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雨
端午節(jié)的期盼
◎花 雨
心燦坐在路旁的石墩上,數過往的車輛。一輛滿載沙石的大卡車呼嘯而過,卷起了一股塵土,又摔下來幾粒石子。就聽胖大媽從屋內喊:“心燦,別坐在石墩上了,危險!到屋里來玩吧?!毙臓N從石墩上挪下來,但胸又趴在了石墩上?!按髬專F在幾點了?”“差一刻鐘12點。”心燦輕輕地“哦”了一聲,便不說話。她趴在石墩上,拄著腮,小小的身體便彎成一個月牙。過往的車輛有的大聲“哼哼”著笨拙地駛過;有的就像離弦的箭,“嗖嗖”的還沒看清,便沒有了蹤影;有的則像放了一個蔫屁,“噗”的一聲扔下一股黑煙便溜走了。心燦想到這個比喻,不自覺地“嗤嗤”笑出了聲。
心燦在等12點的班車。自從她的手指甲開始涂紅紅家的指甲油時,她就開始在這里等了。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就連紅紅她也沒有告訴。心燦的指甲再有三個就涂滿了。每次去涂,紅紅媽總好奇地問,你這丫頭真怪,涂指甲油也不一次涂滿。為什么一天就涂一只?紅紅憋著臉,不做聲。但她非常喜歡紅紅媽端著她手的感覺。
心燦小小的手放在紅紅媽的手掌上,紅紅媽低著頭輕輕地把粉色的指甲油認真地涂到心燦的指甲上。心燦聞到了紅紅媽的發(fā)香,她甚至聽到了她平穩(wěn)均勻的心跳。這種感覺讓心燦恍惚起來。她差一點就把紅紅媽當成自己的媽媽了。她清楚地記得媽媽也是有著這種體香和心跳的。每逢晚上睡覺時,心燦總要媽媽摟著睡,每次她體會最深的就是媽媽的體香和心跳,這種感覺讓她舒服,讓她心安,她就在媽媽溫暖的氣息中安然入睡。
這種感覺,有多久她不再享有了?她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好久好久了,她甚至不能回想起媽媽清晰的模樣,只記得她的體香和心跳了。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紅紅媽的頭發(fā),紅紅媽抬起頭來,笑著說,心燦,想你媽了?心燦搖了搖頭。我都給你涂了吧?心燦又搖了搖頭,慢慢抽回了手。
心燦仍然在數過往的車輛。屋內的胖大媽喊,心燦,你幫我看會兒店,我去趟廁所。心燦“唉”了一聲,便從石墩上爬起,拿起一個小板凳坐在商店的門口。胖大媽開的這爿店位于村子路口,成了村民來來往往、上車下車的地方。胖大媽很有經濟頭腦,她把店址選在村口和公路的交匯處,也就攔住了村內和村外的客人。經常有過往的客車停車載客時,便會有客人從車內喊,老板娘,拿瓶水;老板娘,拿包煙……這種生意雖然不是很多,但卻讓這家店顯得極聚人氣。心燦坐在門口,望著過往車輛,正在發(fā)愁如果有人來買東西,她咋辦?她還沒有上學,不知道怎樣計算錢數。平時,奶奶經常給她一元兩元的,讓她到胖大媽的店里打個醬油,買包鹽什么的,胖大媽總是把該找的錢找給心燦,還告訴她拿好了,回家給奶奶。心燦把找的毛角攥在手心里,等給奶奶時,錢都被捂出了汗,但從來沒有過差錯。
心燦正在發(fā)愁,胖大媽急匆匆地回來了,身后還跟著拐腿的奶奶。奶奶一見心燦就尖聲嚷起來,你這個死丫頭啊,這半天都找不到你人影,你卻死到這里來偷懶,看我不打你個丫頭片子的……說著,就四下里尋找可以上手的東西。心燦躲在胖大媽身后,雙腿打起顫來。胖大媽說,心燦奶奶,別打孩子了,一個缺爹少娘的孩子,怪可憐的。一句話觸動了心燦奶奶的心事。她一屁股坐在石墩上,雙手拍打著膝蓋,哭喊起來,我可憐的燦兒喲,你那個死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偷野漢子,兩年了,也不知道回來看看咱。我那狠心的三兒喲,你丟下一個拖油瓶子,讓我這拐腿趔巴的老婆子養(yǎng)活,你看看,我連一桶水都提不動了喲……
