟動一時的法國現(xiàn)代派詩人波德萊爾的著名詩集《惡之花》:“一切都變了,徹底變了,可怕的美已經(jīng)產(chǎn)生!”這仿佛是在呼應(yīng)著波德萊爾的美學觀——審美正在轉(zhuǎn)向?qū)彸蟆2ǖ氯R爾直面現(xiàn)實中的一切丑惡,他在第一篇《告讀者》中就開宗明義寫該書的目的就是要書盡人間的罪孽:“愚蠢、謬誤、吝嗇、強奸、毒藥、匕首、縱火”,并用七種邪惡的動物來代表。在他的詩歌中,以刺眼的強刺激的意象來照亮人類靈魂中最隱秘并且?guī)в衅毡樾缘淖飷焊?,讓人類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人性深處的弱點。詩人比他的前輩兄弟們多出的東西就是清醒而冷靜的惡的意識,正視惡、認識惡、描繪惡的勇氣,挖掘惡中之美,透過惡追求美的意志。波德萊爾這一美學觀,是對傳統(tǒng)的含情脈脈的文學的徹底反叛,標志著新的美學原則的誕生。
(三)從“玫瑰狂女”透視“罪孽美學”
《白癡》中娜斯塔西婭的“美”,美在她由罪惡的一生、罪惡的現(xiàn)實帶給她最終的悲劇性,包括死亡和愛情。這是一個污濁殘酷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真正的“美”是無處藏身的。面對這樣的社會,她總是做出一個個表面上看是充滿著“惡”的選擇,以此對自己的靈魂進行虐待和拷打。娜斯塔西婭的行為充滿著破壞性、反叛性和病態(tài)性,這種“畸形的美”是一種人性中的“悲劇性分裂”。她的墮落源于她的悲劇,她的悲劇恰恰造就了她的美——更接近人性真實內(nèi)核。而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陀氏直接道出了他的美學觀:“美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可怕的是美不止是可怕的東西,而且也是一種神秘的東西……這里魔鬼同上帝在進行斗爭,而斗爭的戰(zhàn)場就是人的心?!痹谶@部小說里,陀氏的“罪孽美學”思想已經(jīng)鋒芒畢露了。從“狂女”格魯申卡的結(jié)局可以看出來,格魯申卡這個追求情欲、金錢和安逸的“罪惡”女人,最后并沒有像安娜·卡列寧娜或艾瑪·包法利那樣“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而是在一片贊許聲中繼續(xù)生活。格魯申卡的所言所行,比娜斯塔西婭更具有先鋒意義,因為她已經(jīng)知道該如何利用金錢的力量來發(fā)出獨特的“女人的聲音”。從女性主義和話語權(quán)力的角度來看,格魯申卡可以說是“新女性”的代言人,是“第一個大聲說話的女人”,標志著女性意識的全面復(fù)蘇與覺醒。“惡”是一種“墮落”,有時更是一種“力量”,它具有毀滅性,它讓格魯申卡用女人的話語摧毀了男人的圍城,更使格魯申卡這個“狂女”形象具有了更深一層的審美價值。
娜斯塔西婭和格魯申卡,這兩朵妖艷的帶刺玫瑰,在惡的土壤中生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綻放出了另一種美,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惡之花”,是他的“罪孽美學”,“美與惡”的結(jié)合,是他對浪漫主義和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反叛。
三、結(jié)語
魯迅曾這樣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把小說中的那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他們,不但剝?nèi)チ吮砻娴臐嵃祝絾柍霾卦诘叵碌淖飷海疫€要拷問出藏在罪惡地下的真正的潔白來。”從這個層面來看,象征著“基督之愛的化身”的“百合圣女”僅僅只是“潔白中的圣潔”,稍顯單薄和空洞,在文學和美學意義上的現(xiàn)實感較弱;而恰恰是象征著“被摧殘的美”的“玫瑰狂女”,更能體現(xiàn)出魯迅所言之意。因為她們是美與惡的結(jié)合體,復(fù)雜的偏執(zhí)狂,透過她們的“瘋狂”與“病態(tài)”,可以看到靈魂深處那種脆弱不堪的真實感,以及深刻而獨特的審美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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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法)夏爾·波德萊爾.惡之花[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 孫國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