心燦見奶奶罵娘偷野漢子,心里不服,便大喊道,我媽沒有偷野漢子,她掙錢去了,她端午節(jié)就回來了。奶奶見心燦頂撞自己,又大聲哭起來,聲音尖利而沙啞,我那可憐的三兒喲,三兒喲,看看你那個丫頭片子吧,我苦巴苦業(yè)把她拉扯大,她還這樣沒良心。你讓我咋活喲。說著就撕扯自己的頭發(fā),眼淚鼻涕就像過年貼對聯(lián)的漿糊,攪得滿臉都是。胖大媽忙從旁邊相勸,心燦奶奶才一瘸一拐抹著眼淚隨胖大媽走進店里。
心燦重又趴回剛才奶奶哭鼻抹淚的石墩上,一個勁地想哭。她對父親的記憶已經很模糊,僅剩下一個駭人的滿是鮮血的腦袋和一個小小的木頭匣子。她聽大人們講,父親是在下午收工回來的路上,被一棵正在砍伐倒地的大樹砸中而喪了命。此后,母親便經常地長吁短嘆,明里暗里掉淚。但不管媽媽開心不開心,有媽媽的日子,心燦就快樂。她清楚地記得,媽媽給她扎漂亮的小辮,拉著她的手到村口胖大媽的商店里買好吃的,晚上睡覺時給她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媽媽是在一個清晨突然消失的。那天她睡醒后,媽媽沒有像往常那樣輕盈地走來,卻走來了一瘸一拐的奶奶。奶奶扔給她一件碎花布裙,對她說,以后你要自己學著穿衣服。你那個狠心的媽,把你扔給我這個拐腿的老婆子,非要到大城市里打工,說是掙錢,誰知道她去干什么去了喲。聽到此,心燦便大哭起來。她從床上爬起來連鞋也沒顧得穿,就大聲哭喊著媽媽跑上了公路。住在房后的紅紅媽趕緊從家里跑出來,連追帶喊,一直到公路的拐彎處,才追上心燦,心燦在紅紅媽有力的手心里,就像一頭欲被宰殺的動物那樣,在水泥路面上用力蹬踹著,尖聲哭喊著,我要找媽媽!我要找媽媽!紅紅媽拖拽不回,只好把心燦夾在腋窩里夾回來,任憑心燦的雙腿亂踢亂蹬。心燦的哭喊聲整整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才慢慢轉化成了嗚咽,最后在抽泣聲中睡著了。
心燦沒有追到媽媽,但從此后,她的生活就步入了另一條軌道。奶奶因為年老體弱,不僅得不到兒孫的照顧,還要用殘疾的身體照顧一個五歲多的孩子,心情變得急躁而易怒,稍不順心就呵斥甚至打罵心燦。漸漸的,心燦變得比同齡的孩子成熟而敏感。夜闌人靜,心燦躺在床上思念媽媽,盼望著媽媽能夠在一個早上,像她當年突然消失一樣,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但一個又一個清晨過去了,她從睡夢里醒過來,總是聽到奶奶喊,死丫頭片子,太陽照到屁股啦??炱鸫玻瑤湍棠倘ヌ崴?。
一輛滿身灰塵的大班車搖晃著從陽光里沖過來。心燦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最希望看到夜晚無數次出現的夢境,又怕見到這個夢境。如果出現這個夢境,她該怎么辦呢?她應該跑上去,還是轉身大哭?心燦緊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雙手緊握著,手心里出了汗。離端午節(jié)還有三天。如果媽媽要回來,也快回來了。她在這里已經等了七天。前天等回了小凱的爸爸,昨天等回了藍月的爸爸媽媽和蒙蒙的爸爸。今天,她仍然等在這里。心燦的心突突地跳著,眼巴巴地望著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那樣停在商店門前的公共汽車。從車廂里下來了好幾個陌生的人,他們手里卷著葦葉,提著江米袋子。他們是來這個村走親戚的。紅紅媽拉著紅紅從車廂里走了下來。紅紅喊,心燦,你在這里干嘛?心燦沒有回答,仍然向車廂里張望。等到車廂門嘆了一口長氣關上的時候,心燦的心也被關了起來。她覺得心里像壓了塊石頭,眼淚不自覺地在眼里轉開了圈。她想,是不是懷明嫂子沒有找到媽媽呢?媽媽在保定,懷明嫂子也在保定,都在保定,還能找不到嗎?蘆葦溝的人我可都認識呢?懷明嫂子一定找到媽媽了,媽媽可能工作忙,不能夠提前回來,明天或者后天就回來了。心燦心情重又開朗起來,拉起紅紅蹦蹦跳跳向家里走去。
日頭慢慢地從心燦家的房頂滑過去,落到了屋后的山坡上,直到院里沒有了陽光,心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正在攪拌的豬食撂下,撒腿就跑。只聽奶奶在后面罵,這個死丫頭片子,跟你娘一個樣,又不知道去哪里瘋去。
心燦一口氣跑到紅紅家。紅紅媽媽正在懸掛今天帶回來的一幅紅紅的照片。照片里的紅紅穿著一件她從未見過的衣服,站在一幢漂亮的古堡前,笑得很燦爛。心燦一直很嫉妒紅紅。紅紅總有漂亮衣服穿,總有很多令她眼花繚亂、稀奇古怪的玩具,更重要的是,紅紅總有爸爸媽媽陪。她和紅紅同歲,紅紅在一年半前就入了鄰村的幼兒園,她嚷著也要去時,奶奶大聲嚷道,你去,你去,你坐飛機去呀,叫你媽媽給你買架飛機,送你上幼兒園。我一個拐腿的老婆子可沒法送你去。心燦覺得委屈,但想想奶奶根本沒法騎自行車,只好把夢想壓在心里。每天看著紅紅坐在一輛紅色電動車的屁股上,突突突地由媽媽載著去幼兒園,又在黃昏時突突突地在電動車的屁股上下來,心燦真是羨慕死了。她追著紅紅跑,看紅紅從幼兒園帶回來的好看的書,把紅紅扔掉的半拉子鉛筆和用不完的本子撿起來,回家模仿著紅紅在本子上寫字。有時,紅紅高興了,還教她認幾個字?,F在,心燦也認不少字了呢。
紅紅媽見心燦跑來,就笑了,問,又來涂指甲了?
心燦靦腆地點了點頭。
紅紅媽說,你稍等一下,我把照片掛好。
心燦說,嬸嬸,懷明嫂子也給我照了這么大一張照片。
紅紅媽說,懷明嫂子?她在保定,什么時候給你照的?
心燦說,她五一回家時,給我照的。
紅紅媽“哦”了一聲,找來一把榔頭把釘子敲進墻里。
心燦追著紅紅媽,給她講懷明嫂子給她照相的事。她說,五一那天,懷明嫂子把我領到村后的樹林里,照了許多照片。
紅紅媽“哦”了一聲,從凳子上下來,拍拍手上的灰塵,把榔頭放到偏廈里。
懷明嫂子說,照片拿到保定去洗,端午節(jié)時給我拿回來。
紅紅媽又“哦”了一聲,用笤帚打掃剛才釘釘子時弄到地板上的土。
我告訴懷明嫂子,讓她在保定找找我媽,讓我媽端午節(jié)時把照片拿回來。
聽到這句話時,紅紅媽正在洗手。她的手停在了原處,把頭仰起來,問心燦,找你媽?你懷明嫂子答應了?
答應了,懷明嫂子說,她找找看。找到了,就讓我媽把照片帶回來。
所以,你就說你媽要在端午節(jié)回來了?
嗯。懷明嫂子肯定能夠找到我媽,她們都在保定。
紅紅媽不說話了。她眼圈紅了一下,用一條干毛巾把手上的水珠擦凈,把心燦拉到沙發(fā)上坐下,然后說,你這個傻丫頭,你以為保定市是蘆葦溝呢。那么大的保定市,找個人容易嗎?
心燦忽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大聲說,找得到,肯定能夠找得到。我特意叮囑了懷明嫂子的。
紅紅媽也坐了下來,把心燦重又拉回到沙發(fā)上,說,你別急。媽媽回來了更好,不回來,你就跟著奶奶過。
心燦瞪了一下紅紅媽,撅著嘴不高興地大聲說,哼!懷明嫂子一定能夠找到我媽媽的,我媽媽最愛吃粽子了,她肯定會回來的!
紅紅媽捏了一下心燦撅起的嘴,疼愛地說,看看,看看,心燦的嘴都可以拴住一頭驢了。好了,好了,你媽媽會回來的,肯定會回來的,好不好?心燦把頭扭回來,沖紅紅媽甜甜地笑了,伸出了小手。
紅紅媽欠起身子,從茶幾的抽屜里,拿出一管紅紅的指甲油,輕輕握住心燦的手,邊涂邊說,心燦,我知道你為什么一天只涂一個手指了。
心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做聲。
紅紅媽說,你真是一個心思重的孩子。以后你常來我家玩吧。但我還是覺得懷明嫂子不一定找到你媽。
心燦就又不高興了,她連聲說,找得到,找得到,一定找得到的。嬸子,你再說找不到,我就再不到你家玩了。
紅紅媽輕輕地嘆了口氣,刮了下心燦的小鼻子,笑著說,找得到,找得到。你這個心思重的小孩子。
但是心燦卻為紅紅媽的這句話犯了心思。剛剛說照相時的歡快心情在心燦走出紅紅家時變得沉重而又難過。心燦立馬想去前院的懷明家,問問懷明嫂子是否找到了她的媽媽??梢宰寫衙髂棠檀螂娫捊o懷明嫂子問問這事。
就在心燦繞過她家向懷明家走去的時候,只聽奶奶在院里大喊:“心燦,心燦,回家吃飯啦——”
心燦慌忙折回來,對著奶奶一臉討好地笑著。奶奶一連聲地嚷道:“你這個瘋丫頭,成天不知到什么地方野去,吃飯也不找家,跟你那個不著調的娘一樣,成天就往大城市野男人們中間鉆,連自己的親閨女都不要,還要我這個殘腿老太婆來養(yǎng)!”
心燦平時不敢頂撞奶奶,奶奶指東她不敢向西,唯有奶奶指名道姓地罵媽媽時,心燦總要為媽媽辯解幾句,而“你娘”這個字眼就似奶奶嘴邊的飯粒,在她不順心或者責罵心燦時就把這顆飯粒舔回去,反復地在口腔內咀嚼,這也就成為心燦總和奶奶頂嘴的原因。頂撞得激烈了,奶奶就坐在臺階上,哭天喊地,哭她那個狠心的三兒,哭心燦沒有良心,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翅膀還沒硬,就知道了頂嘴,長大了,還不知道成啥樣呢?在擦鼻子抹淚的當兒,心燦的媽媽更成了奶奶的出氣筒,一口一個爛貨、爛貨地叫著。每當這個時候,心燦就跑回屋子,蒙住被子呼哧呼哧地出氣,等奶奶氣撒夠了哭夠了,發(fā)現心燦早帶著一臉淚痕睡著了。
今天心燦聽到奶奶又罵媽媽,心頭又是一股怒火,但她沒有反駁。她在奶奶的責罵聲中,胡亂地撥了兩口米飯,就朝前院的懷明家奔去。
照相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從小到大,她還沒有一張照片,而后院和她同齡的紅紅早已有了好幾本相冊,每逢紅紅生日,紅紅媽總帶她到幾十里之外的縣城照相,回來便把各種姿態(tài)燦笑的紅紅掛在墻上。心燦非常羨慕,心里盤算著,等媽媽回來了,也帶她到縣城照許多相片,再洗一張頂大的,掛在她睡覺的墻上。
有一次,心燦看到紅紅和爸爸媽媽騎在馬上的照片,身后是碧綠碧綠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紅紅在前面,媽媽坐中間,爸爸蹬著馬靴坐最后緊緊摟抱著紅紅和媽媽。紅紅喋喋不休地給她描述著草原上好玩的東西。心燦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拿著照片呆呆地看著,心里卻是一陣陣波濤起伏,最終這股波濤轉換成了嚎啕大哭。紅紅不知所措,從外面叫回來正在聊閑天的媽媽。紅紅媽把心燦抱在懷里,聽心燦哭夠了,紅紅媽才說,心燦,你若喜歡這張照片,我就把它送給你吧。心燦吸溜了一下鼻子,說,不,我不要。我等我媽媽回來給我照。
紅紅媽把這件事講給了前院的懷明媽,懷明媽又講給了懷明嫂子,于是在五·一放假時,懷明嫂子就把心燦領到后溝的樹林里,給她照了許多相片。有趴在沙灘上的,有懷抱大樹的,有把住枝條打秋千的……剛開始面對鏡頭時,心燦還很拘束,懷明嫂子叫她笑時,她笑得比哭還難看。懷明嫂子耐心地開導,逗引,最后心燦在鏡頭下就像一個小明星似的,或者笑,或者嬌,或者萌。那天的心燦非常開心,晚上睡覺時,摟著被子不停地伸胳膊踢腿,直到奶奶喊,你個死丫頭片子,都半夜了還不睡,明天要早早起,到坊里村去磨面呢。心燦才翻個身趴在床上不敢動彈。夜里她便做了一個夢:房間里掛滿了她的各種照片,最大的一張是她和爸爸媽媽一起,她騎在馬上,媽媽坐中間,爸爸坐在最后,爸爸的雙手穿過媽媽緊緊地摟住她。那馬突然活了,撒開蹄子在草原上飛啊飛啊,心燦快樂地大笑著,笑聲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蕩,就像電視里一樣。
心燦拐過了紅磚房角,就到了懷明家。一對厚厚的黑色鐵門緊閉著。心燦踮起腳摸著了右側的鐵門環(huán)。她用指尖用力地扣了扣門環(huán),門環(huán)就發(fā)出清脆的咣啷聲。誰呀?心燦隨即便聽到打開房門下臺階的聲音。心燦在門外喊,奶奶,是我。啊!等等。一陣抽開鐵門栓的聲音過后,便探出懷明奶奶半個頭,啊,是心燦??!有事嗎,心燦?懷明奶奶打開一扇門,把心燦拽到院里。站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懷明奶奶面前,心燦倒有些緊張起來。我來,我來……懷明奶奶拿出一個小板凳放到院里,說,心燦,你坐下說吧。心燦不坐,只是站在院中心擰她的衣襟。懷明奶奶呵呵地笑了,說,心燦,有什么話你就說吧,你到我家從來不拘束,怎么這次倒扭搭起來?也許是懷明奶奶的笑聲感染了心燦,也許是心燦終于想好了怎么表達這次來她家的目的,心燦嘻嘻地笑了兩聲,露出了兩顆豁著的門牙。她放下了擰著衣襟的雙手,輕聲說道,奶奶,你能不能給懷明嫂子打個電話?懷明奶奶朗聲說,啊,是這事啊,是不是急著看你的照片了?你放心吧,懷明嫂子在端午節(jié)回來,到時就給你帶回來了。心燦見奶奶站著沒動,就又輕聲央求道,是照片的事,啊,也不是,奶奶,你給懷明嫂子打個電話吧,我想問懷明嫂子點事。懷明奶奶站起身來,就向屋里走去,邊走邊嘟囔說,好吧,給你搖個電話。心燦有了心事嘍,有什么事還不能給奶奶說。走了半截,又轉過身來,心燦,我差點忘了,我家電話前幾天就壞了,讓裝電話的人來修,他們一直推,推,到現在還沒見過裝電話的人毛呢!這群王八羔子,只知道掙老百姓的錢,等老百姓有了問題,他們就開始后涮……還沒等懷明奶奶說完,心燦就說,奶奶我走了。懷明奶奶在身后喊,等等,心燦,我給你抓把棗子吃。心燦說,不用了,奶奶。懷明奶奶說,哎呦,這丫頭,是一個急性子。你慢點,慢點,別摔個爬爬吃。
心燦一口氣跑回到自己家里。奶奶正在給鍋里添水刷碗。奶奶見心燦回來,就又嚷嚷起來,不知道又到哪里野去了,只一會兒的工夫也閑不住你。快去,給奶奶提桶水來,桶里的水不多了。心燦從院外的水管處接了半桶水,晃悠悠地提回了家,倒在鍋灶處的大桶里,又出去接了半桶水,晃悠悠地提回了家,倒在大桶里。如此三遭,才把大桶灌滿了。奶奶說,心燦,把這些碗拿到飯櫥里去。心燦悶著頭,一聲不吭,把碗拿到飯櫥里。奶奶再喊心燦去幫她提泔水喂豬的時候,心燦裝作沒聽見,爬到用土坯壘起的土坑上,用枕頭壓住頭,喃喃地哭起來。她又想起紅紅媽媽說過的話,她擔心死了,真怕懷明嫂子找不到媽媽。媽媽還會回來嗎?心燦想著想著,就覺得一股巨大的黑暗向她襲來,她在這黑暗里根本沒有招架之力,聽憑意識在黑暗里沉沉地墜去。
清早起來,心燦覺得頭有些懵。一晚的噩夢連連。臨近天明時,心燦夢到媽媽被別人綁架了。綁媽媽的是四個彪形大漢,她追著媽媽大聲喊叫,身邊卻沒有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后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返回身來,照著她的胸脯就是一腳,喊,我叫你喊。心燦一陣疼痛就醒過來了。旁邊坐著奶奶。奶奶正用粗糙的大手搖晃心燦的身體,醒醒,燦兒,醒醒,燦兒。等心燦睜開了眼睛,奶奶問道,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心燦點了點頭。奶奶把心燦抱在懷里,眼睛里便滑下了渾濁的老淚。奶奶哽咽道,心燦,奶奶脾氣不好,經常對你發(fā)脾氣,是奶奶不好,你不要記恨奶奶。奶奶也是沒有辦法啊。你媽媽出去打工掙錢,也不知道掙到了幾個錢。家里就剩下我們孤兒寡母,熬日子啊。奶奶觸到了傷心處,便嚎啕起來。心燦起身,拿了塊毛巾幫奶奶擦干淚。奶奶趔趄著下了炕,對心燦說,燦兒,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吃完早飯后,我們就包粽子。奶奶教你包粽子好不好?心燦看了看她涂滿紅指甲的手,只有小拇指的指甲暗淡得像一塊被丟到角落里的蒼白的石頭。心燦點了點頭,同意了奶奶的話,心里卻想道,如果媽媽回來了,我就把這個小拇指涂紅。
十一點多,心燦幫奶奶把最后一個粽子放到粽筐里,撒腿就朝公路上跑。奶奶大聲喊道,又要野去啦!見心燦沒有搭理她,便嘟囔道,這丫頭,這些天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總是慌里慌張,鬼鬼祟祟的,明天端午節(jié)時,用艾葉給她掃掃邪。
心燦趴在馬路邊的石墩上,雙手拄著腮幫子,一輛接一輛地數著過往的車輛。心燦想,數到一百的時候,公共汽車就來了,或許數到一百的時候,懷明哥家的白色轎車就回來了,里面坐著媽媽,媽媽拿著她漂亮的照片。心燦又看了一下她涂了油的手指甲。紅紅的指甲在陽光下,亮亮的,艷艷的,非常漂亮。如果今天再把右手的小拇指涂上,她的雙手將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手了。心燦有點得意起來,臉上露出了自豪快樂的神情。
數到第六十二的時候,一輛白色轎車出現在了馬路那頭她的視野里。心燦認出來,這是懷明哥哥家的轎車,她甚至從擋風玻璃里看到了懷明嫂子。懷明嫂子在扭頭向后座的一個人說話,順著懷明嫂子的方向,她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形象,這個形象在她的夢里不知出現了多少次?!皨寢?!”心燦在心底痛苦地喊了一聲。她的心咚咚地像擂起了鼓,她想站起來,但她動彈不得;她想抬起手招呼這輛車,但她的右手像被石墩黏住。她就這樣趴在石墩上,目光表情僵在那里。過了四五秒鐘,她突然躍起,像一頭撲食的小豹子那樣朝著這輛車飛快地奔去,大聲喊著:“媽——媽!媽——媽!”
一輛滿載石子的大卡車轟鳴著發(fā)出一陣剎車的聲音,滿車的石子像冬天的雪片般飛落到馬路上。心燦在這陣轟鳴中,像一片雪花,一片被臘梅染紅的雪花輕飄飄地落下……
(責任編輯 張雅楠)